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夏熠双眼笑成了两湾月牙,“这不一个意思吗?”
……
等盐泉的公安走得差不多了,罗屿中这才走了过来。
方才,他站在一旁,目睹了邵麟逃脱的全过程,却再次陷入沉思——邵麟扭转时全身肌肉灵巧的张力,反击时大开大合的力度,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个平凡无奇的动作,却是一口气融入了传统武术、自由搏击以及散打多种元素。柔软,又充满了力量。
很多时候,越是突发、越是紧急的时刻,一个人的身体反应就是来自本能。这种本能上往往来自长期的训练,而特定的训练,则会给身体动作打上特殊的印记——是跆拳道,散打,还是泰拳,往往一眼都看得出来,比如换成夏熠,那一定是干净利落、一击必杀的擒拿。
罗屿中眼底再次闪过一丝疑惑,颤颤巍巍地拍了拍邵麟肩膀:“小伙子,你平时练的什么功?”
邵麟有点腼腆地摇了摇头,说哪有练什么,都是小时候的三脚猫功夫,东拼西凑学的,也不知是什么套路,就没认真学过。
罗屿中眨眨眼,似乎对他的格斗派系很感兴趣:“哦?跟谁学的?”
邵麟刚想说“爸爸”,但两个字涌到唇边,又变成了:“就……老师。”
罗屿中也没多说别的,只是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孩子,明早八点,如果有兴趣的话来海鸥广场。
邵麟不太明白老刑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依然带着夏熠赴了约。
海鸥广场是盐泉市里晨练的黄金圣地,每天早晨都热闹非凡——跳广场舞的,打太极拳的,玩空竹的,带着麦克风练嗓子的……许多方阵都有各自的服装,显得非常正式。
罗屿中只说了海鸥广场,却并没有告诉邵麟具体在哪里见面。两人沿着广场走了一圈,邵麟却突然停下来脚步,双眼微微睁大。
“怎么了?”夏熠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手,却发现邵麟指尖一片冰凉。
夏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广场舞大妈,再过去,是一群手忙脚乱、在跟着学拳的小屁孩……而邵麟却全身都绷紧了,弄得夏熠一头雾水,脑袋上顶着很多小问号。
他又轻声在人耳边蹭了蹭:“宝贝儿?宝贝儿如果你想穿那红裙子去跳舞我是不会拦着你的还会给你拍照发朋友圈——”
邵麟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就静静地站在那边,看着小孩子们“喝喝哈喝”地打完了一整套拳。
“这拳有什么好看的?我看这拳不仅简单,还是个四不像!”夏熠跳到邵麟面前,学着小孩子的样子“喝喝哈喝”地打了一套,“你别看他们了,你看我看我!”
直到他的屁股被人拿藤条抽了一下:“发力点错了!”
邵麟:“……”
夏熠回头,这才看到身后站着一身雪白太极服的罗屿中。老人花白的须发在海风中扬起,很有几丝风仙道骨的味道。他笑盈盈地看向邵麟:“这套拳法,看着眼熟吗?”
邵麟眼底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没有说话。
“既然你说不出套路,那我现在告诉你。”罗屿中缓缓开口,“这套拳,在下不才,正叫‘屿中拳’。说出去倒是让人笑话,也就咱们盐泉市才有人听过。”老人自嘲般低声笑了两下。
“这是我研习武术、散打、与自由拳击后,组合出来的拳法。最早,我对这套武术的期待,是让它变成一种,灵巧凌驾于力量的防身术……但后来也搁置了,”罗屿中扭过头,看向那一根根小白杨似的孩子,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惆怅,“变成了空有花架子的强身健体拳。”
“昨天,你从背缚箍颈中脱离出来的那一套动作,曾经就是这套拳的一个组合。”
邵麟只觉得胸膛里“咚咚”直响。
那个动作,就是他父亲教给他的。
小时候,父亲教了他无数遍:如果有人从身后袭击你,如果那个人在力量上远超于你,你应该如何脱身。在无数次的摔倒,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的练习之后,那些动作终于融入骨血,变成本能。
“当然,那套组合太复杂了,根基打不好学了也没什么用,现在早就不教了。”罗屿中摇了摇头,竖起五根手指,“其实,现在想想,那套动作,我也只教过五个人。”
