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白楚也不显得局促, 决定坦白道:“抱歉,这原本是写给我亲人的歌,比较私密。所以……抱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两次, 只是这么想, 于是就这么说了。
他看见那人凤眸上的睫毛颤了颤, 敛下了眸光里的失落。
“是吗?那,真是遗憾。”方少灼依然弯着眉眼笑了笑,可那笑容莫名让白楚心中微微刺痛。
方少灼与宋慕洋准备起身离开了,白楚又忽然出声将他们叫住。
“等等。”
他转身在桌上找来纸笔, 唰唰地飞速写下什么。他握笔用力, 下笔如逸虬洒脱, 字体清隽疏朗,不过一分钟的时间,他已经写满了一张纸。
白楚放下笔,就将那张纸递过去。方少灼疑惑地接过, 就听白楚道:“曲既然你已经听过, 或者, 宋慕洋那里有备份。”他没有去看一眼站在旁边的‘小偷’。当初宋慕洋听他弹奏时, 白楚就知道那兜里应该是有根录音笔, 他只是懒得点破而已。
“这是那首歌的词。”白楚说。
闻言,方少灼顾不上坐下,便低头认真细看。
白楚看他读得这般仔细,突然觉得,这首歌也许对他有着不同的意义。可那里面只有自己思念亡兄,或者说,是和对自己人生的自嘲。又有什么,是可以与这位和自己天渊之别的人物,能产生共鸣的呢?
难道……
对面的人传来了些声响。
白楚见持着那张纸的手慢慢颤抖起来,仿佛不可承受纸张的重量,连带着那人身体都在摇晃。
“方总……?”站在旁边的宋慕洋发出一声惊呼,想上前,却又怕担心再次惹怒到他一样,最后只敢迟疑地留在原地。
白楚也望过去,被那纸挡住,他看不见方少灼的眼睛,只能看见秀气白净的鼻尖下,鼻翼急促地颤动着。
不久,安静的空间里,听到一声水滴溅落纸张的声音。
方少灼终于忍不住将手捂上脸,满是黑字的白纸飘落在地。
白楚眼看着面前光鲜亮丽完美无缺之人,如大楼顷刻溃成废墟,什么骄傲什么潇洒,都成了废纸篓中的碎屑,被那人亲手撕得破裂凋零。
纸上被泪水沾湿的那行字,是《边线》里最后一段歌词:
「……我在线的这边沉默,假装一切都很快活,不能逃离汹涌的暗河,不能赦免亘久的沉疴,只有在线的这边独活。」
原来人痛哭至极致的时候,会真的发不出声。
……
后来,方少灼带着白楚重新进入灼华,直接给了他音乐总监的位置。
甚至,方少灼还帮他联系上最好的医院、最资深的主治医生,全权包揽他面部疤痕修复手术的费用,似乎誓要给他崭新的人生。
白楚问过为什么要这样待他。
方少灼不答,却问了白楚另一个问题:写歌的时候,你能忘记那些悲伤消极的过往吗?
白楚想了想,说:不能。
方少灼便笑:忘了吧,记性太好的人总是会活得不那么快乐。
白楚想,这话也许他是在对自己说。
再后来的某一天,方少灼从他亲手壮大的灼华娱乐公司楼顶,一跃而下。
传言有许多,影响也很大,因为事前太过毫无征兆。有说是抑郁症,有说是染上不该染的东西,甚至有人说是风流债太多而被情杀。
那天晚上白楚坐在‘713’酒吧里,比平时多喝了一瓶的酒。
有人在角落里拿把吉他,孤冷的灯打在那人身上,轻轻弹唱了一首《unintended》。白楚听完这首歌,正好干完那瓶酒。
喝完的时候他想,不能再听第二次了。
也许之后的日子过得都太平了些,反而让白楚感到不适应。风轻云淡,天高地阔,他突然想去外面走一走。
白楚辞去当初那人给的职位,流浪了一年。
等看尽了风景,再踏上这片故土的时候,白楚带着完全陌生的心境。却又遇上了一个他没想过会再见的人。
宋慕洋。
宋慕洋主动约上他,在他面前苦苦诉说着方少灼走后自己的失意寥落,即使他的脸被改造得越发魅惑众生,可惜年龄已经摆在那里,再也勾不起那些他想要攀附之人的兴致了。人们总是喜新厌旧的。
宋慕洋实在太过寂寞,他看白楚自方少灼死后就销声匿迹,便以为白楚也是因为没了方少灼这座靠山才被驱逐出门,想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才约着一起倒一倒苦水。
可是与人见面后,他却改变了主意。
他最后一次见到白楚,还是方少灼把人带进公司的时候。那时白楚的长发还没剪,脸上的疤还留着,依然是一副没人想多看一眼的模样。
而如今的白楚则是彻底换了个人。留着极短的发,五官成熟英俊得不可思议,这一年多的时间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身上的气质变得浑厚深沉,如江海充满了无限包容的力量。
