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身上的阴气和委托人所中的幻术同源,可以断定,那三人的遭遇,就是眼前这只鬼所为。
现在这世道成鬼难。
新生的恶鬼基本都没有完整的灵智和回忆,行为是被生前的执念所引导。这只鬼成鬼的时间不长,又接连给三个人下了幻术,如果不是清明节阴气旺盛的缘故,都虚弱到无法聚成鬼体,腰腹以下如一缕烟般遮蔽在长裙之下。
阴气虽薄弱,可其中蕴含着巨大的悲意。
夏札:“他没有完整的意识,也没有寻常恶鬼的攻击性。”
沈衮点头:“太弱了。”
“他很难过。”
夏札如此说着,朝那只恶鬼招了招手。
那鬼便听话的飘到了湖边,来到夏札面前。即使这么近的距离,恶鬼仍毫无攻击之心,这种不攻击的意识,并不单单是因为恐惧面前两人的实力,而是其执念本身就不包含主动袭击伤害他人。
沈衮本可以将这只虚弱的鬼超度,但见夏札似乎好奇于恶鬼的执念所在,便没有动手。
恶鬼如今的状态禁不住一次搜魂,否则就会灰飞烟灭。即使用阴气浇灌,也只会让其变得凝实,却不能使他的记忆和灵智变得完整。
面对毫无威胁的对手,沈衮收了桃木剑:“魂体这么虚弱还坚持给人下咒,看来执念很深。要弄清楚他的执念,先要知道他寻死的原因。”
夏札若有所思地点头,他看向漂浮在自己面前不言不语的恶鬼,说:“请抬头。”
在压倒性的实力差距下,恶鬼对他们的命令完全服从。
恶鬼原本低着头,十分自卑怯弱的模样,脖颈几乎程九十度,半长的头发遮盖住了透明的脸,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情。此时,听到夏札温和却不失力度的话,恶鬼十分听话地抬头,垂到额前的头发也散开,露出惨白的脸。
果然是男人。
这么看来,他穿着的红裙、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显得愈加怪异起来。
但是他们却没有因为这份怪异,而露出异样的眼光。
夏札更在意的是恶鬼一团漆黑的眼中,那浓浓的无望悲观和自我厌弃。可与此同时,他似乎又是十分渴望被承认的,他挣扎于这种纠结之中,被执念产生的阴气重重包裹。
“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夏札问。
恶鬼声音缥缈难听,断断续续道:“马……马伟奇。”
沈衮:“可以沟通,是好事。”
夏札正想再问几句,就见自称马伟奇的恶鬼在抬头看,便始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头发。
恶鬼从夏札的发根看到发梢,没有眼白的双眸中有明显的惊奇和赞叹,从它的神情里,甚至还能找出一丝痴迷艳羡的意味。
夏札今天没有束高马尾,只将黑长柔顺的头发松松地系在了后面,月光下,他及腰的青丝比上好的绸缎更动人。
恶鬼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夏札的头发盯出一个洞来。
沈衮比夏札本人还要更珍视他身体,总是找借口帮夏札束发,见他断一根头发都要气闷半天。此刻见恶鬼这副神情盯着夏札的头发,他几乎是立刻面色一冷,挥剑便朝恶鬼身后斩了过去。
这一剑只是警告,凌冽剑光闪过,湖面如被砍断一般,从中心处激起一道巨浪。
恶鬼立时吓得瑟瑟发抖,但是它被限制了行动无法逃走,只能缩着魂体移开视线,竭力躲避沈衮的目光。
夏札冲沈衮笑笑,轻握他的手,说:“他应该没有恶意。”
“我知道。”沈衮说,“他不敢有恶意。”
随后,不等夏札说话,沈衮便又说:“但是我吃醋。”
夏札微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沈衮难得的坦率总是这么突如其来,让人毫无防备。
想了想,夏札轻声说:“我的头发除了我母亲和我自己,只有你碰过,无论生前生后。”
这话不假,夏家人的家训是与众将士同吃同住,所以家中的仆役不多。他从前身体不佳,都是母亲亲自照看,儿时由母亲帮忙束发,懂事后便都是自己来。
沈衮听了,果然心情光霁起来。
另一边,恶鬼因为害怕而道歉说:“对、对不起,因为你……你的头发,很漂亮。”
是很有礼貌的鬼。
“谢谢。”夏札认真夸赞,“你的头发也很漂亮。”
听了这话,恶鬼惨白的脸色竟露出有些羞涩的神情:“是,是吗……”恶鬼动作十分秀气地拽了拽自己的红裙,又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我一直想留长发的,只是没……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就自杀了。
