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墓中人-15
一片黑暗。
“几点了?”
裴苍玉终于听到了外面有人的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
“七点。”
一个男人回答她。
裴苍玉自从被带来以后,醒来便发现自己在一个箱子里。箱子不大,他蜷缩着窝在里面,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见,很久都没有听到声音。
这箱子是铁铝制的,刚来的时候裴苍玉撞了几下,发现是相当厚重的板,根本没有可能撞开。因为箱子大小的原因,裴苍玉只能弯着脖子,他很久没能伸伸脖子,到了一种脑子充血的地步,他僵酸的脖子快要麻木。腿窝在胸前,手臂交叉着窝在膝盖上,他的衣服在刚才的挣扎中撩开,尾椎附近没有衣服,露出皮肉,贴在冰凉的箱子上,裴苍玉想拽一下衣服都做不到。
他动不了,像被锁在里面。
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之后,裴苍玉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喊。
“你是谁?你要什么?”
他的声音闷闷地传出箱子,却好半天都没有听到回音,外面的人已经走了吗?
裴苍玉又一次陷入黑暗,他努力嗅了嗅,只有一股潮湿的气味,但也越来越稀薄,想必是开箱时沾上的周围的气味。
突然,裴苍玉愣了。
他努力地呼吸了几口,终于意识到了,这里的空气相当稀薄,这箱子,是完全封闭的。
他不敢再动,他睁着眼睛,但面前只有一片漆黑,不知道是谁把他带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跟他说话,被遗忘在这里。
像被活埋一样。
裴苍玉努力地掰着自己的手臂,用手摸着头顶的箱子边,试图在缝隙中摸出一道裂痕,或者证明没有完全封闭的证据,但他越摸越绝望。他的胳膊诡异地伸着最弯曲的姿势,可怎么也不能摸到脚边。
突然,外面有了点响动。裴苍玉马上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盖在了他的箱子外。
他摸着箱子壁:“能听到吗?有人吗?”
他发现,他的感觉错了,不是“盖”在箱子上面,是“摞”在箱子上面,越垒越高,他被压在下面,随着往上加的东西越多,裴苍玉感觉自己的箱子有时会被砸一下。
裴苍玉再次尝试:“有人吗?我被关在里面了……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他,接着他感觉到撞击来自前面,有东西挡在了他箱子前面。
之后便是四面八方的叠加,裴苍玉终于开始明白,他被多个方向撞过,越来越被埋在其中,他头上,前后左右,都似乎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东西,把他封在里面。
但仍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莫名的恐怖席卷了裴苍玉,他像是被扔进海里的一根针,被遗忘在太空的宇航员,黑暗和恐惧让他嘶喊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不管不顾地锤着箱壁,空气越来越稀薄,他呼吸越来越急促。
裴苍玉用头撞着箱子,他现在越来越发现他甚至难以让箱子壁晃一下。
他喃喃自语,身子发酸,左脚突然开始抽筋,未好的发烧又袭来,一股一股的晕眩卷着他,让他恍惚。
“裴苍玉。”
外面有人叫他!
裴苍玉努力地抬着头,顶上了箱子:“谁!”
那是个女声,那声音很远。
“你还是这样啊。”
“什么?你是谁!放我出去!我要出去!”裴苍玉又一次发狠撞着箱子。
“不行。”那声音平平淡淡地说。
“我以前就知道,你一定最怕这个,你记得初中时候你填过的心理测评吗?里面问你最怕的死法,你写的是活埋。”
裴苍玉喊着放我出去,拼命地摇晃着,但女人似乎只是在聊天。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裴苍玉稍微安静了一点,猛地瞪圆了眼,不是因为他想要答案,是因为他刚才呼吸不上来了。
裴苍玉抓着自己的脖子,把衣领撕烂,他后悔嘶叫了太久,仰着脖子减慢试图呼吸速度。
他快要被闷死了。
“因为白石。”女人自问自答。
“放我……”裴苍玉的声音已经变了调。
“你肯定不认识我了。”女人自己说着话,又继续接上,“你猜白石会来吗?”
“放我……”裴苍玉的眼前忽而陷入一阵白光,可听见白石的名字,他还是回了回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答,“会……”
“你知道白石现在在哪儿吗?”
