后来徐明海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的理想从挣出麦丽素奶油蛋糕的钱,到想要出人头地,买楼置业,多少是因为年少时受了杨卫安的刺激。
徐明海于是给秋实出主意,让他学班里那个女同学,从第二天就开始闹着罢课。没想到周莺莺平心静气地表示不乐意去就别去了,反正已经去联系新学校办手续了。
秋实紧接着又轰轰烈烈地搞绝食,背地里由徐明海给他送吃的。俩人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被人看在了眼里。
最后,连一向站在他们这边的关九爷都“叛变”了。
“以后长大能做主了,自然有你抖起来的时候。”九爷看着俩小的愁眉苦脸一幅世界末日的样子,觉得挺逗,笑道,“现在没本事,可不就得任人捏咕吗?”
“九爷,我不想走。”秋实小小的人整个瘫在椅子上,哭丧着脸。
“哎,”九爷轻轻胡撸着秋实软软的头发,“人这一辈子不是离开了这个,就是离开了那个,早晚都得过这关。小果子,你妈不易。为了给你奔个前程,我瞅着她自己也不好受。”
俩孩子这回算是结结实实地明白了。原来之前偶尔能在和大人们的斗智斗勇中胜出,完全是因为大人不爱搭理他们,懒得跟他们较这个劲。而现如今,兹要是人家想要较这个劲了,胳膊便怎么都拧不过大腿。
对于周莺莺的梅开二度,大杂院的部分群众是相当喜闻乐见的。比如张大爷张大妈,他们觉得那天来的男人,精神又体面,看着不像是着三不着两的人。周莺莺温柔漂亮,带着孩子还能遇上良缘,是天大的喜事。
而李艳东作为跟周莺莺唱反调的排头兵,照例是明里暗里冷嘲热讽,?把事件定性为“姣婆遇上脂粉客”,还是二回!
徐勇虽然存在感不强,但也发表了意见。说这世道当女的可比当男的强多了,自己都有心去变个性。然后就被李艳东臭骂了一顿。
陈磊则是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到夜深了不回来,早上天还没亮就走出门,像是存心在躲着谁。
同时,关于周莺莺的流言也漫延到胡同的每一个角落。配合着前些日子停在胡同口那辆牛逼大发了的“奔”,立刻就衍生出了一个漂亮女人傍大款的故事。
这种传闻不需要刻意传播,它仿佛自己长着舌头,塞进人耳朵里就拔不出来。
眼瞅着秋实下礼拜就要走了,徐明海彻底颓了。在学校都没心情淘气了,弄的任课老师外加班主任一致以为他吃错了药。
痛定思痛,徐明海终于逼自己认清了当前的形势。于是他在一个周三的下午,翻箱倒柜地把自己全部的小人儿书和玩具都找了出来,码得整整齐齐,然后喊来了秋实。
他用立遗嘱的口吻说:“你把喜欢的都拿走,回头我看见书摊儿上出新的再给你攒着。还有……”
徐明海顿了顿,试图在短短时间内把毕生打架和处世经验都传授给秋实。
“搬去新的地方后,如果有人敢欺负你,先别着急。第一时间给咱胡同口罗叔那个小卖部打电话,我带人去救你。可要是到了必须动手的时候,也别含糊。瞅准了谁是领头的,别管三七二十一就干丫的。干趴下他,剩下的就都好办。另外,在学校的时候,别老仗着学习好就劲儿劲儿的不理人。是,我知道你在你们班不爱说话是因为他们笑话过你,可总得有几个弟兄……”
秋实听着徐明海说的话,越听越想哭,可又觉得丢人,只好不停地咬牙吸鼻涕。俩人就像是诀别中的悲情师徒,一个不得不镇守家园,一个马上就要舍身取义,为万世开太平。
就在这时候,周莺莺过来找秋实,进门就被屋子里生离死别的诡异气氛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然后说带果子去买新衣服。徐明海知道是为了明天去少年宫面试的事情,于是赶紧放了秋实走。
秋实把徐明海送的东西拿回自己屋里后,便耷拉着脑袋跟着周莺莺出了门。他们坐了三站公共汽车,在一个十字路口下了车,然后步行到了个挺大的商场前。
这里有一片开阔的广场。好多小孩凑在一起玩。还有小商小贩推着车卖冷饮,摆地摊卖点小玩具什么的。周莺莺看着五官紧紧皱在一起的秋实,便给他买了根8分钱的奶油冰棍。
秋实则非常有骨气地扭过头去,连看都不看。周莺莺知道儿子最近因为搬家转学的事情心里难过,于是便把冰棍纸撕了好声好气哄他吃。
俩人正在较劲的时候,从旁边突然蹿上个人来。他一副自来熟的样子,热情洋溢地跟周莺莺打招呼:“哟,这不是嫂子吗?”