恶鬼喃喃说:“他们说……说我不正常。”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面容霎时变得狰狞扭曲起来,仿佛被过往拉入了痛苦的深渊之中,身上的阴煞之气时有时无,魂体快要消散。
夏札抬手凝实了他的魂体,语气真挚:“因为喜欢而做,也不会给其他人带来困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第127章 壹贰柒
夏札的肯定和接纳,没能将恶鬼从痛苦的深渊中拉出来。
因为他无法认同自己。
唯有自我救赎,才能让他挣脱炼狱。
极度负面的情绪逐渐堆积,成为了恶鬼的能量,他身上涌动的阴气变得浓郁。他口中发出绝望的啜泣声,半长的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飘至半空中便化为了虚无,重新的头发短而硬,一根根向后梳着,像长在他头上的倒刺。没过多久,头发更替结束,他身上的红裙也变成了得体的男士西装。
变了一副模样的恶鬼捂着脸,大声哭喊。
他说:“对不起,是我不正常。”
“正常人……”
“正常人……”
“正常人……”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始终没有放开捂在脸上的双手。悲恸让阴气聚集成红色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流出,一滴一滴落在湖面上。
洒满月光的湖面上,血液搅乱的地方,恶鬼的倒影仍穿着那条美丽的红色长裙。
微风拂过,滴在湖泊里的血液晕开,然后化为蒸腾的黑气,带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湖水被搅乱后,倒影中的红色长裙也随之消失。
夏札重复着“你很正常”的话语,可沉浸在哀伤中的恶鬼仍毫无所觉。他抿唇,眉头轻皱,对这莫大的悲哀感同身受。
沈衮沉默不语。
渐渐,恶鬼散发的阴气变成一道黑色,朝附近的小区飘忽而去。
夏札见状,立刻抬手将那阴气拦下,聚拢在掌心。
沈衮看向他的手心:“这是下咒的源头。”
夏札点头,将那股承载了痛楚的阴气吸收。待阴气全部钻入他的掌心之中,他闭上了双眼。
沈衮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露出戒备的姿态,静静守在夏札身侧。
湖边,恶鬼还在捂着脸痛哭。
良久,夏札睁开眼,声音怅惘:“我听到了。”
沈衮:“听到什么?”
夏札:“心声,非议,还有绝望。”
在这无边寂静的夜里,阴气四溢,风声也变成了号泣,夏札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澈,似乎能驱散空气中的阴寒。
“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女生。”
“喜欢可爱的东西。”
“喜欢手工。”
“喜欢长发。”
“想穿裙子。”
“不想和男孩子一起踢球。”
“讨厌打架。”
“讨厌脏兮兮的。”
“想做……温柔的人。”
夏札每说一句,那恶鬼痛哭的声音就会小一分,直到夏札轻笑着说:“都是很可爱的心思。”
恶鬼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尽管他仍旧没有放下捂着脸的双手。
这一刻,恶鬼的回忆和思绪逐渐变得清晰,他想起了自杀之前的事。涌上脑海的往昔,一点点填充混乱的记忆。
可仔细想来,前半生竟没有多少值得开心的事。
——居然喜欢女孩子的东西,好娘啊。
——离那个娘炮远点,天天跟女孩子混在一起,我们跟他走得太近,也会变娘的。
——要不我们把他的书撕了,再叠几个裙子塞他抽屉里?反正他不是很喜欢吗。
——即使是女装大佬,也应该是身材细瘦的男生吧,马伟奇穿上裙子……我的妈呀,多不伦不类,想想都辣眼睛,鸡皮疙瘩掉一地。
——儿子,就算是为了妈妈也好,你就不能正常点吗?!你这样让街坊邻居怎么看?你还想结婚吗?老家多少人等着给你介绍对象,你每天不男不女的,你让他们怎么说你,让他们怎么说你爸和你妈?
——是,没错,我就是在意别人的眼光,就是为别人而活的,怎么了?!你爸和我忙活了大半辈子,临到死了可不想被亲戚邻居指指点点,说我们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居然精神不正常!
——我还不如没生过你!你给我走,想不通就别回家!
