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冇大冇细,喊嘉辉哥,”男人笑着纠正,然后感叹,“到底是北方仔。几年不见居然长得比我都高。”又问,“你好吗?陈哥好吗?”
突如其来的悲怆打进秋实内心。他多想笑着答一句,我们所有人都很好。然后就带着这个曾经跟他们出生入死过的人走进大杂院,让妈妈和磊叔猜猜这是谁?
可惜,天不遂人愿。
而当华嘉辉听说了三年前的那场意外后,表情逐渐从震惊变成唏嘘。
“家里现在只剩你了?”他追问,“我记得当时还有个男仔。”
秋实想起徐明海那晚的话,然后自虐般地说:“没有……只剩我了。”
华嘉辉于是提出吃饭叙旧,俩人便一起来到长城饭店。
此刻,秋实坐在华嘉辉对面,听对方问能不能喊自己“阿秋”,他便点头认下了这个新鲜称呼。
“那次真是惊心动魄,”华嘉辉举起酒杯和秋实碰了下,“可惜后来一直都没有机会再来北京。只记得陈哥说过你们住纸鸢胡同,别的一概不知道。”
“嘉辉哥,你这次还是跟老板回来探亲?”秋实问。
“这次是我自己过来的,有个棘手的客户需要我出面搞定。”
秋实喝了一口果香丰盈的澄清液体,不经意地问:“追债吗?”
华嘉辉猝不及防地咳了一声,然后放下杯子,认真打量起眼前的人。
“你当年送的那块葡京筹码我还留着,”秋实解释,“那时候小,不懂事。后来打打杀杀的港片看过一箩筐,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华嘉辉笑着拿起膝盖上的餐巾布抹嘴。
“你是……”秋实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澳门黑社会。”
“哈哈哈……”华嘉辉差点飙出泪来,“果然打打杀杀的片看得蛮多。”
“不是吗?”秋实问。
“博彩业在澳门是正行,我们合法纳税,受政府和差人保护的。”华嘉辉解释。
这时热气腾腾的披萨被人端上来,华嘉辉拿起一块放在秋实面前的盘子里。
口中薄而脆的披萨和之前吃过的完全不一样。可是秋实还是更喜欢必胜客那种厚厚的饼,以及身边努力吸溜面条的人。
秋实走了下神,然后开口:“可赌博不是好事。”
“抽烟喝酒都不是好事,”华嘉辉从口袋里掏出万宝路和打火机,放在桌子上,笑着问,“又怎么样呢?”
秋实不置可否。
“不过,你猜得很准,我确实是来收账的。”华嘉辉又帮秋实切牛排,露出里面嫩红色的血肉,“我们做这种工的人,在当地被唤作’叠码仔’。”
这远远超出了秋实的知识范围,他摇头表示不理解。
“看过发哥演的“赌神”吗?”华嘉辉问。
“讲他失忆的那部?”
“对,里面刘德华演的陈小刀就是叠码仔。靠人家赌钱来’抽水’。”
随即,华嘉辉便给一脸懵懂的年轻靓仔简单普及澳门的发展史和博彩业文化。而由于九爷提过自己爱人是中葡混血,秋实便也借此问了下“葡人”的事情。
“你明年就要考大学了?”
话题逐渐转移到秋实身上。
得到肯定答案后,华嘉辉不禁感慨:“读书是好事。我十几岁就出来揾食,没怎么上过学,是粗人。所以很替你开心。”
“可嘉辉哥你看起来斯文又气派,像是大老板。”秋实讲心里话。
“傻仔,这个时代,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不打扮得衬头些,怎么跟那些豪客周旋?无端端自己先矮上三分。”华嘉辉说着取下金丝眼镜,拿在手里笑,“只是做造型用。”
没了镜片的刻意修饰,华嘉辉像是变了个人,那双和徐明海莫名有些相似的眼睛显得炯炯有神。
秋实一下子愣住,似乎看到了几年后意气风发的徐老板。直到华嘉辉的手在自己眼前挥了挥,他才反应过来,于是赶紧拍了下马屁:“嘉辉哥,你比发哥帅。”
“把口好似浪过油,好识氹人开心。”华嘉辉笑着讲起秋实听不懂的异乡话。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秋实压抑了好些日子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些。餐后,华嘉辉把人又送回纸鸢胡同,然后从车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纸盒。
“上飞机前特地买的蛋挞,味道没有刚出炉时好。但是份心意,试下味。”
“多谢嘉辉哥。”秋实接过来。
“还有,”华嘉辉又掏出张名片,“这上面是我大陆手提电话的号码,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不要怕麻烦,随时给我打。”
秋实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XX旅游公司,有华嘉辉的名字、电话和职位。他点点头,小心地把名片放进书包内侧的口袋里。
“这次我在这里的事做完了,要赶回去。如果下次有机会再来,你带我到处看看,可以吗?”华嘉辉问。
“没问题,我来做导游。”
分别之际,华嘉辉把头探出车窗:“嘉辉哥最后再同你讲一句,如果……你不嫌我烦的话。”
秋实忙摇头。
“阿秋,我觉得你有些不开心。其实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过得也都很痛苦。不过现在想想,很多事,退一步才能海阔天空。希望我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你能happy起来。”
秋实不想又听见“退一步”的说法,心里滚过一阵难以言喻的疼。
“好,我念完了。”华嘉辉挥手,“细路仔,bye-bye!”