秋实循声抬头看去,没想到还真认识。是那个在庙会上先是耍赖,继而被陈磊擒获,最后送了徐明海大吉普的“地包天”——赖子。周莺莺也记得他,于是便随便应了几句。
“就您自己带孩子来逛商场啊?我哥呢?”“他最近挺忙的…..”
周莺莺想找个辙赶紧走,没想到赖子同志一点都看不出眉高眼低来。他云山雾罩地套了半天近乎,最后才拐到正题上:?“嫂子,回头您帮我在我哥那儿递个话儿呗。都是兄弟,有好营生想着点我。不是我跟您吹啊,我这人心特实。在里面那几年,论起干活儿来,除了我哥那就得属我了!永远是吃苦在前,享福在后,一点儿都带不偷奸耍滑的。”
“里面……”周莺莺从赖子这一堆自我吹嘘四六不靠的话里精准捕捉到了关键词,她心中一跳,直接把冰棍塞进了秋实嘴里,仔细问,“什么里面?”
“咳,还能是什么里面?”赖子讪笑,“就内什么……劳教大队里呗。”
站在一旁的秋实不知道什么叫“劳教大队”,但他看出周莺莺似乎已经把买新衣服的事忘了。于是秋实含着奶油冰棍,就着舌尖丝丝的冰凉听赖子东一榔头西棒槌地说话。
“您不知道这事儿?不能够啊。噢,您和我哥最近才好的?咳,其实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我们都觉得我哥仗义,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太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听说是当年我哥的一妹子让一大院子弟带东北去了。妹子走了以后我哥心灰意冷,就去山东当了好几年的兵。他复员回来以后,没想到居然有一天在大马路上碰见那小杂种操的了!这才搞清楚,原来丫去了东北还没一年就把妹子扔那儿自己跑回来了。我哥当时就翻儿了,让那人把妹子弄回来,说兹要是人能回来,怎么着都行。”
“可人家哪儿管那个啊!好像当时对方同行的人也挺多的,话赶话儿几个人当场就干了起来了。后来警察来了拉开了架,挨个说服教育了一顿就放走了。我哥气不过,第二天揣着弹簧锁就又找那孙子去了。您说论起单打独斗来,那孙子哪是个儿啊?我哥直接给丫开了瓢。后来那孙子直接就被送进了医院,小丫挺的足足昏迷了半个月才醒过来。我哥因为这个被判了强劳三年,我俩就是那里面认识的……”
第28章 我愿意
赖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秋实手里的冰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吃完的。他和周莺莺俩人就坐在商场门口的花坛台子上,一直到如血的残阳从天上落到了地上。
秋实小声喊妈的同时拽了拽她的衣襟,才把周莺莺的魂唤回来。
惊醒过来的人于是没再提买新衣服的事情,俩人也没坐公共汽车,就这么步行着从商场向家走去。
秋实一路心惊肉跳地看着周莺莺,看她的神情从茫然无措一点点过渡到了胸有成竹。
俩人吃过一顿静悄悄的晚饭。周莺莺烧了些水,弯腰站在脸盆前把头发弄湿了,然后挤了些“蜂花”在手里开始一缕缕揉搓,绵密洁白的泡沫便从浓黑里慢慢滋长出来。
秋实呼吸着空气里洗发水特有的香味产生了一种很矛盾的感觉。周莺莺明明只是在洗头,看上去却有种要上战场的义无反顾和期待。
她头发擦至半干任由它披在肩后,随即便拿秋实的小书桌当了梳妆台。她翻出一只全新的口红,对着巴掌大的镜子拿它一点点涂满了整个嘴唇。像是变魔术一样,淡粉色转眼成了饱满的玫瑰红。
化完妆,周莺莺哪里也没去,她就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像是在怀念什么又像是告别什么。一直到了很晚的时候,大门口终于传来了动静,周莺莺缓缓地站了起来,然后对秋实说:“我出去一下,果子今天晚上自己睡好不好?”
