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秋实跑回去的时候,周莺莺已经在屋子里了。
秋实小声喊了句妈,然后就跟回音似的,立刻得到了周莺莺一个无比生动的笑。秋实透过这双弯弯的眼睛看见了一个风情万种的桃花源,明晃晃的希望就在这里面枝繁叶茂。
可秋实刚想说话,手里便被塞了一套八成新的衣服裤子,同时周莺莺嘱咐他快点洗漱。秋实的心随之一沉,原来还得去面试。他整个人像是从天上一下子跌到地上,万念俱灰,于是便磨洋工似的开始刷牙洗脸换衣服。等好不容易收拾完了,就见陈磊就着端一锅冒着热气的豆浆走了进来。
他跟周莺莺甫一对视,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嘴却笑得很开,连露出来的牙齿都是幸福的形状。
这时,秋实听见周莺莺说:“果子快吃饭,吃完了陈磊叔叔带咱们去北海公园划船。”
这无异于刀下留人的消息让秋实瞬间就活了过来。他立刻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呼吸急促地问:“妈,不去少年宫了?”
“不去了,”周莺莺用抱歉的语气说,“果子,对不起,没法子让你参加合唱队了。”
“那还搬家吗?!”秋实忙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不搬家了,也不转学了,你……”
周莺莺话还没说完,秋实就“嗖”一下从屋子里蹿了出去,没多久院里就传来徐明海和李艳东的高低起伏足以震破耳膜的声音。
“啊?!太好了!太牛掰了!那我今天也不上学了!妈!我要跟着干爹他们去北海划船!”
“划船?!划你二大爷!徐明海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赶紧把饭吃了给我滚学校去!”
“哎呦,我肚子疼!”
“你要再跟我装洋蒜,我让你浑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儿!”
屋子里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是无可奈何又忍俊不禁的神色。
似乎只过了一晚,这两个人周身永远散发着的那股浓重的悲戚感就消散了,取而代之是鲜活又澎湃的生命力。
外面夏意初浓,微风和畅,艳阳正当头。
是划船的好天气。
第29章 危难之处显身手
周莺莺和杨卫安的最后一顿饭还是在新侨饭店吃的。看着她款步走来,杨卫安轻易记起了自己年少时初识情爱的颤栗。
这顿饭以他嘴角的微笑开始,最后以他带有凭吊意味的眼泪结束。人活着,遇见那种纯粹到极致的爱情的机会本就不多,一个女人甘愿拿青春和未来去陪伴一个男人的孤勇,辜负了,便无法复刻。
他是那么渴望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仗义,局气,说一不二,扛得起所有事情,被人真心尊重。这些年,身边所有人似乎都是这么看他的,可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周莺莺就像是插在心口的一把温柔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懦弱无能。
所以看到秋实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孩子必定跟周莺莺有什么关系,他们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杨卫安认为这是天意,认为自己有机会抹煞掉过去的欠下债,把这把刀从胸口拔下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终将带着这份被父辈踩在脚下的耻辱感和无力感活下去。他永远成为不了他渴望成为的那种人。
离开的时候,杨卫安说不管怎么样,他都可以帮秋实去少年宫,转学去更好的学校,但被周莺莺拒绝了。
在老天爷眼皮子底下,命中八尺难求一丈。未来怎么样,周莺莺说,各安天命吧。
对于周莺莺没有搬走这件事,张大爷张大妈觉得挺可惜。想来想去,便把原因归结到秋实这个拖油瓶身上。不免长吁短叹一番,说到底,母子俩还是没有那个命啊。
不过小油瓶秋实同学每天倒都过得挺开心。他白天上学,放学回来吃饭学习写作业。万事都不用人操心的乖模样,看上去一切都和过去没变化。只有秋实自己心里明白,就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比如,周莺莺现在晚上已经不睡在南屋了。原因她解释过,只是不管怎么说,都有些不清不楚,含含糊糊。
这其实也不赖周莺莺,她觉得前几天才跟儿子说要让杨卫安当“新爸爸”,这会儿转脸就换了人,怕秋实接受不了。而她哪里知道,秋实早已在徐明海的帮助分析下,以他们的方式理解了这段“三角恋”。所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根本就是乐见其成。
