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果子。怎么这个点儿打外面儿回来了?”徐勇手里拿着橡胶打磨片,像是正准备补车胎。
“徐叔,我刚出门儿买点心去了。”秋实欲盖弥彰,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您看看有合口味的吗?”
“你徐叔跟你海哥可不一样,我最不喜欢吃甜的。”徐勇摆了摆手,又打趣,“我说果子,你怎么买趟点心就跟出去打了趟狼似的,弄得上上下下都这么狼狈?”
徐明海他爸为人向来和气,心也细,方方面面都像是依着李艳东的反面刻出来的,也不知道两口子当初是怎么走到了一起。
秋实虚晃一笑,赶紧一溜烟跑进南屋。
今天秋老虎厉害得要命,早上分明才洗过,几步路走回来又是一脖子汗。秋实放下东西,把上衣脱了,拿着毛巾走到水管子旁。大杂院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也没条件讲究,他把身体弯成90度,直接拧开龙头哗哗就冲。
半晌。
“冷不冷啊?果子。”
伴随着这个问题,徐勇的鞋隔着水帘出现在秋实的视野内。一双外贸的“迪亚多纳”,徐明海孝敬他爹的。
“不冷。”秋实赶紧起身把水管让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
“行!到底是小伙子!年轻,火力壮,呵呵。”徐勇眼睛里似乎盛着某种戏谑,神态很像开玩笑时的徐明海。
秋实不明就里,只好和对方一起“呵呵”。
好不容易“呵呵”完,秋实回屋把衣服内裤从里到外统统换好,拿着点心跑到九爷屋里。
老头此刻正坐在木头椅子上,手里捏着张照片,人像是睡着了。秋实蹑手蹑脚把吃的放在桌上,谁都没惊动,蹲下身子歪头看。
照片上面的年轻男人身着浅色西服,面容清隽俊美,眼神明媚。浑身都透着一股子旧时代特有的贵气。看尺寸应该是张合影,可惜,只有半边儿。
“果子来啦?”上方的人缓缓地打了个哈欠。
秋实抬起头,指着对方手里的照片:“九爷,这谁?”
“谁?”九爷挑理,“小小年纪什么眼神儿啊?这是你九爷风华正茂的时候。”
?!
秋实吃了一惊,赶紧把照片拿到自己手里,验钞似的看了半天,又在放在九爷脸边比划了比划,迟疑道:“您要非说是您……”
“什么叫非说是我?”九爷不乐意了,被迫扶着桌子摆出一模一样的姿势,“瞧一瞧看一看,真金不怕火炼!”
这么一来,倒是和照片上的世家公子有了七八分的神似。秋实不禁感叹:“您年轻时候可真帅!”
老头挺美,坐下后乜斜着眼开始出难题:“比徐明海还帅?”
秋实被问得内心一时涌起柔情万千,嘴上哄老头:“十个他摞一块儿也不是您的个儿。”
“哼,”九爷得意起来一仰下颌,“算小果子你有良心。”
秋实把点心拿出来,又倒上茶:“您身边的……是您爱人吗?”
九爷把一块松仁枣糕掂在手里,然后装傻:“啊,什么爱人?”
“您上次跟我提过,”秋实自己落停了,就开始闲下心来打听别人的罗曼蒂克史,“卷发,棕绿色的瞳仁儿,睫毛特别长的那个。”
这些形容词足以清晰勾勒出某个人。九爷用为数不多的牙咬了口点心,眯起眼像是细细品味着空中枣泥的醇香,然后点头微笑:“是。”
秋实无限神往:“真想看看。”
“我也想再看看啊,”九爷晃了晃脑袋:“可惜,当年脾气一上来,铰的铰,烧的烧,身边儿就只留下这么一张。再后来……开始闹’运动’,几个半大小子把我住的地方翻个底儿朝天。照片被发现了,他们逼我’自首’,让我承认’里通外国’,是特务。”
秋实听着,只恨不得冲上去打一架。
九爷冷笑:“我的东西我自个儿毁,行;别人要毁,我还偏不干!”
“后来呢?”
“后来我干脆装起疯来,阎王小鬼儿地一通喊,唬住了对方几个混小子,他们就跑了。我怕连累住在一起的其他人,狠心把照片剪成了两半,那一半烧了。”
世界之大,相爱的人不得复见;世界之小,容不下一张旧年合照。
秋实吸了下鼻子:“九爷,拍这照片儿的时候您多大?”
