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一公里的范围内出现有亲缘关系的人,说明死者和在玻璃厂受伤的人应该都生活在那一片,同一个村里的,沾亲带故很常见。”罗家楠暂不理会自己泡了多少钱的茶叶,反正喝都喝了,再值钱也只能走下三路,“不过那片拆迁拆的乱七八糟的,除了少数等待二次拆迁的,大部分都搬走了,排查工作量太大,我想还是先问问老蔡那,看有没有伤人事件的报警记录,要是没有再想辙。”
“嗯,”祈铭点了下头,“红姐和袁桥呢?”
“忙活另一个案子去了,昨儿夜里我师傅接的。”
“什么案子?”
“女的出轨,男的下晚班回家正撞上,给奸夫从床底下掏出来一刀捅了,女的吓疯了,大半夜一丝不挂跑大街上,满身的血,群众报的警。”似是有点惋惜,罗家楠摇了摇头,“倒是个爷们,没动媳妇,可你说,碰上这种事离婚不得了,这可好,一命抵一命。”
祈铭盯着罗家楠看了一会,镜片后的双眼微微眯起:“我想,那男的应该很爱自己的老婆,当场发现背叛之举,被极端的怒气所吞噬,激情杀人,根本顾不上考虑后果。”
看他那认真劲儿,罗家楠忽起调侃之心,把椅子往前拖了几公分,贴着人家的耳根压低声音贱兮兮地问:“那要是你碰上这种事,会作何反应?”
镜片上唰的反过一道白光,祈铭稍稍侧头,语气温柔得瘆人:“又想听《为什么没有207》了吧?”
“——”
罗家楠的表情皱得跟嘴里塞了颗柠檬一样。
等祈铭走了,罗家楠给蔡所长打电话,询问是否有发生在玻璃厂的报警记录。和预计的差不多,没有,要有的话那天吃饭时蔡所长肯定得提。
不过蔡所长倒是给了其他的信息。玻璃厂附近的村子,有些村民为争拆迁款,真有打出脑浆子的。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姑嫂打架,妯娌争执。派出所的去调解,有一年轻小辅警,被俩打急眼的老娘们一人薅了一把头发下来,到现在头上还斑秃着一块。
罗家楠听了,憋笑之余不免感慨。他假期实习的时候去过派出所,待的时间不长,却也见识过不少人间百态。那可真是,家长里短折腾出鸡飞狗跳,清官难断。尤其是跟钱沾边的,人性都扭曲了,什么亲情爱情,全他妈扯淡。
那天罗家楠跟着所长值夜班,睡眼惺忪地被拍起来上门调解。到楼道里刚打开执法记录仪,就看板砖朝着自己的脸飞了过来。当时他一偏头闪过了“暗器”,冲上去给扔板砖的老头儿往地上一按。要不是所长拦着,他能给人胳膊撅脱臼。
后来听老头儿的儿子说,去年家里拆迁,他爸拿了拆迁补偿款还分了四套房,一夜暴富。穷了大半辈子突然钱多的扎手,不知道怎么花好了,天天看电视购物买什么“某某大师认证”的收藏品。一年不到,两百万加三套房,全都变成了义乌小商品级别的摆设。销售方也是无良,派了个四十出头的漂亮女人游说老头,只要他再交一百万的保证金,就能把他先前买的那些藏品都送去苏富比高价拍卖。
老头儿拿不出钱来,就回家逼老婆儿子儿媳卖仅剩的那套房产。儿子不让他进家门,他就半夜拿板砖凿门,吵得街坊报了警。警察到的时候,老头正因为气得拍不开门扔板砖。大亏赶上罗家楠这号警校出身的实习生,真练过,反应敏捷。要换个人,准保被板砖拍一结实。
鉴于以往的经历,罗家楠琢磨犯罪动机可能和拆迁有关。死者年龄在四十到五十之间,这个岁数该是有宅基地的人,也就是说他死了能有人继承不菲的遗产。且粗大的指关节符合长期务农之人的情况,该是那一片的村民。
不过失踪这么久都没人报警,到底是因为什么?
窝办公室里想破脑袋也没用,他决定去村子里等待二次拆迁的那几家走访下,看看是否有线索可挖掘。吕袁桥和苗红都不在,许杰也跟悬案组的出去跑案子了,罗家楠踅摸了一圈,还是给祈铭打了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祈铭在电话里说:“等我十五分钟,有个尸检报告缉毒处急着要。”
“又是庄羽甩过来的尸体?”