“bye-bye.”
秋实注视着华嘉辉的车离去,然后转身向家走去。一进大杂院,正好看见树下抽烟的徐明海。俩人毫无防备一个对视,眼神都四六不靠的,像雾。
徐明海刚要开口说什么,秋实立刻垂下眼,拿着蛋挞径直走进九爷屋里。里面的人正抱着话匣子闭眼听折子戏。秋实逼自己整理好心情,献宝似的把盒子打开捧给老头。
“九爷,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老头微微睁开眼,见到面前的东西恍惚了片刻,然后喃喃道:“Pasteis?de?Nata.”
“啊?”秋实有些懵,“您说什么?”
九爷接过盒子,用手颤巍巍掂起一只蛋挞:“果子,打哪儿弄来的?”
秋实没细说,只强调:“是从澳门打’飞的’过来的,您快尝尝。”
九爷端详了一会儿,表情像是在鉴定某件古董。然后他千回百转地把这只蛋挞送入没什么牙的口中,闭上眼,细细地去抿去咂去回忆。
秋实还没来得及把“好吃吗?”仨字问出来,只见两行清泪已经从老头眼尾顺着皱纹缓缓流下。秋实没想到九爷吃蛋挞愣是吃出了这个效果,不由得呆住。
屋里于是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老式座钟在“哒哒”地读着秒。
过了好半天,老头才用手背抹了下脸,撇嘴道:“哼!都冷了。而且缺了肉桂的那股味儿,不正宗!”
听见九爷用平日里的挑剔口吻作谴责状,秋实这才放下心来。他又陪着九爷天南海北地聊了会儿天,起身回去打算写作业。
临出门前,秋实听见九爷轻声喊自己:“小果子。”
他赶紧回头。
九爷嘴角上扬的纹路让他看起来像个纯真的老小孩。
“九爷谢谢你。”
不知道为什么,秋实只觉得心酸。他努力挤出笑:“您喜欢吃,我下次再托朋友给您带。”
说完秋实推门出去,没想到徐明海还站在树底下,一副竖着耳朵又漫不经心的矛盾姿态。秋实权当看不见,低头便往南屋走。
俩人擦身而过,似有若无的一股子酒香打徐明海鼻尖前飘过。
徐明海下意识就拽住秋实的胳膊,伸头闻了闻对方的嘴,眉毛顿时竖起:“怎么回事儿?你大晚上的跑外面跟人喝酒去了?!”
第78章 面多了掺水,水多了掺面
“放手!”秋实才懒得解释当年那个华嘉辉刚刚来过,只挣扎着要走。
徐明海死活不放,压低声音冷飕飕地逼问:“说清楚!”
眼前的人嘴里不光洋溢着酒气,身上还夹杂着一股陌生的香水味。这高级的味道不属于胡同,不属于大杂院,更不属于他们彼此。徐明海于是被刺激得七窍一起往外冒邪火儿。
“说清楚什么?”秋实明知故问。
徐明海:“到底去哪儿了?!”
秋实突然想狠狠地去伤害对方,就像那晚徐明海伤害自己那样。他俩彼此太过熟悉,越是亲密无间的人越知道刀子要怎么捅才能一击致命,血流如注。
“我跟人去长城饭店了。”
这如雷贯耳的名字让徐明海心头猛跳:“跟谁?”