“也就是你现在这个岁数。那时候,我最喜欢斗蛐蛐养鸽子,闲了就扮角儿登台,端的是年少风流,玩物丧志。”九爷谈兴渐起,“有一回,我应邀参加个洋酒会,没想到又遇上了那个冤家。俩人一见面,自然是斗鸡似的谁都不让谁。可偏偏造化弄人,过了一阵子,我俩就穿着正式的西装去东交民巷的照相馆拍了这张合影。”
“您等等,”秋实从对方的话里抿出几个关键词,“您俩人都穿着西装……”秋实一边说,一边睁圆了眼睛,“您的意思是,那人是……是男的?!”
九爷不忿:“怎么了?徐明海是女的啊?”
“不是,我只是没想到……”秋实吃惊不小,脑子里那个异域风情的混血佳人立马灰飞烟灭。
“这世上想不到的事儿多了去了,”九爷摊手,“谁想到我如今一把年纪,却跟个小屁孩儿翻这笔陈年旧账呢?”
晚上九点多,徐明海关店回家,进门先找媳妇。一看南屋没人就知道肯定在九爷那里一老一悄悄话呢。
徐明海于是决定先祭五脏庙。他跑到厨房扫荡一圈,好嘛,空空如也。简直不拿他这个壮劳力当家庭的一分子!
“妈!”徐明海扯着脖子喊院子里看电视乘凉的两口子,“有饭吗?”
李艳东正全情投入地看“一帘幽梦”里费云帆大战楚濂的狗血戏码,于是指挥徐勇:“你给你儿子弄吃的去!”
“得嘞!”徐勇颠颠地跑到厨房,“吃什么?儿子!”
徐明海不挑食:“随便,别是热的就行。”
“那你爹给你来碗芝麻酱凉面拌黄瓜丝,再搁点儿现炸的辣椒油。”
“地道!”徐明海一舔嘴唇,“您先发挥着,我找果子去。”
徐明海跑到东南屋,一看媳妇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表情居然跟外面看琼瑶剧的李艳东差不多。而九爷正眉飞色舞正说着什么,但随着自己一迈腿,立马不言语了。
不是!这也太区别对待了!
“小海子请九爷的安,”徐明海模仿连续剧里小太监的做派,给老头打了个千儿,“你们聊你们的啊,当我不存在。”
“不存在?”九爷轻哼,“你老大的个子,跟座山似的杵在这儿,我怎么当你不存在啊?”
“我媳……果子他也高啊!”徐明海心情一好,嘴上就贫,“不是我说,您老这心眼儿,偏得都没边了。”
“我就偏心眼儿,”九爷刺激徐明海,“回头我还准备给果子保个大媒呢!”
徐明海顿时警觉起来:“什么大媒?哪儿的大媒?”
“就西边隔两条儿胡同的妙妙,”九爷信口开河,“还有锦什坊西里的翠儿,那天手拉着手来看我,没想到都对我家小果儿一见钟情!”
秋实在一旁扶额。
徐明海挠头:“九爷,这一个个听着……可都不太像是建国以后的女性名字啊。”
“怎么着?你不信!”九爷眉头一竖。
“信信!您说的我都信!”徐明海赶紧服软儿,“回头您让妙妙啊,翠儿啊也去我店里捧捧场,给我增加点儿营业额。”
“切,你卖的东西人家才瞧不上呢!”九爷撇嘴,“人家只认水獭、貉绒、黄狼皮、灰鼠皮和上好的绸缎。”
“这妙妙和翠儿怎么回事儿?日子过得也忒不艰苦朴素了!”徐明海看着秋实,“果子听哥的,千万别被这俩败家娘儿忽悠了。”
秋实见面前这二位越说越没六儿,只好轰人,让徐明海先去吃饭。
徐明海于是嘿嘿笑着跑出去,一问饭还没好呢,就一把脱了上衣开始对着水管冲头发。
这时,电视里的爱恨大战告一段落。李艳东终于得空把一颗心从费云帆身上撕下来分给儿子:“你怎么不去你爹单位的澡堂子洗去?”
“我爹说他们那个澡堂子正改造呢,洗不了澡。但好像都改造了好几个月了。”徐明海一面胡撸头发一面说,“先凑合洗洗,又不脏。”
李艳东借着院子的灯光看儿子:“你昨天晚上这是哪儿疯去了?咬这一身的包回来?”
徐明海心头猛地一跳,嘴上只说:“昨儿个跟冯源刷夜来着,他屋里没蚊香,就挨咬了呗。”
“不是,”李艳东站起来,“那也不能连腰上屁股上都是啊?这也太夸张了!”说着就要扯徐明海的大裤衩。
“哎!妈!”徐明海湿着头发拼命躲,“我都20了!您干嘛啊?!”
“20了怎么了?!”李艳东反问,随即使出一招青龙摆尾,接着又是一招黑虎掏心,“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还忌讳这个?”
