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曾慧樱微微睁开堪堪露在被单外的眼睛,视线正好落在含苞待放、水珠晶莹剔透的玫瑰花上,无神的瞳孔中凝起了一丝光亮。
捕捉到那闪瞬即逝的情绪波动,罗家楠蹲下身,以免自己居高临下对她造成压迫感,问:“你恨肖文恒么?”
眉心皱起,眼圈微微泛红,曾慧樱喃喃道:“我不恨他……可他……不该那样对我……”
“你是指他给研究所写信的事?”
抽泣的鼻音响起,泪珠大颗从她的眼角滚落:“那篇论文本来就是我写的,实验也是我做的。”
“是,我知道。”罗家楠表示认同,此时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姜彬起身递过张面巾纸,随后坐回到沙发上。她需要倾诉,静静的聆听即可。
“我妹妹也在上大学……我妈因为生了两个女儿而被迫和我爸离婚,她一天打两份工才供出我们俩来,每天吃的都是餐馆里的剩饭剩菜……我不能……不能让她失望……”曾慧樱哭得稀里哗啦,说话断断续续,思维明显有些跳跃,“他明知道我家里困难……还那样……我真的……很需要钱……”
顺着她的话,罗家楠继续问:“所以你出去之后选择住在位置偏僻的公寓里,就为省点租金,是吧?”
抽泣声猛然一顿,曾慧樱的表情明显有些失措。事情被发现了,发生在那么远的事,仍然被发现了。她开始颤抖,眼神闪烁,羞愧难堪。
“你受伤了,这里。”罗家楠指指胸口,隔着衣料压上开胸手术留下的疤痕。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事实,但身上每一道疤是怎么来的,他永远不会忘记。只不过他没选择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他还有心爱的人,他要为他好好活着,扛起头顶的那片天。
“然后你生病了,这里……”罗家楠又将手指移向额角,“你昨天差点淹死在浴缸里,还记得么?”
闭眼表示否认,曾慧樱低声说:“吕警官,有提过……”
罗家楠紧接着她的话说:“你看,杀了肖文恒并不能让你心里面更好过,你得去接受正规的治疗,我知道,你想活,不想死。”
“……”
没听到曾慧樱否认杀害肖文恒的事实,姜彬不动声色地勾了下嘴角——行,这小子糙归糙,诱供还真有点本事。事实上进病房之前和管床医生的交谈,已经让他认可了罗家楠的想法。这姑娘确实病了,而且病的不轻。她上厕所的时候突然晃神,站在马桶旁边尿湿了裤子,被女警发现后,像个孩子那样哭泣不止。
所以说,监狱不该是她的归宿,精神病医院才是,不然下一次她杀的可能就是自己了。不过最终的结果还得看精神病学专家出具的诊断证明。
接下来的时间里,在罗家楠的引导下曾慧樱供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还算平静,同时言语间流露出深深的悔意。可被问及需不需要通知家里人的时候,她又变得有些歇斯底里,直到护士给输液管注射过药物才安静下来。
从病房里出来,姜彬向守在走廊上的吕袁桥告辞,跟罗家楠一起去等电梯下楼。在电梯门前站定,他问:“投毒那条线是怎么回事?我看卷宗上没有后续的调查跟进。”
罗家楠拧起眉头:“归缉毒处了,你得去问庄羽。”
“嗨,那我就不问了,等结案报告。”
“那你可有的等喽。”
“嗯?”
“哦,我的意思是,有些案子到了庄羽那就他妈死压进度,打草惊蛇该耽误他抓毒贩升官了不是?”
罗家楠肯定不能把谭晓光卖了,依旧摆出那副死瞧不上庄羽的语气。说到底他还是瞧不上庄羽,只不过没以前那么膈应,光听名字就想掀桌。抛开保护卧底这事儿不谈,联合办案的时候庄羽可没少往上面打他小报告,他背的警告处分里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庄羽。
姜彬皱眉笑笑:“诶,别当着我面说庄羽坏话啊,我跟他关系可比跟你铁。”
“我可没说他坏话啊。”罗家楠故作无辜,“你们都是大佬,一言九鼎,给我们这些碎催留条活路行不行?”
姜彬无比嫌弃的翻了他一眼:“呦,您见过敢指着督察鼻子骂的碎催?”
“嗨,那是随我们陈队了。”罗家楠讪笑。
“学点好。”电梯门开,姜彬进去按下一楼的按钮,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刚忘了问,袁桥怎么瘦那么多啊?没生病吧?”
罗家楠咧嘴一乐:“没,这不高仁要减肥非拽着他一起,不让吃晚饭给饿的嗷嗷的,那天晚上偷摸吃了顿宵夜,熏一身烧烤味,楞跑我家洗了个澡才敢回去。”
“嚯,家教够严的。”
“动不动弄双榴莲拖鞋谁受得了?”
