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一个孩子渴望父亲的眼神。
那个眼神看得他胸口酸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一样。
“行,我带你去见林昀。”贺连云压低了声音,“但刀口舔血的路,你想好了么?”
邵麟安静地扑闪了两下睫毛,突然张嘴,乖巧地从贺连云的刀尖上咬下那口牛肉,缓缓咀嚼了起来。
贺连云这才笑了起来,用拇指揩过邵麟唇上的血,在他左侧颧骨上抹下了淡红的“一横”,柔声道:“我的好孩子。”
就在这时,漂亮的东南亚侍女又端了一个银盘走了进来。
贺连云松开手,轻快地说道:“先吃饭吧。”
邵麟深吸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麻木地拿起了餐具。
他想问很多问题,但邵麟深知自己不能心急。他既然说了一切都是为了林昀,那张嘴就打探别人业务就显得很可疑。空气里的沉默令人很不舒服,牛肉的膻腥味更是令人窒息。
半晌,抬头偷偷瞄了贺连云一眼:“我爸……他还好么?他现在在哪?”
“挺好的,吃好睡好。”贺连云风卷残云似的消灭了一半食物,“林昀现在负责我们整块往南美的业务,你别急,咱们船开回去还有几天时间,他忙完了也就会回来。”
邵麟又想起了郁敏当时和他说的话——如果林昀真的在南美,那血又是怎么回事呢?
邵麟微微蹙眉:“你那个墨水里,掺着他的血——”
贺连云拿匕首在唇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从容不迫地打断了他:“阿麟,游戏规则是,你问我一个问题,我问你一个问题。”
邵麟眨眨眼,又乖巧地一点头:“你问。”
贺连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怀疑?”
邵麟干巴巴地老实交代:“王洋纯的画。”
贺连云提起这件事,似乎也是有点感慨,长叹一声说这事实在不巧。
“当次我碰巧看到,小姑娘在候诊室的绘画角给另外一个肺癌患者画的器官图。说实话,我一眼就爱上了那个创意。我问她能不能给我画一整个系列,我愿意花钱买它。小姑娘开心极了,很快就给我了成品。大约,这件事让她产生了什么误解,自以为我们的关系很亲密,竟然不提前预约,直接进了我的办公室。”
“那天,福利院的公益日,Rosie来找我谈事情,”贺连云透过落地窗,指了指甲板上“张胜男”的方向,“碰巧就被王洋纯撞见了。虽然,她那天是来送什么自己做的巧克力,但我也不知道我与Rosie的对话被她偷听去了多少,这没办法,我不能承担这样的风险。”
送巧克力?
邵麟看向贺连云被岁月亲吻过、却依然轮廓英俊的侧脸,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喜欢的人……”
王洋纯与咨询师说,自己有了钦慕的人,所以想努力变得更美、更优秀,但她从来都不曾透露,自己爱上的人,是她心理咨询师的督导老师。
由于心理咨询工作的特殊性,来访者非常容易将情感错误地投射在自己的咨询师身上。更何况,一个从小缺爱、缺乏鼓励的小女孩,遇到了贺连云那样一个成熟、温柔、英俊、还能欣赏她、鼓励她的男人。
邵麟心底泛起一丝说不清的讽刺。
那一起被误判的自杀案,终于在他脑内有了清晰的脉络。
王洋纯每周都坚持去做心理咨询,远比一般来访者勤快,并非是因为她积极看病,单纯只是因为想多看一眼自己的暗恋对象。那天方洁误以为她在画室里描蒋奇,或许,她画的根本就不是蒋奇,只是因为蒋奇的侧脸与贺连云有那么几分神似!蒋奇没有说谎,王洋纯也没有,她与他确实没有暧昧关系。
“我没想杀她的。”贺连云温和地耸了耸肩,语气不无遗憾,“我很喜欢她的画——我太喜欢了——但很遗憾,她来得不是时候,我只能让Rosie斩草除根。”
提到这事,男人又笑了起来:“Rosie有时候令人厌烦,但我不得不说,她是杀人的一把好手,干净又利落,从来不会给警方留下任何线索。”
在“小姑娘”逼着王洋纯吞下两大瓶精神类药品后,女孩又自己吃下了多肉盆栽。邵麟终于明白了这个曾令他百思不解的行为——她是在向警方传递凶手的消息啊!只有贺连云看过她的那副画,而最后害死她的凶手,就是与贺连云在一起的“小女孩”。
时隔这么久,邵麟终于收到了王洋纯留下的消息。