“其实,最早那日,我一看到你的眼睛,就想到了他。”
“你父亲把你教得很好。”罗屿中拍了拍邵麟的肩膀,“现在想起来,他也是我最得意的一个徒弟了,哎,可惜了。”
“我父亲……是那个……”邵麟艰难地开口,嗓音像是撕扯开了裂痕,“去了海上,再也没回来的警察。”
罗屿中略微浑浊的双眼也跟着湿润了,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老了,但我舍不得退休啊。”罗屿中看向海鸥广场外的海岸线,长叹一声,“总想着,或许有一天,他就回来了。”
第78章 哑巴
罗屿中原本只喊了邵麟, 这会儿还想请人回自己家喝茶详谈,却没想到邵麟还带上了夏熠。他迟疑地看向邵麟身边高大的男人:“邵麟,此事是公安盖章三十年后才解封的秘密, 我看,你的这位同事……”
言下之意, 是夏熠理应回避。
邵麟面上看着镇定, 但一时半会儿还没从方才那阵天旋地转里回过神来。
夏熠非常理解地一耸肩:“好说,你们聊, 我楼下等着。”
可邵麟却突然瞠大了双眼, 扭头看向夏熠, 嘴唇微微颤动。二十八年前的秘密,十七年来日夜折磨着他的真相,最终变成灵魂上的一记重击, 让邵麟素来冷静的语气里裂开了一丝情绪:“……陪我。”
夏熠看着他眼底转瞬即逝的一丝无措,胸口突然热得要命。要不是姓罗的老头碍眼,他真恨不得把人搂紧怀里揉搓一番。
——我陪你。当然陪着你。无论风雪晴雨。
夏熠小心而珍重地接过了那份信任, 一只手假装随意地搭在了邵麟肩头,不露痕迹地点点头:“那走吧。”
邵麟难以察觉地吐出了一口气。
罗屿中上下打量了夏熠一眼, 最后还是点头:“你俩感情倒好。”
夏熠咧开一个笑容, 霸道而灿烂:“那当然,老罗, 这是过命的兄弟。”
最后,两人结伴去了罗屿中家里。一进门,却发现邵海峰已经坐在了沙发上,罗屿中满头银发的夫人笑呵呵地给大家端来了一盆水果。
罗屿中一见到邵海峰, 就指着人鼻子痛骂:“你一直瞒得我好苦!”
邵麟无言地看着自己的养父。
海外的远房亲戚?一场车祸死了?
他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是为了保护他们!”邵海峰一拍大腿,怒道, “我就一直叫麟儿不要在盐泉插手案子,就是怕被你猜出身份!”
邵麟缓缓吐出一口气,不可谓不失望地看向邵海峰:“你一直都知道。”
“是。他一直都知道。”罗屿中哼了一声,“海峰英语比较好,当年是与国际刑警的联络人。因为这个案子是跨国合作的,他也就成了你父亲唯一的联络人。”
这个故事,要从当年沿海一带“丢失儿童案”巅峰期说起。
那时候,盐泉海港部分受地头蛇控制。那些地头蛇所在的帮派,正是“海上丝路”上重要的一环,被劫走的孩子一旦上船就不知去向。据说,女孩十岁出头就会被卖去做一些x相关的服务,而男孩的年纪更小一点,直接当成被压榨的船工,四季连年无休工作,有时候还有婴儿拐卖,以极度高昂的价卖给需要孩子的家庭……
于是,身居要职的罗屿中带头,为了一举击破这个绑架团伙,决定暗插一枚棋子打入内部,看看那些孩子到底被送去了哪里,选中的卧底正是邵麟父亲。
罗屿中带上老花眼镜,从自己书架上无数归档箱里,翻出一份泛黄的塑封复印件,递给了邵麟。
那是一份古老的警察档案,照片里的男人五官棱角分明,嘴唇抿得很紧,眼神坚毅,年轻冷峻。与邵海峰一家不同,夏熠只需看一眼,就能在邵麟父亲眉宇间,认出邵麟的影子。
邵麟盯着照片里的年轻男人,食指颤抖着抚过冰凉的塑封,心中不知道泛着一股什么样的情绪。十七年了,他终于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容颜。说来也是可笑,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名叫“林昀”。
当年,罗屿中卧底的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林昀在混上了一条船后,就在一次任务中彻底联络。也是从那之后,盐泉市彻底放弃了送卧底的方式。然而,整整一年之后,林昀奇迹般地又传来了消息——他说自己在海上飘了一整年没有机会通讯,但如今已经上岸,去了海外,并获取了团队的信任。
那也是警方第一次知道,这个地下团体的网络竟然如此之广、如此之深。
既然林昀不方便回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在海上丝路里藏了整整十三年。
林昀传的消息不多,但大多都能敲在重点上。