到了晚上的时候,周莺莺一走秋实就摸黑跑到徐明海那屋去。俩人不敢开灯,就拿着手电筒看小人儿书,下军旗,瞎聊天什么的,如同掉进米缸里两只小老鼠,乐不思蜀。
阳光灿烂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渐渐到了六月中。徐明海天生火力壮,怕热不怕冷,李艳东便早早给他换了竹席。这天夜里,俩人躺在凉意十足的床上,秋实又在给徐明海口述最近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
由于要准备期末考试,徐明海同学都已经快忘了电视机长什么模样了。所以尽管他对这种非武侠类的剧情不感兴趣,但为了不落伍,还是一连几日听秋实将这个刻在石头上的故事娓娓道来。
关于“红楼梦”,秋实自己其实也看得云山雾罩的。不管是对白还是剧情,很多都是半懂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向徐明海讲述昨天的那集“抄检大观园”。就在秋实比手画脚地说道王善保家被探春打了脸的时候,院子大门口就传来一阵不小的吵杂声。
徐明海听到这深夜里不同寻常的动静,立刻掀开毛巾被跳下床去。他来开窗帘借着院子里的灯一看,见外面站着仨人。穿着制服的是片警小七叔和小鹏叔,还有一位是居委会“小脚侦缉队”里业务能力拔尖的钱大妈——曾经跑来阻止陈磊盖小房的那个老太太。
院里出事儿了!徐明海这么想着,然后嘱咐秋实在屋子里好好待着就开门跑了出去。秋实才不听,跟在他屁股后面就出来。
与此同时,钱大妈矮墩墩的身影已经堵在了陈磊家的门口,随后抬起手来哐哐砸门。
“陈石头!”老太太扯着脖子喊,“开门!你给我开门”
屋里没动静。
片警小七这时也站到门外,徒劳地压低了自己声音说:“哥,您给开个门儿,我们接到举报,说……说内什么……”
“陈石头嫖娼!”老太太跳着脚儿地骂,“呸!下三滥!不要脸!”
叶小鹏忙赶紧拦着她:“哎,钱大妈,咱们不是还没弄清楚呢吗?”
“苍蝇不叮无缝蛋,要不干嘛举报他不举报我嫖娼啊?”
俩片警看着眼前这张的老脸,嘴角一阵抽搐。
最近一段时间,附近几条胡同出奇的四海升平。既没有迟交垃圾费的;也没有违反计划生育不上环的,连个随地吐痰的没抓着,把钱大妈闲得直挠墙。直到那天她从“群众意见箱”里翻出个举报卖淫嫖娼的小纸条来。上面说23号院的陈磊最近天天晚上在家“找鸡”。天天俩字还特地加黑加粗了。老太太见着仇人分外眼红,立刻就来了精神。
所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为了不打草惊蛇,她特意没知会别人,专等夜深人静了跑到派出所去,死说活说拽上值大夜的俩片警就冲了过来。
这时候,张大爷张大妈披衣服也出来了,一听是来抓卖淫嫖娼的,都挺震惊。
“老姐姐您搞错了吧?姆们院儿都是正经人啊。”
“正经怎么不敢开门啊!我看陈石头屋里就是藏着鸡呢!”
一旁的秋实不懂什么是“卖淫嫖娼”和“鸡”,但他能看懂眼前岌岌可危的情况。此时此刻,在陈磊屋里的是周莺莺。而这老太太半夜带着警察来砸门,分明就是专程来欺负人的。想到这里,秋实咬紧嘴唇便要上前。
“你别去,”徐明海狠狠拽了一把秋实,示意他,“看我的!”
钱大妈满嘴鸡鸡鸡地还没说完,就从黑暗里蹿出个影子来。然后她一个猝不及防,直接被撞倒在地。钱大妈老眼昏花还以为是条抽风的大狗,等被叶小鹏搀扶起来,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胡同里有名的闯祸大王徐明海。
“你……你……”
她哆哆嗦嗦还没说出一句整话,徐明海便冲着他作扇翅膀状:“你才鸡呢!老母鸡!吃饱了撑的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打鸣撒癔症!”
“小海,怎么说话呢?”片警小七假装教育孩子,“母鸡下蛋,公鸡才打鸣呢。上半天学都学着什么了?”
钱大妈听了更生气了,于是扯着脖子跟徐明海杠上了。
钱大妈:“小王八蛋!”
徐明海:“老嘎奔儿的!”
钱大妈:“哈巴狗戴串铃,冒充大牲口!”
徐明海:“老太太喝稀粥,无耻加下流!”
由于俩人骂街的动静委实太大,连隔壁院子的人都睡眼惺忪地凑到了大门口来看热闹。
就在钱大妈才尽词穷,气得险些要心脏病发的时候,面前的屋门突然开了条缝。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除了俩孩子,所有都下意识地伸着脑袋外里瞅。
只见陈磊穿着件居家的衣服走了出来,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他随手关上门,皱着眉头说:“嚎丧什么嚎丧,哭坟呢?”说完一招手,把俩孩子叫了过来。他一手按一个,问道,“这么晚了不睡觉,明天怎么上学?”