裴苍玉不说话了,他眼前开始冒金星。
“在警视厅。他只能选一个,他不能指示别人来救你,总不能当着警视厅的人指派手下的人,否则他就完蛋了,再说了,别人就算来了也进不来。”女人听起来心情不错。
“他不来,配合警视厅,今晚你一定会死;他来,这么久的幼稚复仇,就算一场空。”女人的声音抬高了,透出一股愉悦,“你明白吗?白石完蛋了。”
裴苍玉不动。
“不过你不要再抱希望了。我们三小时前就通知他了,他如果要来,早就来了。”
裴苍玉闭上了眼,之后的话在他耳朵里都模糊起来,因为他的耳朵一直在耳鸣,腿上的伤痒得不行又挠不到,他晕晕乎乎地试图伸腿,却又被卡在一个弯曲的位置。
外面的声音消失了,女人离开了。
裴苍玉缓慢地呼吸着,也觉得一次比一次幅度大。
又一次陷入黑暗。
他觉得可能就是今天了。
好像一切都要结束了。
裴苍玉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了,他如同晒死的骡子一样,发着长长的呼吸,不过可惜,他见不到光,是在逼仄的箱子里憋死的。
他晕着,眼前白一片红一片,听着自己的呼吸,干涸地眨着眼。
裴苍玉在某一瞬间想到了他的手机,他摸过去,够不到,干脆扳着自己的腿,才摸到了他的手机。
关机了。
他开了手机又自动关,试了又试,是他死亡过程中执念一样的尝试。
他不指望任何人回来救他,因为谁也赶不过来,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唯一知道的人,拒绝前来,这算不算白石杀了他呢?尽管不是他一直害怕的那样亲自动手。他本来有种密之自信,认为白石对他下不去手,但如果是这种场面,白石也不用有什么心理愧疚了吧,“没救成”和“杀了人”总还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还要想呢?裴苍玉执着地开着他不停自动关机的手机,没来由地认为耗完最后一丝电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时。
裴苍玉还是在想白石,他突然回忆起很多以前的事,自己都没想到居然记得这么深。想起以前,就有很多吵闹的画面挤进他脑海,让他在这难捱的寂静中竟然能听到欢声笑语,打趣叫骂。
幻觉吧……
裴苍玉还是在想白石,他没有什么别的人好想。他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所有人都朝前走去了,只有他一直没有动过,从某一个时刻,开始觉得人生里很多事都好艰难啊,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奶奶离世吗?不,还要更早一点,从初三最后吗?
裴苍玉眼前一片模糊,他只能看见自己摁亮手机,屏幕又按下去,但根本看不清字。
他以前有很多朋友,小学、初中、高中,一直都是,他人缘很好,后来他的朋友们都四处离开了,长大了,有了别的生活,他还在为了愚蠢的、没有人在意的目标努力,自我麻痹,随随便便地做选择,不负责任地过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人试图阻止自己,劝说自己,告诉他这个选择可能不太好。
裴苍玉明白,自己的事不能仰仗别人,可这也代表一件事,没有人关心过他。这和他应不应该索求关怀不是一码事。他归根结底也许是个软弱的人,希望有人承认他的努力,注意到他的存在,希望有人能长时间地出现在他生活里,互相成为生命里的一部分,希望他不在的时候有人能问他去哪儿,他不见的时候有人会惦记着去找找他;希望有人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做什么好,做什么不好,不是听不听从的问题,这起码代表着有人因为对他关心得诚恳,从而指导得理直气壮。
可没有这样的人,没有人出现,大家都在忙。
孤独的人都在哪里抱团取暖?他们在哪里找到互相抚慰的灵魂?他们有什么运气能遇见另一个需要自己的人?
为什么他裴苍玉就没有呢?
孤独真是要他死。他真的不愿意承认,他黑漆漆的房间,他空荡荡的家,他无人在意的志愿,他来往匆匆的女友。
但手机突然没有灭。
裴苍玉挤了挤眼,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
并不是,他的手机开了。
裴苍玉努力地睁开眼,还是一片模糊,他凭着感觉打了最近的通话,如果没记错,这应该是屠资云。
他摁下了电话,他甚至不抱期望这里有信号,他只是拨打了电话,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您好。”
那边居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裴苍玉慢慢地移动手臂到耳朵旁,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他觉得他就是他的遗言了。
“我……我快死了……”裴苍玉艰难地发着声音,同时感觉每一次呼吸都让胸口疼,大概是到最后了。
那边沉默了一下,传来一个不怎么愉悦的声音:“恶作剧吗?”
