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我出了城西,瞧见了别人骑马我骑驴,回头看见了推车的汉,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当徐勇彻底消失在视线内,徐明海才发现,那根冰糖山药还死死被自己捏在手里。
第75章 我不走,死都不走!
“果子,你去广州上学吧,学费生活费我给你出。”
车里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万籁阒寂,只有轻微的呼吸声证明俩人还活着。
徐明海目视前方,不敢去看更不敢去想象对方此刻的表情。他知道这句缺乏前因后果的话听上去突兀极了,可如果此刻不说,就再没勇气说了。这便如同凌迟,总要先挨上第一刀。
秋实兀自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故作镇静的徐明海,明白这样的要求不会是对方一时的心血来潮。那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只可能是俩人的事儿曝光了——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秋实根本不关心别人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只是一万个没想到,徐明海的解决方式居然要赶自己走。而且不仅要赶出大杂院,赶出胡同,还要赶出北京,一直赶到南方去。可他俩昨晚临睡前分明还在偷偷接吻,说了些既温馨又下流的情话,无比热烈地盼望着周一的约会。
半晌,秋实开口问:“是叔叔阿姨知道了?”
徐明海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决不能让果子掺和到这狗屁倒炉的苦难里。这孩子已经够倒霉了,他比谁都值得去拥有一段心无旁骛的大学生活。
“是被我爸看出来了。他想让咱俩分开冷静一段时间。所以我想,如果保送的名额还在,就不如就坡下驴,省得一天天熬高考了。你踏踏实实去念书,等毕业再回来。到时候,家里我就能做主了,还有我爸妈……也就接受现实了。”
徐明海苦口婆心,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而且咱本来不就有这个打算吗?我觉得挺好,老在北京窝着也挺没劲。你先去打前战,给哥趟趟路,练练广东话。等寒暑假一到,我就找你去。你带着我这个外地人去’饮早茶’,去……”
他仍在喋喋不休,努力粉饰太平,秋实突然开口:“你不打算跟我做鬼了,是吗?”
徐明海心里重重“咯噔”了一下,然后立刻用力过猛地咧开嘴:“什么跟什么?果子,咱现在一小步的撤退,为的可是今后大踏步的前进!”
直到这一秒,徐明海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徐勇一直在笑。原来不笑,就会想哭。一哭,人就崩了。他不能崩。
“四年而已,”徐明海劝人劝己,“转眼不就过了吗?”
只可惜,对方不吃这套。
“不退,”秋实的拒绝清晰明确,不留余地,“一步都不退,你别想赶我走!”
“什么叫赶你走?”徐明海哄孩子似的去胡撸对方脑袋,“不过是权宜之计,看你这脸色,怎么还认上真了?”
可徐明海越是云淡风轻,秋实越往牛角尖里钻。这段关系里,他从来都是主动的一方。是他不管不顾地把心里那头怪物放了出来,逼徐明海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现在徐明海能为了给爹妈宽心赶自己走,保不齐就会在爹妈的威逼下刹车掉头。什么叫“四年而已”?怕是自己书还没读完,徐明海就被撺掇得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真到了那一天,他还会认自己这个见不得光的恋人吗?他会不会拉着正经媳妇的手,坦然介绍说,哎,秋实,这是你嫂子。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也像现在这样,笑着把当年俩人的关系说成是“瞎闹”,“年轻不懂事儿”,让自己“别往心里去”?
臆想中的画面让秋实心里一时醋意泛滥,一时恨意滔天。他将那只在自己头发上乱动的手一把钳住,红着眼睛狠狠道:“徐明海,我没跟你开玩笑!我不走!我死都不走!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这大学是我上,不是你上!”
“你上你上,我想上也得有那个本事啊。”徐明海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鼓胀得要炸了,可笑意却僵死在脸上,“我的意思是,咱没必要跟他们正面冲突。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什么光养梅?好学生,帮你老公提高下文化素养。”
“你别嬉皮笑脸!”秋实的指甲几乎嵌进徐明海的肉里。
徐明海这下也要急了:“果子,兹要咱不把它当成个事儿,它就不是个事儿!分开只是暂时的,真的,你信我!”
