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很久,司君遥也没有回来,他的消息依然没有回音。任舟打车去了司君遥的公司,可值班人员却说,这几层早就走空了,连盏灯也没留下。
走在冷风里,任舟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寻不到去路,也找不见世间的牵绊。可是他原本从没体验过孤独。哪怕夜奔一千五百公里逃离被划定的轨道,他也在异乡的街道上走得很昂扬。
原来习惯了有人在身边,空缺之后就再没办法填补。
原来爱情并不只有悸动羞赧和隐秘的确幸,还有始料未及的疼。
他一路走回家,流风像纸页边缘,将暴露在外的皮肤划得面目全非。所幸麻木了之后也就没什么知觉。拐进摔倒过的那个转角,他鼻子酸得要命,早知道,那时候就应该仗着受伤再搂他脖子多赖一会儿,早知道,那晚他就干脆不要睡着,他胆子怎么就那么小,耍过的流氓手指头掰一掰就数完了,团起来扔进心上的空洞,连落地的声响都听不到。
他正难过,忽然听见单元门前凌乱的脚步声响,然后是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满含焦急:“阿遥,我求你别这样…”任舟移出半边脸,从暗影中确认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正是不归的司君遥,还有死死握住他手臂的杨奕。
司君遥没回话,他低着头,任杨奕摆布着。
杨奕皱着眉头盯了他很久,终于妥协了似的,哑了嗓音:“你决定了是吗?”
司君遥摘掉了眼镜,低声说:“是。”异常艰难却又十分坚定。
杨奕抱住他,声音在发抖:“那好,我陪你,我们一起面对吧…”
虽然任舟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剧烈战栗,可这个拥抱和这句话并不足以掐灭他的呼吸,真正击碎的他的是下一秒,他看到司君遥紧紧地回抱了杨奕,双手将他昂贵的大衣抓得褶皱不堪,他狠狠地仰起头,路灯下,任舟清晰地分辨出那行眼泪,从他紧闭的眼中汩汩流至下颌,没入黑暗。任舟甚至怀疑自己听见了一丝呜咽,是悲极后再难抑制的释放,他从没见过的,无比脆弱的司君遥,此刻却在杨奕怀里。
真的推开家门的时候已经快要深夜了,任舟被扑面的暖风忽然裹住,头晕了晕,勉强扶着玄关柜站定。司君遥还没睡,单手插袋站在阳台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身后有声音也停了很久才转身。任舟看见,他另一只手里有半根烟。
“不是戒了吗?”
“嗯,忽然想抽。”司君遥显然不想跟他多交谈,又吸了一口,掐灭了,转身往主卧去。
任舟在他经过的时候忽然开口:“我今天去医院了。”
司君遥果然顿住,犹豫了一下问:“开药吗?”
“嗯。碰见了杨大夫,说了几句话。”
这下司君遥终于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应该跟我说什么?”
司君遥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重新沉下气。“没什么,早点睡吧。”
任舟被他关在门外,客厅里还有一缕没散的烟味,绕上他的颈子,将他的喉咙锁紧。
原来是这样。
一个年龄、职业、社会地位都相当匹配的对象,一个早在他生病的时候就已经在他身侧,陪他从低谷走出,又在这个至暗的时刻不由分说前来拥抱他的人。甚至他知道自己住在司君遥的家里,却完全不以为意,可能因为他根本没把一个流落街头的小孩儿当成威胁,可能,他还用那张标致的脸孔假装不快地对司君遥说过:“那个小扁舟,你打算收留到什么时候。”
任舟的一败涂地显然理所应当。他不是输给了时光没有让他快快长大,他输给了他错过的司君遥的光阴。
44 第44章 最后一次离家出走
任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他在心爱的跑车小床上出了一会儿神,下床走进了客厅。司君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餐桌上除了他的南瓜头马克杯,什么也没有。昨晚的那一幕又冲入脑海,他忽然觉得这只杯子特别突兀,它色彩浓烈、造型夸张,即使放在万圣节的聚会上都会被嫌弃。