……
各种恶言恶语扑面而来,数不胜数。
飘在空中的恶鬼蜷起了身子。
印象中,好像也不是没有听到过鼓励和支持,可旁人的支持是暂时的,最后还是要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
每个人都想要为自己活着,可人诞生之初,就已经被各种关系所绑定。再多正面的话语、积累了再多的勇气,在家人的嫌恶和逼迫下,都显得不堪一击。
其实相反也成立,就算外界有再多的抨击,只要亲人的支持,就会变得无关紧要。
不知不觉中,恶鬼的手长在了他的脸上,手心与脸颊皮肉相接,无法分割。
“为什么,总有人说家是港湾呢。”恶鬼的脸被手掌密实地掩住,发出的声音沉闷且难以分辨,“我认为,不一定。”
说完,他干哑地重复了一遍:“不一定。”
夏札静静地听着,轻喃道:“能遇到愿意接纳自己的亲人,也算一种福分吗?”
沈衮望向湖面:“这么算,世上就不乏福缘浅薄的人。”
湖面上,穿着西装的鬼影变得更加透明。
夏札蹲下身,对恶鬼轻声说:“对不起,没能帮到你。”
恶鬼摇头,身上阴气缭绕。
“我的执念是被人肯定。”他说,“刚被家人赶出家门,搬到这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就是神经病,我该接受治疗纠正性别认知障碍,做个正常人。”
“后来我买了一顶假发。”
“真的很漂亮。”说到这里,恶鬼嘶哑沉闷的声音中,竟有了明显的喜悦和憧憬,“我戴上的那一刻,真的很高兴,特别高兴。”
“让我这么高兴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喜欢呢?”
沈衮和夏札没有打断他,安静地听他断断续续的倾诉。
“你们很厉害,应该能看出来,我的诅咒,只能持续一两个月。”
夏札点头:“是。”
受能力限制,恶鬼的诅咒只是幻觉,持续的时间也有限。
“他……我带假发的时候,被合租的人看到了。”恶鬼停顿了一下,“他把照片发在网上,公布了我的姓名和住址,说我是变态,让大家小心我这种人。他还打电话给中介,在小区里吵闹,只为了逼我搬走。”
“后来附近小区的人,都知道了这里住着一个变态。”
恶鬼想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却撕扯开一块皮肉,血如注般流了下来。
他停住动作,继续说:“我看到网上的帖子了,也看到了他们在物业群里讨论我时,说的那些话。”
脏话连篇,无比嫌恶,就跟他呼出的空气都是有毒的一样。
夏札能想到那会是多么不堪入耳的话语。
但现在该做的不是安慰,而是聆听。
“他敲开了我房间的锁,把我的东西一个个全扔出了门。邻居看见了,窃窃私语说不用管,因为我是变态,正常人都不会想和变态住在一个屋檐下。”
“甚至有其他小区的人,看了网上的帖子后,在网上谩骂还觉得不够,专门跑过来我家附近看我笑话。”
“后来我死了。”
他说的这些,夏札刚刚吸收阴气时,都都看到了。
说的时候三言两语就能讲完的事,实际上是由无数煎熬痛楚的日夜组成。长大后被扔出门的行李、衣物,和小时候被剪烂的书本、踢歪的课桌,在记忆中同样脏乱。
“应该是因为太不甘心了吧。”恶鬼忽然用力撕扯着皮肉,将手从脸上拿下来,露出血肉模糊的脸庞,“所以我投湖之后,竟然成了鬼。”
恶鬼脸上的伤口处,血液湍湍地沿着本透明的魂体往下流,他的魂魄霎时千疮百孔。
“其实我诅咒人的时候,意识是不清醒的,也没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恶鬼解释,“记忆回笼之后,我才想起来,每当我的负面情绪到达顶点时候,我就会分出阴气进入到那些人的梦里,固执地问他们我是不是变态。”
“他们回答‘是’,不管问几次都说‘是’。所以我诅咒了他们。”
第一个被诅咒的,是把他的身份信息发到网上、把他的事弄得人尽皆知的合租室友。
夏札轻叹。
眼光可以无视,话语可以不听,却还是有躲避不掉的伤害,给人留下伤痕。
夏札朝恶鬼注入一缕精纯的阴灵之气,转瞬间,他魂体上的伤口就全部愈合。
“谢谢。”恶鬼真诚致谢。
夏札摇头:“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