最后仨字被徐明海翻来覆去地说,说得他都快不信自己了。
秋实拿眼睛当成牙齿,狠狠撕咬了对方几口才强行把一肚子火儿压下去。脑子里里仅余不多的理智在拼命提醒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徐明海一点都不好受。他只是在用最不得已的手段保护俩人而已。
他们是彼此相爱的情侣,不是互相仇视的敌人。
秋实深深吸了几口气,松开手一把搂住对方。果不其然,徐明海在发抖。
过了好久,徐明海似乎平复了一些。
“哥,我不是成心要跟你拧着来。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为难,你这么打算都是为了咱俩好。”秋实把嘴贴在徐明海冰凉的耳垂儿上,“可你说过,爱吃的东西,现在得不到,以后再吃既没有那个心情也没有那个味道了。我怕咱俩分开后,也会这样。”
怀里的人一下子哆嗦得更凶了。
“还有,”秋实的低语如同梦呓,“我没跟你提过,九爷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和他爱的一次离别,至今都没能再见面。哥,四年啊,就是一千四百六十天。你现在告诉我,只要熬过去就好了,可我们其实连明天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人家说1999是世界末日,万一是真的呢?哥,我不怕死,可我怕到时候你不在我身边,那样我就太不甘心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徐明海可以在寒冬腊月里抗风挡雪,忍饥挨饿。却无法承受秋实赤诚的倾诉,哪怕是一点点的柔情都足以令他全线崩溃。
“哥,我爱你,你别赶我走。三年前我就没家了,你就是我的家。”秋实把一颗心剖开,露出里面最柔软最无助的部分,卑微地恳求着自己的爱人。
此刻,外面的乌云遮住了月亮,把一轮玉盘变得时隐时现。天上人间,一齐黯淡了下来。
“果子,”徐明海终于再度开口,“算我求你,你别让我也没了家,行吗?”
第76章 阿秋
因为徐明海那晚的最后一句话,秋实彻底变成了颗霜打的茄子。往后几日任凭对方怎么伏低做小,茄子都不再开口表达自己的内心,也不再做任何激烈的对抗,更不想去顾全所谓的狗屁大局。茄子等不到1999了,他恨不得现在就是世界末日。
而徐明海也知道自己把话说得太狠了些,可不狠又不行。果子心本来就重,要是再知道了实情,还怎么踏实下来准备高考?保送去X大这条路虽说不是最理想的,却是他们眼下为数不多的选择中,最能看到未来的一个。自己的父母、对方的学业,俩人的感情……徐明海贪心,蛇吞大象般统统想要。
所以当他看到每天早出晚归,竖起一面冷战大旗的秋实,束手无策之余也只能先给自己吃定心丸。徐明海想,实在不行就先冷上一阵子。到时候自己使个惊天霹雳的美男计,毫无底线地出卖一把色相,再狠狠吹吹枕边风,他不信果子还能这么倔。
去外地读个书而已,又不是这辈子谁都见不着谁了,不是吗?
人活在世上,日子再难得一天天过,事儿再棘手也得一件件办。徐明海先是托人给他爸弄了个临时的工作,阻止了老爷子朝九晚五地去公园怀疑人生;二是开始踅摸谁手里有富裕房子明年能腾出来出租;三就是玩儿命挣钱。
现在不光是房价在涨,物价在涨,连上学的费用也在涨。今年大学开始并轨招生,同时吹出风儿来,明年就要全面并轨,学费涨个30%甚至50%都是有可能的。不管怎么说,徐明海也得靠自己把这钱给秋实提前挣出来。
还有李艳东的病,他也问了。得到的答案和徐勇一样,三期没的治。所以她妈最后这几年,徐明海得让李艳东过得舒舒服服,想干嘛干嘛。除了住上梦寐以求的楼房,还要去国外旅游——最次也得是新马泰,省得李艳东老觉得矮钱大妈一头。
心态一变,徐明海做买卖的风格也变了,再不是以前的酷帅小老板。顾客只要胆敢往他店前瞅上一眼,不花钱就甭想走。几周下来,他整个人就被巨大的工作量和层层心事剥蚀得瘦了一大圈儿。
某日晚饭的时候,徐家吃炸酱面。徐明海坐在桌旁,一句话不说,甚至连炸酱都忘了往碗里搁,只呆呆地盛了些菜码儿闷头就开吃,傻了似的。
李艳东虽然嘴上天天骂儿子,可眼见徐明海这么不对劲立马慌了。她拼命冲徐勇努嘴,谁想徐勇只装看不见。
还号称跟儿子关系好呢,真是没用。李艳东无奈,只得自己上阵:“儿子,你是不是……”
徐明海浑浑噩噩抬起头来:“什么?”