宋慕洋几乎是立刻被这样的白楚所倾倒。
他这样看过来的眼神,白楚也并不感到陌生。这一年来,自己已见过了许多这般类似的眼神。
所以当宋慕洋边说着边握起白楚放在桌上的手时,白楚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动一下。
那目光中动人的熠熠秋波,在白楚看来就是死水一潭。握住的掌心里有轻痒撩过,也勾不动他内心丝毫触动。
这流浪的一年里给他带来最大变化的,也许就是他的心变得再难起波澜。
可是当宋慕洋做出这一切别有深意的举动,甚至更加肆无忌惮后,白楚也依然没有拒绝。
他的身体放纵着,也麻木着。心底没有挣扎地扭曲着。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走那人曾经走过的路。
‘既然不能触碰到那个人,那就得到那个人曾经抱过的人。’
那时的白楚不会知道的是,这样的念头,在将来的无论任何时刻,都会像是刺骨的寒针,能将他从飘忽的云层之上,狠狠钉回无底的深渊。
……
“白楚,你还好吗?”
白楚睁眼,面前是导演放大几倍的面孔。
他吓了一跳,想退后一步又被导演拉住了。
他茫然地望了一眼四周,才发现自己竟浑浑噩噩地走出了片场,甚至差一点就要出了剧组划出的安全区域,还被总导演亲自追出来拉住。
他们所在的地域人迹罕至,地势不平,杂草丛生,很容易发生一些难以预料的状况,所以需要格外注意自身安全。
“抱歉,我没有留神。”他低下头道歉。
导演没太在意,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臂,“怎么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白楚的心里刚经历了一场风雨,但是他无法对任何人说起,于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可能是昨天没有休息好。”
导演看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了,我还没祝贺你拿奖的。希望这部电影你也能捧座奖杯回来啊!”
白楚只能微笑应着。
这部电影并不能帮他或者给这位导演赢得什么奖项回来。因为这就是一部彻头彻尾为迎合市场讨喜的商业片而已。口碑很好,但还谈及不到深度。
白楚乐于接受多样的尝试,并不拘泥于某一种,而限制自己的可塑造性。他也清楚自己所下的每一个决定,并可以为之付出相应的后果。
包括昨晚。
昨晚,他清楚地知道,只有当遇到方少灼以后,心底里的潜意识才终于被诱发,致幻剂的效果才真正发生了作用。
在意识失控的前一秒,他还记着的,就是方少灼的脸。各种样子,都是方少灼的样子。
换作任何人,男人或者是女人,白楚都不可能。
然而当白楚终于意识到这点之时,他却又不得不想起季泽几个小时前曾说过的——
“你不也是靠着这张脸,才爬上了方总的床!”
白楚不敢否认,因为唯独这张脸,却让他在方少灼面前失去了自信。
以及……
白楚看到宋慕洋正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就算方少灼真的与季泽有过一夜又怎样?也抵不过这个少年曾在身边陪伴了三年。
当心中有了在意,一分一秒都成了撕扯,何况是三年,就真的太久了。
“为什么看我的眼神这么可怕?是要吃了我吗?”宋慕洋凑到他面前嬉皮笑脸,不过当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踢到冷板凳后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戏要开始了,我来通知你一下。”宋慕洋说完,赶紧灰溜溜地撤退,边走边纳闷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惹到了这个男人。
开拍后这种情况依然没有好转。白楚眼神中的侵略性太强了,看得和他对戏的宋慕洋不时有些腿软。导演喊停了几次,劝白楚试着放柔眼神,他和宋慕洋此时应该是共患难的默契搭档。
白楚也知道这样下去不对,他请求导演给他几分钟,然后独自走去了一旁。熊明明不放心,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不久后,全剧组的人就听见熊明明的一声惊叫!