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对了,”贺连云狡黠地对他一挤眼睛,“你在海上坏了Rosie的好事,那单生意的损失,差点让她混不下去。虽然我叮嘱过她,但你可千万别惹那个女人生气,她对你意见可大了。”
邵麟:“……”
“……其实,最早Rosie以‘李梦媛’身份去接近邵远的时候,我就怀疑她在燕大有个同伙——那个人不仅能帮助她拿到奥数训练营的门票,而且,那人还能查到我文章所发表的校刊。只是当时,我对这人是谁毫无线索。”邵麟想了想,“现在想想,在三院神经内科毒死季彤的人,也是你。”
“正如我当时说的,”贺连云莞尔,“不用谢。”
邵麟:“……”
“自从上回蓬莱公主号重逢,我和你的父亲,就特别希望你能回来。这是真心话。因为我们现在非常缺人,你也看到了,Tyrant太过高调浮夸,那性子成不了大事。Rosie喜怒无常,她是一个很好的杀手,却没有管理的脑子。”贺连云真挚地说道,“之前在华国,我摸不清楚你的底线在哪里——所以我一再用卡片试探——直到我发现,你似乎并没有把它们上交警方的打算,我才第一次看到了机会。”
“那秘密星球……”邵麟刚开口,却突然被贺连云房间里的卫星电话打断了。
贺连云接起电话,没有出声,也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贺连云拉了铃,对邵麟做了一个“出去”的手势,很快,就来了一个侍女领着他出去了。
邵麟走远前,听到身后房间里,贺连云用英文问了一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砸他们的点,接下来一个名字他没有听清楚,发音似乎有点像“Komang”,也不知道是人名还是地名。
邵麟在心底掂量着:贺连云虽然没有伤害他,但依然很不信任他。
领路的侍女穿着一身翠绿与明黄相间的条纹状民族服饰,走路婀娜生姿,她将邵麟带去了另外一间宽敞的客房。房间采光极好,阳台出去便是海景,还自带太阳躺椅与迷你泳池,干净的床单上扑着一套崭新的沐浴用品。
邵麟礼貌地与人道谢:“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漂亮的女孩眯起双眼,张了张嘴示意自己无法发出声音。她又指了指船舱壁上的铃,微微一欠身,便退了出去。
原来她也是个哑巴。
邵麟突然发现,这艘船上所有的服务生都是哑巴。
舱门被合上的那一瞬间,邵麟再也忍不住了,冲进洗手间就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劲。喉咙口火辣辣地灼烧,整个消化道里的平滑肌针扎似的抽搐,头疼得好像要裂开……他漱完口,整个人脱力一般,面朝下趴在床上。
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又无声地消失于被褥。
直到双眸干涸,他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邵麟突然想起,小时候,家附近有一片沙地,装了一些跷跷板、单双杠那类的公共建设设施。小邵麟爱玩,疯猴似的上蹿下跳,却唯独害怕那座独木桥。因为独木桥那根木头,直径不过20cm,却架得很高,比那时候他的个头还要高出两个脑袋。
小邵麟不敢走,林昀却每次都要逼他走。
无数次,他走到一半,在独木桥上双腿发抖,而林昀就坐在独木桥的另外一端,沉默而严肃地看着自己。
这么多年了,他依然在看着自己。只是,事到如今,邵麟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那双眼睛是在鼓励他勇渡彼岸,还是在引着他坠入深渊。
可是,也还有别人在看着他啊……
邵麟眼前,又浮现出了夏熠的脸——眉目英挺的男人带着他特有的、炽热的、有点傻傻的、却又充满了期待的目光。
他这一辈子都不能辜负的目光。
邵麟起身,神色平静地按下了铃。
漂亮的哑女很快又进来了。邵麟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道:“你们还有吃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00:唯傻狗与二哈不可辜负!
二哈:我好急啊???