“我快死了……”裴苍玉又重复了一遍。
那边果断地挂了电话。
裴苍玉看手机屏幕变了一下,却仍旧没有关机,又打了过去。
这次接得很快,男人的声音更加严肃:“不管你是谁,请不要再打了。”
“我的遗言是……”裴苍玉自顾自地发着声音,他想要说话,他浑身都在疼,撑着讲这最后一句话,“是……”
那边停了一下,没有再说他,也没有挂断。
可是裴苍玉却说不出遗言,他没有话要留给任何活着的人,没有人在等他的遗言。
倒是电话那边,传来了声音,“施教授,准备好了吗?”
电话的主人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裴苍玉看着手机的屏幕忽地陷入黑暗,再摁也不亮了。
结束了。
裴苍玉颤抖的手松开了,手机砸在箱子里,发出沉闷地一声咚。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窒息而亡的死相多半不会太好看,他自己已经有了赴死的绝望,可他的肺还要不知好赖地挣扎,直至吸完最后一口气。
裴苍玉抓着自己的脖子,张着嘴仰着头,大口大口喘着,发出干哑的喘声,他把脖子抓得一片血痕,眼前都是白光。
结束了。
突然周围响起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什么东西被推来倒去,有人的脚步声咚咚地踏在附近。
裴苍玉仰着头,猛地看见箱子被人打开,白晃晃的光差点把他照瞎,白石踩在一个箱子上,掀开这里的遮盖,低头看着裴苍玉。白石气喘吁吁,浑身湿透,西服上沾了血,一脚踩在裴苍玉的箱子边缘,蹲下来,用冰凉的手颤抖着摸了摸裴苍玉的脖子,感到了还有脉搏在跳动。
白石脸上的水,顺着他的脸颊,坠落下来,滴进裴苍玉的嘴里。
裴苍玉逐渐恢复了视线,看着白石,嘶哑的声音愣愣地说。
“下雨了吗?”
第51章 墓中人-16
费左华冲进来的时候没有带伞,八点的桃中轩,人已经少了很多。鲁鸣月正站在吧台后面擦杯子,听见门口的响动,笑着抬起头,如同等待多时,看着湿淋淋的费左华,像根箭一样直奔着鲁鸣月而来。
周围的酒保不明所以地看向鲁鸣月,朝他走了两步,又在鲁鸣月的示意下停步,转头去了一旁。
费左华走过来,隔着吧台,压着声音,眼睛闪闪发亮,有说不出的兴奋,他伸手抓住鲁鸣月领带的下端,往前拽了拽:“你露马脚了!”
鲁鸣月朝他身后望了望:“没有警察吗?”
费左华使劲拽了拽,鲁鸣月随着他往前动了动,笑起来:“要在这里动手吗?不想谈谈吗?”
费左华看着他的脸,慢慢地放开手,但保持了一个随手可以出手抓人的距离,手也摸到了身后,他这次来,带了枪。
鲁鸣月好像没事人一样,拿了杯子给费左华倒酒,但声音倒是压在两人之间:“检测倒是很快。”
费左华不接酒杯,也不动,保持着警备的姿势,没有一丝笑意,看着鲁鸣月:“加急。”他言简意赅,并不愿意跟鲁鸣月多说话。
“那,”鲁鸣月递过去的就费左华不喝,他便自己拿起来喝,“不带警察,你有事要问我?”
“裴苍玉在哪儿?”费左华紧盯着他。
鲁鸣月扭头看了看表:“快八点了啊。”然后转回来,朝费左华笑笑,“怎么,他们没从白石口里问出来?”
费左华的嘴抿成一条冰冷的线,白石很难缠,八部没有什么收获。
“哦,这样啊。”鲁鸣月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你也会做私下交易这种事啊,我以为你是个刚正不阿的警察。”
费左华的手出了汗,他握住了枪柄。
“费左华。”鲁鸣月突然不笑了,“你打算动手吗?”
费左华盯着他,指纹的检验结果告诉他,这个男人,杀人无数,足迹遍布海内外。
鲁鸣月朝他靠了靠,声音控制在他们两人中间。周围尽是人来往嘈杂,卸了一天疲累的人在这里呼叫着酒酒酒,脸颊通红,领带扯开,互相揽在一起说些无趣的话,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觥筹交错,起坐喧哗,有人从费左华身边经过,甚至碰了一下他,随口道了歉就走开,他们如此放松,低气压的中心,只有紧张到一触即发的费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