由于她此刻的神态过于轻盈甜美,不像是谁的妈妈,反倒像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秋实便懵懵懂懂地点了头。随即,周莺莺转身开门径直朝东南角的屋子走去。
秋实马上用双臂撑在书桌上,使劲透过窗户向外张望。那边的门开了,里屋泻出来的光让秋实看见陈磊开门后直接愣在了原地。而随着周莺莺走了进去,门就关上了。
秋实从椅子上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双层床的上铺。明明已经很晚了,可他看着房梁却一点困意都没有,脑子里又响起了今天下午赖子那含含混混的腔调。此刻万籁俱寂,适合思考。秋实努力把他话里那些个七零八碎的话佐料都一一排除后,断定“哥”是陈磊,“妹子”是周莺莺,“丫”是杨卫安。
想到里这里,他便怎么都待不住了。秋实翻身又从上铺又爬了下来,穿上鞋推开门往西跑到了徐明海的屋前。
徐明海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见有轻轻的敲门声。他一下子就醒了,开门见是秋实,便赶紧把穿着小裤衩的人放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你妈呢?”
秋实吞了下口水不知道怎么说。
五月的晚上到底还是有些凉,徐明海见秋实被夜风激起一身了鸡皮疙瘩,忙把小孩拽上了床。俩人都是独生子,没有和同龄人晚上一起睡的经验。此刻互相搂着,肌肤贴在一起,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温存。
徐明海仔细用单人薄被盖住他俩,问发生了什么。
等秋实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说完,徐明海便用最近刚流行起来的一个词高屋建瓴地总结道:“三角恋。”说完他接着马后炮,“根据你送来的情报,你妈和我干爹已经好上了。嗨,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干爹喜欢你妈。”
秋实听到这里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到底怎么才算“好上了”?睡一起就算?
“应该是吧。两口子不都一起睡吗?具体怎么回事儿谁知道呢?一问大人他们就说你小孩儿打听这干嘛?耍流氓。”
徐明海大秋实2岁半,按说已是渐通人事的岁数。但由于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性教育,男生之间也只能以讹传讹。就这,徐明海在他们班还算知识面丰富的,懂得从小人儿书里举一反三。
“流氓”是个很可怕的词,配合着刚刚看到的情景,让秋实觉得自己模模糊糊接碰触到了某些关于生命起源的真相,他因此产生了一种既兴奋又害怕的复杂感觉。在他还知道怎么消化这种情绪的时候,心里马上又产生了一个新问题。
于是他傻乎乎地问徐明海:“那咱俩睡一起,算’好上了’还是算’耍流氓’?”
徐明海听了便把秋实搂进怀里,手放在他腰窝处的疤上,用自己略高的体温暖他,然后开始挖坑:“不管是’好了’还是’耍流氓’,都得是公母俩啊。除非……你乐意给我当媳妇儿,那咱就能一直睡一块儿。”
“我乐意!”秋实的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宛若星子落入室内。
徐明海见人中招便再接再厉:“行,那说好了,明天就带你去割鸡鸡。”
秋实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涮了,于是忙力挽狂澜:“那,那为什么不是你给我当媳妇儿?你去割鸡鸡?”
徐明海义正言辞:“小媳妇儿小媳妇儿,年纪得小,你听过大媳妇儿和老媳妇儿吗?”
秋实当即被噎住,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驳。而徐明海则把头蒙在被子里嘿嘿坏笑,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孩子。半天才他把脑袋重新伸出来,笑着赔不是:“果子别气,真有那么一天,割也割我的。”
由于徐明海认错态度积极,且此刻被他拥着的感觉太过美好,秋实便很大方地原谅了他,然后又讨论起了另一件烦心事:“那我妈现在跟陈磊叔叔好了,还会再跟杨卫安好吗?”
徐明海笑完开始挠头了:“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哎,我要是能弄明白她们女的到底都是怎么想的,还能天天被我妈揍吗?哎,别说这个了,班里女同学我都躲着走,生怕招着谁又哭鼻子。你不知道,就那个谁,我真服了…..”
徐明海拿胳膊拘着秋实,嘴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抱怨着,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过,要是你妈不跟杨卫安好,你就不用走了……”说完后巨大的困意便侵袭了他,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由于距离太近,秋实的脸上立刻感受到了徐明海有节奏的呼吸,绵长,轻柔,温暖,濡湿,夹杂着院子里榆钱树叶的清香。秋实觉得整个人被这阵风吹拂得飘了起来,荡荡悠悠的,特别安心。
自从秋实和周莺莺搬进南屋后,就分上下铺睡了。秋实知道是因为自己长大了,可他有时还是无比怀念被人搂在怀里轻声抚慰的那种感觉。
九爷说,人活着不是离开这个,就是离开那个。于是,在这个北京初夏的深夜里,秋实便正式与那个只能通过母亲的拥抱才能汲取安全感的孩子做了告别。
在彻底陷入黑甜乡前,他下意识攥紧了徐明海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手。秋实在心里向西游记里那些个满天神佛遍地妖精祈求,希望他们保佑妈妈和陈磊叔叔好下去,一直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