“啊?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高仁脾气特别好呢。”
“好什么啊,干法医的哪个不得是铁石心肠?二吉说的对,法医啊,都有病。”
罗家楠这边话音还没落地,远在十多公里之外的祈铭猛地打了个喷嚏。高仁听了从电脑后面歪过头,关心道:“师傅,又感冒啦?”
“没,鼻子突然痒痒。”
祈铭摸出手绢擦了擦。这时手机响起,林冬打来的,约他晚上一起吃饭。有点意外,林冬从没约过他吃饭,想必是有在办公室里不好当着其他人面说的话要聊。祈铭推测是和“破坏者”的案子有关,时间点也符合林冬当时的承诺,随即应下,转头给罗家楠打电话告知对方自己晚上有约。
只要祈铭不是跟杜海威出去吃饭,罗家楠一概不拦,正好他送姜彬回检察院之后还得去局里赶报告,晚上没空回家吃饭。然而他并不知道,林冬不但约了祈铭,还捎上了杜海威。将“破坏者”的案子与杜海威共享,林冬事先征得了祈铭的同意,毕竟有关鉴证方面的问题还是得参考专家的意见。
约的地方离市局不远,考虑到杜海威和祈铭都不开车,林冬订了步行街上一家南洋风味餐厅里的小包间。价格不便宜,贵在环境好,闹中取静。再说杜海威说请客,林冬就没跟他客气。
被检测项目耽搁了点时间,杜海威姗姗来迟,菜都上齐了人才到。刚坐下,就听林冬笑他说:“还以为你打算逃单呢。”
“请你俩吃饭我还敢逃单,不想混了是吧?”离开工作环境,杜海威的语气比平时轻松几许,不过注意到祈铭的表情有些凝重,他随即敛起了笑意,“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
“没,我在想刚林冬说的……”祈铭微微叹了口气,“他说你们俩都认为,‘破坏者’不是单独作案而是多人协作。”
“准确点说,是有一个组织者,其他人听命行事。”林冬说,“我在加拿大留学的时候看过份卷宗,从一九二三年到二五年三年的时间里,有个宗教团体的首领策划指导了十起谋杀案,指使自己的信徒去杀人献祭,行凶手法和你给我看的资料里的每一个都很接近,所以我考虑,这可能是模仿作案。”
祈铭依旧皱着眉头。FBI的侧写师们提出过“破坏者”并非单独作案的考量,因为案件发生的地点遍布全美,受害人之间毫无联系,一个人单打独斗确有难度。但他们认为顶多是两三个人,并且每一次都是共同作案,而非像林冬说的那样有个幕后黑手。林冬提到的案子他也听过,可那毕竟是距今快一百年前的事了,杀人手法相似并不能说明这就是模仿作案。
“我认为林冬的思路值得参考。”杜海威接下话,“我看了有关鉴证的部分,发现所有的现场都被蓄意破坏了,水淹、火烧、甚至使用化学品灼烧证据,FBI的鉴证专家给出的结论是凶手破坏现场是为了增加勘验难度,据此说明凶手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但是——”
他权衡片刻措辞,继续说:“从我的专业角度来看,凶手对现场的破坏并不彻底,比如发生在新泽西的那起案子,凶手焚烧死者卧室的时候没有使用助燃剂,然而旁边就是车库,里面有大桶的汽油可供使用,要是为了毁尸灭迹,就该将所有家具都泼上汽油然后将整栋房子付之一炬,可是凶手只点了卧室里的窗帘而已,灰烬都在床另一侧的地板上,说明人为的阻止了火势的蔓延……这样的举动更像在进行一种行为艺术,手法各不相同,就很像是不同的凶手刻意向谁证明自己的独特性一样。”
“……”微微眯起眼,祈铭喃喃重复着杜海威的话:“杀人凶手的……行为艺术……”
给祈铭盛了碗汤放到手边,林冬一边催他吃东西一边说:“也可能和某些宗教仪式有关,反正我听杜老师说‘行为艺术’的时候,感觉是在侮辱FBI的智商。”
杜海威闻言故作不悦状:“林冬,你能别骂我么?”
“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你又叫我杜老师。”
“大家不都这么叫?”