“都赖这老妖怪!”徐明海盯着钱大妈,撂下狠话,“回头我要是期末考褶子了,别怪我拿弹弓打你们家窗户!”
“哎呦喂,你个嘎杂子琉璃球儿!还上学考试呢?玩勺子把儿去吧!”钱大妈插着腰,吐沫星子乱溅。
陈磊冷只斜眼觑着她,也不搭茬。
“哥,”小七走上来,一脸为难地解释道,“没辙,群众举报,必须得过来一趟。您屋里要是没人我们就撤。”
“七儿,哥屋里有人。”陈磊说。
“哈!说什么来着?”钱大妈志得意满,“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
然后他看小七和小鹏还愣着,便催促道:“我说,还等什么呢小哥儿俩?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给我上!上!”
“钱大妈,我俩狗啊?”小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问陈磊,“哥,您给弟弟交个底,什么人?”
陈磊看了一圈近处和远处的脑袋,然后波澜不惊地回答:“你莺子姐。”
“嗨……”小七和小鹏互相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个男人间才懂的笑来,“那八成是广大人民群众看走眼了,误会了。得嘞,我们这就颠儿。”
“啊?”钱大妈一看俩人要走,立马不干了,拦着他们急赤白脸道,“不是,这就不管啦?”
“这有什么可管的?”小七有气无力地摊开手,“大妈您也回吧。这大晚上的,您自己觉少睡不着,也别折腾别人啊。我们还得接着值班呢,功夫儿都耽误在这儿了,回头万一出了什么大案要案,算您的算我的?”
“就算不是卖淫嫖娼,也是……是那个乱搞男女关系!法律上有个讲儿……哦,对!非法同居!”钱大妈在这方面脑子特灵,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词。早年间严打的时候,她就身先士卒地参与过相关抓捕活动。
杵在一旁的叶小鹏无奈地捂住了脸。
“大妈,”陈磊看够了,开口问,“受累跟您打听一下,怎么着才算不非法啊?”
第30章 殊途半生,仍能同归
“得有结婚证儿啊!”大妈开始给所有人普法,“没证儿睡一块那就是耍流氓!大家伙儿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有人在院子外面起哄架秧子说是。
“噢,”陈磊点了点头,随即回头喊了一声,“莺子!”
“哎。”里屋传来轻轻的应答声。
陈磊:“咱有证儿吗?”
周莺莺:“应该有,我找找。”
钱大妈:“……”
过了没一会儿,周莺莺推门走了出来,把两个红本拿给了陈磊。此时,加上徐明海和秋实,四个人站在一起,活像是一家子。
“您老检查检查,看看是不是天桥儿底下办的假证儿。”陈磊把红本递了过去。
“行啊哥!”俩小片警立刻蹿上前来,眉开眼笑道,“这么大的喜事儿都不跟我们漏,看不起弟兄是不是?”
“你嫂子脸薄,老觉得满世界敲锣打鼓地提这事儿不好意思。”陈磊说完,又问钱大妈,“是真的吗?”
钱大妈红着脸把证儿塞回给了陈磊,音量一下子从喊口号变成了哼唧唧:“我哪儿看得出来真假?”
“千万别这么说,我瞅您挺火眼金睛的。”陈磊拿回结婚证,紧接着冲着里亮着灯的西屋喊了一句,“李艳东,你想看看吗?”
就跟声控的似的,“啪”一下,西屋立刻黑了。
“噢,对了,钱大妈。”陈磊把目光收了回来,喊住企图溜之大吉的人,“小辈儿结婚,您不得凑个份子?”
“回头的,回头的,呵呵。”钱大妈打马虎眼。
陈磊于是不再搭理她,直接冲着院门口喊道:“今儿既然大家伙儿都在,择日不如撞日,我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陈石头打小儿就喜欢周莺莺,喜欢了30多年了。现如今我俩领了证儿,不管摆酒不摆酒,周莺莺都是我媳妇儿,是我爱人。我知道这胡同里有人喜欢嚼舌根子,打听人家铺底下的事儿。没关系,兹要别让我听见,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但如果被我听见了,别怪街里街坊的我不给某些人留脸。”
外面立刻有人拍巴掌叫好吹口哨喊牛逼,热闹得好似球赛现场。钱大妈于是在众人的嗤笑中铩羽而归,心里把举报的傻逼骂了一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