“电影院厕所里你揍过的那个男的,”秋实煞有介事地鬼扯,“不知道怎么找到我的,出校门就看见他了。”
“那你……你就跟那孙子去了?”徐明海倒吸一口凉气,简直难以置信。
秋实盯着徐明海,口气和目光一样冷:“我野孩子一个。没家,没饭吃。”
这话轻轻悄悄却又深入骨髓,一落到徐明海耳朵里就把他浑身的力气抽走了。于是前一秒还急扯白脸的人顿时僵在原地,手缓缓松开。
秋实一言不发,丢下徐明海转身走进自己屋里。奋力摔上门的刹那,他尝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淋漓,包含施虐和受虐的双重痛感。
心不在焉地写完作业,秋实一股脑把自己扔到床上。他盯着墙上的挂钟,直到指针慢慢指向凌晨三点。
这时,门口传来轻而又轻的敲门声。秋实当然知道是谁,他甚至是在焦躁地盼望对方的到来。可终于等到了,却又踟蹰了。
秋实翻了个身,拿棉被严严实实地蒙住头,跟自己说那是只没良心的大灰狼,活该冻死。这细微的动静坚持不懈,伴随着寒风一直持续,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秋实终于忍不住跳下床。门缓缓打开,外面的大灰狼立马迫不及待地挤进来,反手“咔哒”一声上了锁。
下一秒,秋实便如同遭受到某种重型武器的攻击,整个人直接被撞到床上。窄窄的单人床不堪重负,差点粉身碎骨。
“干什么?!”秋实哑着嗓子狠狠质问对方。
“干你!”徐明海顶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回答。
秋实骂:“滚!”
“那你干我!”徐明海毫无底线立场。
俩人的搏斗就这么硝云弹雨又无声无息地秘密展开。最后到底是徐明海把人成功压在身下,秋实的贴身衣物行云流水般地被迅速剥离干净。
热乎乎的皮肉遭遇冰凉的手指,冻得秋实打了个寒颤。热吻铺天盖地袭来,秋实干脆张开嘴狠狠叼住对方的下唇,然后尝到了血腥味。
“咬错地方了,”徐明海一把握住秋实的手放在自己身下,含含糊糊地说,“这儿不怕疼。”
秋实低声威胁:“信不信我让你现在就没了家?”
“信,”徐明海笑,“有本事你把整条胡同里的街坊全喊过来围观。然后明天咱俩一起奔香山,手拉着手从鬼见愁上往跳下。”
“我凭什么跟你跳鬼见愁?”秋实话里话外全是软刺儿,“我还要留着命去吃顺峰酒家、香港美食城呢和明珠海鲜呢!”
“那带上我一起,咱不吃白不吃。”徐明海突然发力,直接把人翻了个个儿,然后欺身上去。
“徐明海!你要不要脸?”秋实气急。
徐明海没有答话,而是直接身体力行地开始了“不要脸”的实质行为。
阒静的夜里泛起压抑纷乱的喘息声,揪心又不安。不能喊,不能叫,不能想。只能拼命动用全部感官去体会对方的存在。爱情被披上夜的斗篷,在漆黑中狂欢。
无序的放纵过后,俩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徐明海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用力搂着人,谁都不说话。
半晌,徐明海才喃喃开口,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果子,咱俩干嘛要这样儿啊?”
为什么彼此相爱又彼此伤害?秋实也不知道,可能只有真实的疼痛才能叫人相信这不是场一厢情愿的梦。
“以后再别编瞎话气我了,”徐明海继续小声念叨,可怜兮兮的,“万一给我刺激出后天心脏病来,老了老了还得麻烦你送我去医院,多费事啊?”
这话里对长相厮守共赴白头的暗示让秋实身心都软成一摊泥。
“果子,我知道我混蛋,自私又小气。放不下你,也舍不得爹妈。”徐明海开始进行自我批判,“但我跟你发誓,咱真就苦这四年。如果中间儿我变了心,叫我出门被车撞死,打闪被雷劈死,再也不能投胎,投胎也做不了人!”
徐明海的话让秋实想起自己第一次帮周莺莺包饺子。他和面掌握不好比例,于是只能面多了掺水,水多了掺面,最后弄得一塌糊涂——就像如今他和徐明海的关系,早已你中有我,盘根错节。根本无法去丈量谁亏欠了谁一分,谁对不起了谁一厘。
退一步,也许真能海阔天空?
过了好久,秋实终于闷闷地开口:“不做人才好。做人有什么意思?”
徐明海见对方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赶紧说:“好,那就不做人。那咱俩下辈子做一对儿蝴蝶。渴了喝露饿了吃蜜,到处飞来飞去,永远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秋实没好气儿:“撑死了是对儿人嫌狗不待见的扑楞蛾子,还蝴蝶?”
“我老婆这么好看,肯定是蝴蝶。”徐明海黏糊糊地亲上去。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儿,”秋实下了决心,“我明天就去找老师申请保送的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