这房间最开始是什么样子来着?有质感的黑白灰,处处素雅清净,可自从他搬进来,就再也没能恢复原有的平衡。是司君遥纵容他的,无论他带回来什么,司君遥永远都说好,哪怕阳台那盏惊世骇俗的宫灯,他也只是微弱地反对了一句。也许就是这样的娇纵,让他逐渐产生了越界的渴慕,他还以为,这也是爱情的一种可能。
没有过感情经验的人总会在初次遭逢心动时兵荒马乱,可任舟知道,他不是因为司君遥的纵容或者关照才对他心动,他也说不出具体喜欢他什么,总之抛开他如何对待自己,他依然钦佩和欣赏司君遥的为人与才华。如果加上他洒下的光,那么假如这星球最后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他也能甘之如饴地与他厮守完剩余荒凉的岁月。
但他也明白,爱情并不一定是你来我往的加法循环,你追我跑、我追他跑的错位战才是爱情的常态。就像他再怎么曲解司君遥对他的好,再怎么勇敢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能真正走进司君遥心里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还阴暗地想过,在一起又不代表不会分手。都是人,他一身的毛病,杨奕说不好也有。大不了他可以等,躲在司君遥的周围伺机而动,万一哪一次成功了呢,司君遥太值得他死磕到底。
天亮了,他又嫌恶起自己的幼稚,在给司君遥带来了这么大麻烦之后,他不赶他出门已经仁至义尽,再咒人家情路不顺就堪称歹毒了。司君遥不赶他,那是因为涵养,他自己总不能一直仗着年纪和病症不识好歹。
收拾东西比上一次费了点儿力气,主要因为他乱七八糟买了太多有的没的,司君遥给他添置的衣服也不少,几乎是他原先拥有的两倍。不过再多东西,一个背包和一只大号整理袋也装下了,他将自己寄存在北国异乡,本来就没必要拥有太多。
没人比他更擅长离家出走,只是他提好行李站在阿白面前的时候,还是抱住它雪白的瓷盆难过了。绿叶和发丝抵在一起,阿白没说话,他也讲不出什么。哽咽到最后,只嘱咐它要好好照顾它爹。多荒谬,他最后的寄托居然是一盆栀子,替他看着他可望不可即的遥远。
任舟背着包回了云生,蒋昊再烦,起码云生还有他一个床位在。贝达宁看他一副被扫地出门的落魄,赶紧关了宿舍门问他:“舟儿,你这什么情况?搬出来了?”
“啊。”
“跟司老师吵架了?按说这事儿我不应该插嘴,但你是不是把脾气收敛一点儿啊。”
“怎么就一定是我脾气不好啊?就不能是他?”
“别闹,他可是司君遥。”
任舟无言以对,把包往空床上一丢。“不是谁脾气的事儿,反正…反正我也说不清楚,我去找猛哥说一声,这阵子就还得住这儿。蒋昊要是不同意,过两天我找了房子再搬。”
猛哥和微姐也很惊讶,他解释不清楚,就含糊地说分手了,回宿舍暂住。可能是他脸上失落的表情太真实,猛哥和微姐并没对他说教,也不敢刨根究底,只把他夹在中间,拍着他后脑勺安慰:“没事儿,你哥你姐在呢,啥时候不带让你没地方落脚的啊。”
他抽搭着鼻子说谢谢,挪步出去找活儿干。
把二楼包间挨个打扫清爽,他把拖把杵进水池,水哗哗地冲,可手机一直没有响。也不知道司君遥回没回家,是否看到了他留的纸条。他写了好几个版本,从感谢照顾到道歉添了麻烦,从保证不再打扰到祝他跟杨奕百年好合,写了撕,撕了写,最后只留了一句“我搬回店里了”。云淡风轻一些,大家都体面。
但他太蠢,忘了离家出走的必备要素是把钥匙留下,稀里糊涂带了出来,再想偷偷放回去,他又不敢。如果司君遥正好在,如果他对自己的离开没有表露出一丝不舍,那他势必要哭着跑回云生,边跑边喊“他不要我了”。这种难过真的很难忍得住,他光是想想都鼻酸。
忽然伸出一只白嫩的手,越过他把水龙头关掉。任舟回身,发现是许久没见的右祎,穿了件大红的毛衣,衬得他浑身上下喜气盈盈,连梨涡都盛好似了一盅甜汤。
“发什么呆呢,想不想我?”
“还行。”
右祎翻了个白眼,“切,嘴一点儿也不甜。”
任舟挽起袖子,边控水边揶揄:“就你家yi最甜。”
他是顺嘴说的,可右祎捂住嘴巴喜不自胜地笑出了声。任舟一挑眉,把拖把立住,拉他到一旁:“怎么个意思?这是有重大进展?”
右祎抓着袖口,晃晃肩膀:“嗯。过年的时候见了一面。”
“我靠,你行啊,不声不响地给我搞大新闻。怎么样见的?”
“就初一那天嘛,家里聚完餐挺无聊的,我爸妈两边的哥哥姐姐都比我大太多,围在一起不是聊孩子就是聊投资理财。我就问他在干嘛,他说家里刚吃了饭,也没事做,假装陪着爸妈看电视。我就问他,不然去河边吹个风吧。没想他还真同意了。”
“然后呢?”