“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老杜,就像上学的时候那样。”
“那会年轻不怕往老了叫,现在不一样,谁要敢叫我老林我跟谁急。”
“我不怕,反正我没长白头发。”杜海威意有所指的望向林冬额角那搓白毛。眼瞅着对方抄起骨碟假装要砸自己,赶紧笑着拱手讨饶,转头对凝神沉思的祈铭说:“先吃饭吧祈老师,目前都是和我林冬的推测,不一定对,别为这个而感到困扰。”
淡淡勾了下嘴角,祈铭摇摇头:“不会,关于这个案子什么天马行空的推测我都听过。”
“那就好,等空了我继续研究,最近太忙。”杜海威伸筷子指了指摆在祈铭跟前的那盘菜,“试试这个,他们家的招牌菜。”
“这叫什么菜?”整张桌上祈铭最看不顺眼的就是这道冒着蓝光的菜,刚林冬点菜的时候是按着杜海威发来的菜单点的,他压根没着耳朵听。
杜海威解释道:“蝶豆花糯米沙拉,你要求沙拉不放沙拉酱,这个就是。”
祈铭仔细地看看那盘沙拉——富含花青素的蝶豆花浸液将泰国原产长香糯米染成了淡蓝色,那一颗颗饱满的米粒又因包间射灯暖色系的黄光而显得微微发绿——随口说:“要是尸体里的蛆没挑干净,在停尸柜里冻久了就很像这个。”
林冬嘴里正嚼着口沙拉,听到这话暗搓搓扯了张餐巾纸悄悄吐进去团掉。杜海威则抿住嘴唇,郑重考虑要不要让服务员把这盘菜拿走倒了去。倒是听说过祈铭说话影响食欲,没想到直接能给人干饱了。
无奈对视,两人不约而同的同情起罗家楠来了。
【第二卷 -完】
TBC
第三卷·鬼屋迷影
第四十七章
“你、在、哪、啊、小、楠、楠?我、来、找、你、了、呦~”
伴随着诡异森然的呼唤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吓得躲在床底下的小男孩猛地屏住了呼吸。透过床边垂下的纸板与地面之间的缝隙, 他清楚的看到一双赤足:瘦瘦的,脚背上筋骨凸显,脚趾上猩红的甲油略有残缺,边缘发黑,看上去已经涂了很久的样子。
脚步停住,脚趾转向与床铺相反的方向,停了一会,又朝门外走去。就在小男孩终于松下口气准备爬出床下时, 那双脚却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垂落的纸板被猛然掀起, 紧跟着一张皮肤惨白、双唇猩红、眼眶青黑、发丝凌乱的脸突兀倒现,大张开豁牙露齿的嘴——
“哈哈哈哈!罗家楠!我就知道你藏在这!”
“我操!”
惊吼一声,罗家楠一猛子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心脏跳得快从嘴里蹦出来了,坐在床上捂了足有三分钟胸口, 他才释出口气仰面将自己摔回枕头里。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他抹了把脸, 满手的冷汗。一时间睡意全无, 躺了几分钟彻底躺不住了,起床下楼上完厕所,罗家楠点了根烟, 靠到阳光房的围栏边,随手推开窗户往出散烟雾。
多少年没做过这无法磨灭的儿时噩梦了。那是他四岁时的夏天, 外公外婆带他回乡下老家避暑。在那他认识了隔壁家一位姐姐,八九岁的样子,男孩子一样的性格, 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无所不能。罗家楠正是皮的时候,好在乡下没车,老人能放心撒开孩子,由着他天天跟那姐姐疯跑瞎玩。
那姐姐其实对他挺好的,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他,爱用皮筋给他扎小辫,要不就是拿妈妈的口红给他涂红脸蛋。她妈妈是唱歌仔戏的,家里有的是化妆品。有一天她带他去传说中“闹鬼”的废弃老屋里玩捉迷藏,路上讲了个鬼故事。罗家楠本来听不太懂她讲的是什么,可当听到姐姐说那个屋子里的“鬼”会吃掉没藏好的小孩时,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再然后就是被姐姐那张涂得宛如夜叉的脸给吓懵了。她那会换牙呢,一张嘴好几个黑洞,白的地方沾着唇膏,猛一看跟吃了死小孩一样。吓得年仅四岁的罗家楠脑袋“嗙”一下撞到床板上,登时人事不省。
从县医院回来,罗家楠再没见过那姐姐。具体发生什么他记不清了,那会太小,只大概记得外公说姐姐被家里人送城里她爸爸那去了。虽然受了伤但他并不记恨那姐姐,反倒盼着人家能回来。村里的孩子都嫌他小不爱带他一起玩,外公外婆怕他再出事也不放他出院子了,于是剩下的日子过得百无聊赖。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从那时起便落下了心理阴影,不能听鬼故事。即便是不信鬼神,可就是无法控制大脑的条件反射,一听眼前就有画面了。当初刚认识祈铭不久,听对方讲停尸间抽屉把手掉了的故事时,他直接脑补出舌头伸一尺长的女尸瞪着俩眼诈尸的场景——还他妈是动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