罗家楠一提庄羽这俩字就牙根疼,死活跟人不对付。他跟缉毒处的大部分人关系不错,毕竟涉毒的案子大多牵扯命案,缉毒处刑侦处经常组建专案组。可就是这个庄羽,老抢他们重案组的案子——但凡是某具尸体和毒沾了边,用不了几天就会被庄羽那边申请“并案调查”。
再有就是庄羽这人动辄拿着制度当令箭,联合办案的时候给他们重案组的弄得束手束脚。而且自打庄羽升任缉毒处副处长,这种情况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之前联合行动,罗家楠给嫌犯堵宾馆房间里都攒足了劲儿抬腿准备踹门了,突然被庄羽从后面一把薅住脖领子扯开,说得等带执法记录仪的同僚上来才肯突入。给罗家楠气的,当场冲他嗷嗷“等等等!等他妈嫌犯跑了我看你怎么办!”。
他这一嗷嗷还真把屋里的嫌犯惊着了,不管不顾顺窗户往下蹦。三楼,落地“咔嚓”就给膝盖摔错了位,被守在楼下的吕袁桥当场摁住。回去庄羽就把罗家楠的“光荣事迹”给捅到督察那去了,停了他半个月的职。复职第一天,罗家楠一大早连重案组办公室都没进,直奔缉毒处掀了庄羽的办公桌。
念及这些年罗家楠掀过N+M次庄羽的办公桌,祈铭不准备触他的霉头,说了声“不是”挂断电话,随后对在旁边等着拿报告的庄羽说:“罗家楠可能马上要下来,你还是回办公室等吧,待会让高仁把报告送上去。”
“直接放我们组的公共文件夹里,我自己打印。”
听说罗家楠可能会来,庄羽识趣走人。倒不是怕罗家楠,而是不想在局里和对方起冲突。虽然谭晓光人不在局里,可没有不透风的墙,让他知道罗家楠又跟自己犯德行,保不齐还得找人家打一架。
哎,这俩青皮,一个比一个浑。
TBC
第九章
确如祈铭所料,庄羽前脚走罗家楠后脚就下来了。还好一个坐电梯一个走楼梯,要不得撞一正着。提交完报告,祈铭起身将白大褂脱下挂到衣帽架上,招呼坐在高仁办公桌上的罗家楠出门。
等罗家楠发动汽车,祈铭发现空调开始工作了,不免有些意外:“后勤终于帮你修车了?”
“呸!指着老贾他们,我儿子都会修车了!”罗家楠冷嘲一声。随即感慨道:“哎呀这不是最近老带你一起出外勤么,再苦再累不能让媳妇受委屈。”
祈铭随意地斜了罗家楠一眼。车里就他俩,罗家楠叫“媳妇”也就叫了,但凡后座上要还有一个,祈铭得给他脑袋呼挡风玻璃上去。
罗家楠接着叨叨:“我本来想自己修的,结果拆开一看,空调管漏了,我没处找气焊只好送汽修店,花了六百块钱里里外外拾掇了一顿,别说啊,德国佬的技术是牛逼,清完火花塞上的积碳,开着还挺有劲儿,都十五年的车了。”
话音刚落,就听手机发出微信信息提示音,罗家楠用余光瞄见祈铭手机上开着微信界面,莫名其妙地问:“咱俩坐这么近,你还给我发什么微信啊?”
“给你报销修车费,要不你这月烟钱该不够了。”祈铭收起手机,顿了顿,又说:“少抽吧,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每年都体检,没事儿。”
罗家楠心虚地笑着。不是为抽烟的事,而是差点说漏了嘴让祈铭知道他还有小金库。
自从和祈铭在一起,他一直住在祈铭租的那间复式公寓里,他要给祈铭房租,祈铭不要。前年祈铭决定把公寓买下来的时候,他脑子一热把工资卡上交了,从此之后莫名变成了一个月只领两千块零花钱的苦逼老公。
当然感情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坦诚,是对彼此的尊重。罗家楠觉得自己至少比老爹幸福多了,他妈过日子精打细算,一个月才给他爸六百块零花钱,买菜买日用品之类的,实报实销。不过他看罗卫东也挺乐呵,十块钱一包的烟能抽一礼拜,出去和老哥们撸串,轮到自己请客,酒水自带,点菜绝不超过二百。居然还能攒下余钱,每年结婚纪念日都请媳妇去原来工作的五星级酒店吃顿浪漫的烛光晚餐。
其实罗家楠还有张卡,领补助和加班费报销款之类的。祈铭不在市局领薪水,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直以为罗家楠把所有家底都交给自己保管。当然祈铭并不计较这些,说到底,他自己有多少钱他都不知道。养父们留下的信托基金,每年托管公司报收益支出余额的流水单他从来不看。
事实上罗家楠也不是故意瞒着祈铭,主要他这工作吧,看着吃穿住行局里都管了,实际上用钱的地方挺多:线人得给线索费;出差在外零敲碎打的钱也不少花;赶上个把嫌疑人家庭困难的,他看不过去总会留点钱给孤儿寡母老人家啥的。