十七年前,邵海峰却收到了林昀的紧急求救。那时,邵麟母亲带着邵麟通过当地驻华大使,用密钥联系上了邵海峰。事发突然,林昀都不曾亲自露面,只是给了一封亲手写的长信——信里说,接下来的一周内,他要做一点大动作,妻儿很有可能被牵连。他说自己卧薪尝胆卖命十三年,也没什么可求的,只求邵海峰看在共事那些年的份上,带他的妻儿回国。
在这之前,邵海峰与林昀的交流仅限于工作,他甚至都不知道林昀在国外还有个孩子!林昀的信里,也没有提及孩子母亲是何人,只是说孩子他保护得很好,被他刻意保护着,从未接触过那些脏事,是个聪明乖巧的好孩子。
邵海峰感到这件事非同寻常。然而,林昀十三年在外,从来就没有向组织求过什么。所以,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人办妥这件事。
然而,可这国岂是说回就回的?邵海峰用尽全力,只能帮邵麟争取到了“出生在国外的华人孩子”自选国籍的权力,可面对她压根没有中国签证、甚至很可能在S国也没有合法身份的母亲,根本就无能为力。
最后,他只能与大使与邵麟母亲商议,让邵麟母亲陪着孩子一起上飞机、下药、再离开,用这样的方式强行把孩子给送回来。而为了保护邵麟,也为了保护本就不应该在外面有孩子的林昀,邵海峰对此缄口不言,就连自家夫人都不知道其中的波折。
“……麟儿,或许你总觉得我们收养你,是因为我与静静没有孩子。”谈起多年前的往事,邵海峰神色间也有些恍惚,长叹一声,“其实不然。我收养你,是因为你父亲是我极其尊重的男人,我必然、也必须完成他对我唯一的请求。”
邵麟的拳头捏紧了又放松,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才保持住了面上的平静。
邵海峰回忆着:“林昀求救没多久,那边就出事了。”
邵麟点头:“……S国‘暴君’落网的那次围剿。”
“没错。林昀算是给出了关键信息的功臣。”
“我查过那件事。”邵麟蹙眉,“我甚至去国际刑警的档案里查过,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听说过这个卧底?”
邵海峰眼底是同样的茫然:“因为他消失了。”
“林昀没有在说好的地方等待接应。行动从最开始,他说好了参与,却始终没有出现。”
邵麟急道:“既然他早预感到自己要出事,突然失踪——不代表着他出事了吗?或许他暴露了?”
邵海峰又摇了摇头:“遭‘海上丝路’侵害的沿途国家不少,多国警方都有尝试送卧底进去。根据这个组织的传统,但凡卧底暴露,尸体会被非常血腥暴力的方式示众,以羞辱警方。”
邵麟脑内立刻有了画面,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但是,林昀既没有留下任何活动痕迹,警方也没有发现尸体。最后审问落网的罪犯,也没有听说卧底被杀的那一类消息。”罗屿中摇了摇头,“他们甚至不愿意供出林昀,还在一直保护着同伙。”
邵麟:“……”
“更糟糕的是,警方在林昀透露的信息里,发现其中真假半掺。有一部分信息,起到了让‘暴君’落网、至关重要的作用,而有一部分信息,完全就是浪费警力,甚至可能让更多的人逃脱……”
邵麟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当时,涉案工作人员中,有人认为,林昀本人跟着那些罪犯一起逃脱了。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邵海峰停顿片刻,“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未得到他应有的功勋。”
……
听了一白天的往事,邵麟晚上半天都睡不着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吵得夏熠也无心入睡,招招手让人过去。邵麟索性往人热乎乎的怀里一蜷,终于浑身舒坦了。
人形哈士奇加热抱枕!
不老实的哈士奇顺手一楼,爪子就搭在了邵麟腰际,很不老实地一捏,某人又像“一捏一叫”的小黄鸭那样“嗷”了一声。
“怎么回事,”夏熠微微蹙眉,“肩颈不好也就算了,你怎么腰也不行?你是不是肾虚?为了我未来的x福你这样我有点担心???”
“胡说什么?!”邵麟扭头瞪了他一眼,但他没凶上半秒钟,夏熠手头又沿着他的骶骨一按,邵麟五官顿时皱成一团,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声音很闷:“那天突发状况,扭过去的时候用力过猛,拉伤了吧。今天肌肉哪哪都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