第91章 父亲
燕安市公安。
罗洋走了。在警方的劝说下, 他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来路不明的肾源,重新开始透析,且与院方商量起了退款事宜。警方很快就把全部的火力投入到海外非法就医的这条线上, 根据罗洋提供的线索,成功在燕安市里揪出了几个拿回扣的中介商。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夏熠的变化。他话少了, 笑得也少了, 活泼的小太阳突然成熟稳重了起来,不再抱怨加班, 倒是像打了鸡血一样, 没日没夜地投入工作。
主要原因是他并不太想一个人回家。
邵麟的工位一直空着, 夏熠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用纸板箱装好塞在桌子底下。局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没人去移那箱子, 更没人敢当着夏熠的面提这件事。
倒是管理层风轻云淡,始终没对这件事多做点评。
转眼一周过去了。
三楼刑侦办的门突然被推开一条缝隙,探出半团黑白相间的狗耳朵, 以及一只鬼鬼祟祟的眼睛。很快,夏熠在一片“啊大狗狗”, “咦这是哈士奇吗”, “K9小背心耶”,“这只屁股上的花纹好像唇印啊哈哈哈”的惊呼声里茫然抬头。与此同时, 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哼哧哼哧”地扑进他的怀里。哈崽前腿扒住夏熠的椅子,后脚踮起,疯狂甩着尾巴。
夏熠这才恍然:“哦哦——”
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这才想起来前几天警犬培训基地给他打过电话, 说哈崽最后模拟执行任务的时候,还是没能经受住小美女边牧的诱惑, 不幸没能通过。现在训练彻底结束了,该把孩子带回去了。
“说好昨天来接的,结果你一忙又给耽搁了。”训犬员笑着跟了进来,把一张证书摆在夏熠桌上,“刚好我要过来一趟,顺便给你把小家伙捎来,可不许把狗赖在咱们这里。”
“……呃,”夏熠一手撸着哈崽的脑袋,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指了指自己的电脑屏幕,“抱歉,太忙了这几天,谢谢你把哈崽送回来。”
训犬员像是完成了一个什么艰巨的任务,笑嘻嘻地摆摆手:“好好相处啊,我先走了。”
哈崽轻轻一跳,整只狗都蹭到了夏熠身上,亲热地给了主人一大口亲亲,随后,他又蹿了下去,左顾右盼一圈,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哈崽踩着轻盈的小碎步在办公室里溜达了一圈,左闻闻,右嗅嗅的,最后在邵麟工位下乖巧趴下,蜷成了一团黑白毛垫。
办公室里时有人路过,见着狗总是忍不住去摸一摸,逗一逗,但哈崽只是偶尔动动耳朵,愈发没精打采了起来。
夏熠招呼了两次,哈崽都没过去,直到他拿火腿肠引诱。谁知,哈崽叼走火腿肠,又无情地回了邵麟工位,缩成一团毛垫,气得夏熠鼻子发酸,又不好在办公室里发作。
哈崽一直在邵麟桌子底下趴到下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有点不大对劲。他四处蹭了蹭,最后还是用鼻子顶开了收纳盒的盖子,前腿扒在盒上,把自己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进去。不一会儿,“哗啦”一声,哈崽打翻了箱子,夏熠好不容易收拾整齐的东西又撒了一地,有几本书,一个陶瓷杯,一小袋咖啡粉,以及一件夜间披的防风外套……
“行了行了,”夏熠大步过去,轻轻一抽哈崽脑壳,“人都走了,你还给我添乱!”
哈崽瞪圆了双眼,委屈巴巴地“呜”了一声,又低头嗅来嗅去,鼻尖长久地停在了那件外套的袖口。夏熠伸手刚要收拾,哈崽竟然还一口咬住了袖口,拉扯着不肯交给对方。
“给我——扯啥呢你!”
哈崽突然响亮地“汪”了一声。
“艹,”夏熠低声骂了一句脏话,“你还凶我!没教过你吗,办公室里不准乱叫!”
夏熠一手还拉着衣服,哈崽就咬着衣服、带着他一路跑了出去。哈崽四处嗅来嗅去,最后一头冲进走廊里的会议室,纵身跳到桌上,这才松了口,丢下衣服,围着烟灰缸打转。
“下来,给我下来!”夏熠急急忙忙地去抱哈崽,“谁准你上桌了,你这只笨狗,我可算知道你考试是怎么挂科了——”
他还没说完,哈崽又扭头“汪”了一声,神情颇为不满,很有几分“骂谁笨狗?你才是笨狗!”的味道。
夏熠竟然还无师自通地听懂了:“……”
哈崽伸出一只爪子,搭在邵麟的外套上,又伸出一只爪子,把烟灰缸推到夏熠面前:“汪汪!”
夏熠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抓起邵麟的衣服,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只是会议室里本来就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这会儿他什么都闻不出来。哈崽这是什么意思?他在邵麟外套的袖口,闻到了这个烟味?
夏熠的目光落到烟灰缸里,烟灰里躺着三个烟嘴,其中两支没有抽完,露出了烟嘴前五毫米处一圈金红色的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