第35章
当方少灼听闻白楚在片场发生事故后, 当即就订了最快的机票。
他坐了自己最厌恶的长途汽车,未完全恢复好的身体、颠簸的不适感完全被急切想要相见的心情所掩盖。
明明才分开也没多久。
到达白楚所在的酒店时已经将近深夜。说是酒店, 其实也就是个小旅馆而已。在这种地方,有这样多房间的整洁民宿已经是很不错了。
方少灼几乎是抱着极为愤怒的心情到达的,下飞机时就听说, 即使受的伤已经妨碍到了正常行走, 白楚却依然从医院立即赶回剧组继续拍戏。
想着见到本人一定要端起架势,非要骂得他怀疑人生。这么拼命不顾身身体?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司怎么压榨底下艺人, 他这个老总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可是当敲开了房门, 亲眼见到这间房子的主人,方少灼的所有愤懑、怒怨、委屈, 就在那一双略显吃惊的眼眸里,瞬间化成了一只干涸已久饿坏的猫, 身体胃里都空落落的, 而面前的人一根头发都散发着香气,只想收起利爪、用肉垫在这人身上一寸一寸无尽地舔挠。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他根本不需要动一下, 就能赚取自己所有的注意力。
两个人一人站在门外, 一人拄着拐杖低头而视, 竟久久没有人开口说出一个字。
“你……”终于, 白楚敛下微微惊讶的眼神,薄薄的唇动了动, “只是小伤, 你不需要特意过来……”
方少灼也终于从重逢后的魔怔中回神, 不等白楚让身,直接强行登堂入室,自顾自翘起二郎腿坐到床上。
“我来就一定是是为了来看你的吗?”方少灼注意着调整坐姿重心,刻意避开了‘重点’部位,懒洋洋地侧身靠在床头趾高气扬道,“我就不能来看看自家公司的贺岁片进度如何吗?”
白楚关上门,一瘸一瘸地走回来看他。似乎有些难以掩饰内心的好心情,白楚嘴角似有若无地轻微勾起,脑袋也意有所指地歪了歪,“哦?那方大总裁,不知您现在贵体是否依然欠安呢?”
被说到痛处了。方少灼向好事元凶回以一瞪。
若是对面有面镜子,那方少灼就会知道,自己方才的这一眼,似嗔含怨,有多像撒娇。
“这回自己跟酒店开了房间吗?”白楚拄着拐杖走到了床的另一侧。
“没有。”方少灼答得理直气壮,继续霸占半边床位。
“那就别跟我抢被子。”白楚将拐杖放至一边,右腿单腿使力,毫不费力地就躺到了床上。左腿小腿上缠着厚厚一圈白色纱布,分外刺目。
方少灼刻意让自己不去看,可是视线不由自主就锁在那上面,心尖还在微微收缩酸涩,白楚啪的一声把灯给关了。
方少灼瞪大眼睛愣了半天,怒问:“你不洗澡的吗?”
黑暗中听到对方正在脱衣服的声音,接着是男人平静地道:“洗完了。”
方少灼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谁帮你洗的?”
白楚坦荡荡回答:“大熊。”
方少灼泄气地长叹一声,倒回了床上。
“听上去,你好像很失望?”白楚感到有些好笑。
方少灼又瞪过去一眼,可惜因为关灯白楚已经看不到了。于是他三下五除二也把外套裤子鞋袜都脱了,直接掀被睡觉!这么多个小时的路程可把他折腾得够呛。
“……等等?你不洗吗?”
……
所有的灯也都安然地沉睡,黑暗中月光悄悄来临,为夜色再增添一抹寂静。
有些生物适合傍依着月光静悄悄发芽,仿佛这样才能数出自己心跳的声音。
“白楚。”
在一片幽暗中,方少灼张开了眼睛。
“嗯?”
好在身旁的男人也没睡。
方少灼便看着男人的侧颜,憋了一天的疑问,终于忍不住地轻声问出口:“你……怎么受伤的?”
话一问完,方少灼就看见白楚睁开了双眼,因为粼粼月色像是被揉碎了,醉在了他的瞳孔里。
“……不小心滚下一个山坡,还好,只是腿刮蹭了点。”
方少灼咬咬唇,声音不经意间有些难受,“……可我听说,都刮去一块肉了。”
“大熊告诉你的吗?他又谎报军情,明天扣他一只鸡腿。”白楚温柔语调安慰,带着点笑意。
方少灼听到他在笑,恍惚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清醒状态下与白楚共枕同床,心跳声忽又重了几分,让人耳鸣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