“你别急嘛,我慢慢和你说。然后就出来了呗,我开我爸的车,停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到了。跟他报的数据一样,一米八多的身高,穿了件巴宝莉的大衣,往那一站一股玉树临风的味儿。我当时心怦怦跳,网上怎么聊都行,见了真人感觉完全不一样啊!我猜你第一次见司老师肯定也是这种心情,反正就激动兴奋里又有点不知所措。”
听他提起司君遥,任舟胸口又开始发堵,揉揉鼻子:“说我干嘛,你继续讲你俩的事儿。”
“然后就靠在车旁边聊天啊,他人很开朗健谈,说没想我长这么清纯的一张脸,平常那些黄嗑儿也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我说你看着不也人模狗样的。他说那叫仪表堂堂。总之就又开始拌嘴什么的,跟在网上一样。那天冰面上有几个高中生在放烟花,星星点点的很漂亮,我就说我也想要星星。他说你有星星啊,还要别的干嘛。我问他在哪,他就忽然凑上来,亲了我这里。”
右祎伸出食指点在自己小巧的梨涡上,眼里全是星辰闪烁的欢喜。任舟简直酸爆了,羡慕地想哭。同样是网络照进现实,凭什么人家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演偶像剧,浪漫与亲吻全都有。而他赖进人家里半年才逮到亲一口的机会,然而非但没亲上,连根据地都丢了。
“那你们这算是?在一起了?”
“不知道,他也没说,我也没问。但面子不能丢,所以临走的时候我也亲他来着。踮脚踮得累死了,不过被他裹在大衣里的时候,从他的古龙水中闻到了一点点消毒水的味道,太禁欲系了,我当场死亡。”
“消毒水?他是大夫啊?”
“嗯,他说是市中心医院的眼科大夫。那一瞬间,我真满脑子都是他穿白大褂的样子…”
“等一下,市中心医院,眼科大夫…他告诉你他叫什么了吗?”
“回去之后发微信告诉的,我最开始以为那个yi是1的意思,后来知道他是大夫,又以为是医生的医,原来都不是。他叫杨奕,神采奕奕的奕。”
任舟仿佛被当胸捅了一箭,不可置信地低头从右祎铺满甜蜜的脸,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伤洞。一种无边的愤怒从孔洞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触目惊心地泼了满地。
“我求你件事儿,你给他打电话,让他来云生一趟,就说你有急事儿找他。”
右祎疑惑:“你要是想见他,哪天你带上司老师,我们四个一起吃个饭不就好了,干嘛这么着急?”
“让你打你就打,我很急,特别急。”任舟捏住逐渐粗重的喘息,尽可能维持从前不讲道理的样子催促他。
右祎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状况,这么多天没见,能借机会见一面也倒是未尝不可,于是掏出手机,躲去一边,拨通了电话。杨奕的声音从听筒溢出来的瞬间,任舟把手心攥得通红,那就是他,面对右祎黏糊糊的撒娇好像招架不住似的,没说几句就答应了一会儿来接他。
任舟就站在落地玻璃前等,他有话要问,有话要说,有满腔冲涌的剧痛,要找一个出口。
45 第45章 两件事
杨奕把车停在巷口,给右祎打了个电话。右祎刚抱起外套,让他稍等。任舟已经拉开门,冲了出去。右祎丢下外套拔腿就追,拼了全力跑,也只能眼看着任舟冲到立在车边的杨奕面前,扬起了拳头。
右祎没预料到是这个场面,惊骇大喊:“任舟你干嘛!”
杨奕在他的喊声中竟瞬间反应过来,偏头躲过任舟的攻击,扭下他手腕,照他脸上结结实实揍了一拳。任舟被打倒在地,手背蹭过破裂出血的嘴角,似乎不敢相信,扭头狠狠地瞪向杨奕。杨奕转了两圈手腕,沉声道:“小兔崽子,我不揍你就不错了,还来打我?真让你打中,我这为了对付医闹搞了六年的自由搏击就算白练。”
任舟从地上爬起来,晃悠悠还想再上,被奔过来的右祎拦腰抱住了。
“任舟你疯啦!我谈个恋爱是气着你了还是碍着你事儿了,你跟我说不就完了?怎么还能跟人家动手啊!”
杨奕倒也不怕他,看他拖着右祎顶过来,一脚蹬在他小腿上,任舟扑通跪在地面,残雪糊了满膝。
“右祎,你过来。你把他松开,他打不过我。你先到我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