倒还好,几百一千的,不是什么大额支出,但项目繁琐,总不好一笔笔都找媳妇报销。他更清楚祈铭不会在乎他把钱花去哪了,只不过和其他男人一样,瞒着媳妇私存小金库,总归是心虚。
虽然这媳妇比他可有钱多了。
—
距离案发现场最近的村子已经快被拆没了,就剩唯一的台前社还有几十户村民居住。社是比村还小的行政单位,一个村往往由几个社组成。村里原来有个大戏台,以往逢年过节,祭祖,办红白喜事都会请周边的乡邻来戏台看戏。仅剩的这些住户,房屋都在戏台前方的土坡之上,所以得名台前社。
原有的耕地都已完成占迁安置,没动的宅基地等待二次拆迁。台前社的居民们领过一笔占迁款了,家家户户的小楼修得相当气派,动辄四五层高,一楼门脸房出租,楼上住人。这些楼房位于高出路基大约三米多的土坡之上,村里出钱给房前铺设柏油路,车开上去,感觉比旁边市政新修的路还平坦。
村部早拆了,村长在自己侄子的房子里等罗家楠他们。一楼是个小超市,村长就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和老板泡茶聊天。见罗家楠他们下车,立刻起身迎上前。先前来排查尸源信息的时候,罗家楠见过村长一面,姓徐,瘦瘦的小老头儿,发色花白,个头不高,一副精干的面相。
“大热天的,辛苦了,来,喝茶喝茶。”
徐村长招呼店主给他们倒茶,被罗家楠婉言谢绝。还得挨家挨户的走访呢,哪有闲工夫泡茶喝。
祈铭打从下车就一直盯着徐村长的脸琢磨,看了足有一分钟,突然说:“别动,我对比一下。”
说着,祈铭从手机里调出尸体的颅骨正面照片,放到徐村长脸侧,全然无视对方的惊悚表情。他视线左右挪动,仔细对比两付骨骼,徐村长瘦,骨像突出,从专业角度看来,可确认其和无名尸体的面部有遗传关联。
他收起手机,对罗家楠说:“死者和村长应该是亲戚。”
“我们村的人都是亲戚套亲戚。”徐村长脸都皱成菊花了——这警察长得挺秀气,说话怎么这么瘆人啊?拿着个骷髅脑袋的照片说是他亲戚,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罗家楠相信祈铭,但先前得到的消息并不支持对方的论点,于是再次和徐村长确认:“我上回来,你说你们村没人失踪,再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
眼前满是挥之不去的“亲戚”,徐村长语气略有不悦:“全村将近一千人呢,搬走了八成,我又没挨家挨户的联系,不过真有人失踪的话,我肯定得收到消息。”
“没事,您联系不过来,我们警方负责联系,就是得麻烦您提供下全村的户主信息,据我所知,占地后很多人的户口都迁走了,派出所的记录肯定没您这全。”罗家楠客气地点了下头,自打内部通告他升任副队长,出门在外跟别人说话语气都见温柔——当领导了,得以身作则嘛。
徐村长暗搓搓与祈铭拉开距离,强装镇定地笑笑:“是嘛是嘛,那肯定是我这的全,我们村是有族谱的,你留个信箱,我叫支部的秘书给你发过去。”
“谢谢。”罗家楠低头编辑好邮箱信息发送给村长,继续说:“今儿来主要工作是走访剩下的住户,您给带个路吧。”
徐村长转头跟超市小老板打了声招呼,背着手晃晃悠悠跟前头带路,挨家挨户的串。他虽然有些罗圈腿,背也弓了,但走道速度不慢,看得出来身体还算康健。
问题都一样,一家家问下去,并没有什么值得欣喜的线索。首先没人承认家里有人和别人在玻璃厂发生过冲突,其次更没有失踪人口。祈铭挨家向住户展示了死者遗留的鞋子和衣服照片,陈述年龄范围和可能的体貌特征,同样没有收获。太普通了,全村至少有一百来号男的符合他的描述。
溜溜转悠了两个半小时,一无所获。罗家楠看祈铭脸都晒红了,赶紧回小超市买了瓶冰镇矿泉水让他敷敷脸。比不上罗家楠这号见天跑外勤、皮都晒脱好几层的主脸皮厚,祈铭真心觉着自己下回再出外勤的时候,得问高仁借防晒霜擦擦。
徐村长也走累了,回小超市吹风扇泡茶解暑。招呼罗家楠和祈铭坐下,他边给他们烫茶杯,边问:“你们百分之百确定,那死了的是我们村的人呐?”
祈铭肯定地答道:“百分之百确定是您亲戚。”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徐村长听了脸又皱成菊花,苦笑着打岔:“这位警官,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的情况,我们这个村啊,九成以上都姓徐,除了嫁进来的媳妇和倒插门的女婿,往大了说,全是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