“没事儿,妈是想问问你怎么回事啊?这些日子瘦这么多?”李艳东不得不把平日里的大嗓门压下来,逼自己当知心大姐。
“啊?哦,没怎么,天热吃不下饭去。”徐明海敷衍道。
李艳东听着院子里呼啸的北风,心里一下更没着没落了。
“儿子,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朋友没处好,失恋了?”
这话一问出口,徐勇先没憋住,直接把嘴里的面咳到了桌子上。这么一来,则更像是坐实了徐明海的“失恋”。
徐明海终于醒过神来:“什么跟什么?”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李艳东着急了,“跟这个掰了,再谈一个不就得了?至于吃不下睡不着的吗?模样漂亮身家清白的姑娘不满大街都是吗?要不,妈给你当红娘介绍个靠谱的?”
“内什么,吃饭吧。”徐勇终于开口和稀泥。
“我吃得下吗?”李艳东把筷子一摔。
徐明海担心李艳东,只好安抚道:“妈,您别操心我了。我屁事儿没有,您自己多注意身体。”
“我身体棒着呢!带孙子没问题!”李艳东赶紧举手表态,又忍不住打听,“你俩谁跟谁吹的啊……”
就在徐明海拼命忍住不拿自己脑袋哐哐撞墙的时候,秋实刚刚来到东三环的喜来登长城饭店。
这是北京20世纪80年代最早一批兴建的五星级酒店。外形先锋镶满镜面玻璃的建筑气势如虹,白天能活活儿闪瞎人眼。上面那巨大的金属色Logo流露出另外一个世界的味道。
秋实跟着人走进酒店大堂。只见吊在头上的巨大飞天砂雕水晶灯流光溢彩,把室内的光线渲染得温柔似水。而工作人员则统一穿着颜色淡雅的制服站在前台,操一口流利英文或日文,在为各国宾客办理入住。
“想吃什么?这里有法国菜,粤菜还有意大利菜。”
站在秋实身边说话的人身材高挑,一身笔挺的深色西服,打领带。头发稍有些长,剑眉入鬓,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
秋实心思压根儿不在吃上,只说随便,都可以。
“听说他们拿来烤披萨的炉子是从那不勒斯运来的,跟那种连锁店卖的披萨味道不一样的,咱们试看看。”男人边说,边带人往大堂左手边走去。
途中,经过一个酒吧似的地方,里面有外国面孔的乐队正在做现场表演。长长头发的女主唱把一首“Fly?me?to?the?moon”唱得肝肠寸断,催人泪下。
走到名为“丝绸之路”的餐厅前,领位小姐将二人带去里面,并请他们在一处安静的角落坐下。
秋实被热气一烘,随即脱下厚厚的羽绒外衣,露出里面深蓝色的条纹校服。他整个人青春洋溢,只是跟周遭的涉外商务气氛格格不入,不由得被长着双富贵眼的服务员多看了几下。
“喝酒吗?”男人也坐下,然后拿起面前的酒单翻看。
秋实下意识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后,又干脆点点头。
男人笑着打趣:“细路仔。”
“我不是小孩儿。”虽然嘴上这么说,秋实心里却在感慨还是当个傻乎乎的小孩儿好。遇见什么事情都能躲去大人身后,不用去直面那些意外和无常。
“跟我比起来,你就是’小孩儿’,”男人努力模仿秋实那带有强烈地方特色的缥缈尾音,又强调,“我大你差不多8岁。”然后便跟服务员点了两杯Moet?&?don,还有披萨、沙拉,牛排等等。
服务员记下东西转身离去。
男人又问:“其实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秋实于是把自己名字是哪两个字告诉对方。
对面的人尝试说了两遍,遂微笑放弃:“s和sh我分不太清。不如,我喊你阿秋,可以吗?”
第77章 Pasteis de Nata
秋实遇见华嘉辉是在纸鸢胡同的西口。当时后者正在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路。
街坊听见对方问陈磊家是哪一户,顿时脸露难色,结果一歪头看见了放学回来的秋实。街坊赶紧抬手一指:“内什么,他们家人来了。您问孩子吧,回见。”然后骑上车就走了。
华嘉辉顺着手指方向看过去,当即就被路灯下高高个子的年轻人震住了。他愣了半晌,然后一脸诧异:“细路仔?你都这么大了?”
多年前似乎也有谁这么叫过自己。秋实带着疑问一步步走近这个陌生人,直到看见对方右耳上那颗小小耳钉。
“你是……”某些记忆在秋实脑子里迅速复苏,他脱口而出,“华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