“那也不能看我屁股啊!”徐明海抓着亲妈的手,死命反抗。
正闹着,只听“咣当”一声,吓得俩人同时一机灵。闻声看去,却见徐勇愣愣地站在门口,那碗浇了辣椒油的芝麻酱凉面被他失手整个扣在了地上。
第73章 井和鬼沼泽
“你说说,让你干点儿什么行?”
李艳东见状不再一门心思扯徐明海的裤子,而是一扭身把碗捡起,又拿东西收拾泼了一地的面条。
徐明海也赶紧过去,看着他一脸菜色的爹问:“爸,您怎么了这是?”
徐勇回过神来,忙摆手:“没事儿,手滑没拿住。内什么,我再给你煮一碗。”说完,逃似的回到厨房。
过了会儿,徐勇重新端出一碗面来,搁在大树下的临时茶几上。徐明海饿极了,一面陪李艳东看着电视里的紫菱嗷嗷大哭,一面夸他爹的手艺真是京城一绝。
“慢慢吃,”徐勇笑,“我先回屋儿了。”
李艳东打趣:“呦,不看你的萧蔷大美女了?”
“萧蔷要算是美女,那我妈必须是北京市前三名!”徐明海竖起大拇指。
“呵呵,”徐勇挤出笑,跟儿子打配合,“北京市前三?那是你妈谦虚,咱们的目标是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艳东被父子二人捧得那叫一个舒坦。
夜里临睡前,徐明海照旧跑到南屋跟秋实起腻。俩人不敢有什么大动静,只相互亲了几口。徐明海美得很,脸上汪着不自觉的笑意,出门径直往自己屋去。
“儿子。”
黑暗中传来动静。徐明海扭头一看,自己爹正挨树下面站着呢。他溜达过去:“爸,您这是想萧蔷想得睡不着觉,跑出来抽闷烟儿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徐勇吐了口白雾,“刚上完厕所回来,趁着天儿好,看会儿星星。”
“浪漫!”徐明海边说边揉眼睛,“那您慢慢看吧,我睡去了。明儿星期天,又是一场恶战。”
“内什么,果子……”徐勇欲言又止。
“嗯?果子怎么了?”徐明海不解。
“都这么晚了,他还没睡呢?”
“嗨,他一高三生,睡什么啊?”徐明海笑,“也该让这帮学习好的熬熬鹰了。”
“行,你赶紧睡去吧。”徐勇说,“我这就回屋儿。”
“顾der耐!”当儿子的用Jinglish跟当爹的道了晚安,回去倒头便睡。
第二天,徐明海清心寡欲地做了一天买卖。
第三天是礼拜一。俗话说礼拜一,买卖稀。反正也没太多客人,徐明海就卡着秋实放学的点儿去校门口接人。
小别胜新婚,徐明海食髓知味,索性连吃饭这步都省略掉,不害臊地直接带人去开房。这次东西预备得齐全,又多了些许经验,过程自然就没有上次那么惨烈。
只是徐老板才大显神通完没多久,就又被小崽子黏糊糊地欺压上来。不过这次秋实没闹着要灌暖壶,而是以另一种羞耻度颇高的姿势自力更生。
垫子里的弹簧在起伏收缩,而床身在荡漾,像惊涛中的船。徐明彻底躺平,任由身体和欲望一起沉沦。
等到一切风平浪静船靠了岸,徐明海神清气爽,抱着人不断亲来亲去喊老婆。
蜜里调油的几周就这么过去了。谁都能看出徐明海心情极佳,连李艳东都一个劲儿地问儿子是不是偷偷交了女朋友。
“什么时候带回家给妈看看?”李艳东一面畅想未来,一面掰着手指头数数儿,“要是合适,今年就领证儿,明年我就能抱上孙子!”
徐勇坐在一旁不搭茬,李艳东捅他:“你这个当爹的倒是说句话啊!”
“啊?”徐勇反应过来,愣了愣说,“还是孙女吧,能让大人省点儿心。”
“都行都行!”李艳东笑得见牙不见眼,“最好是龙凤胎!”
徐明海只顾低头吃饭,话都懒得讲。
再转眼天就冷了,“服装大世界”里卖的衣服也逐渐变成了厚厚的冬装。
礼拜一的时候,徐明海照例不到六点就关了门,准备去接媳妇放学。俩人算来算去,一星期也就这么点儿时间能挤出来拿来偷偷约会。所以别人盼周末,他俩望眼欲穿盼周一。
可今天徐明海还没走出市场大门,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前方。
“爸?”徐明海一愣,随即开始胡思乱想,“家里出事儿了?”
徐勇摆手:“哪儿的话。”
“那您怎么下班不回家跑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