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看着眼前这位亚欧混血女医师,她精通六国语言,在用不同的语言往纸张上写“燕子”这个单词。她写完,把本子举给X看,微笑:
“现在能看懂几个了?”
X看着上面飞舞的字迹:汉语-燕子,英语-Swallow,法语-hirondelle
“Good~你现在终于会一点法文了。”女医师欣慰道:“我们能改用法语交流吗?”
X摇摇头:“只会认单词。”
女医师Oh——了一声,语气有一些遗憾,她脸上洋溢着富有感染力的微笑,继续用中文对话。
她建议X平常没事可以多学习别国语言,继续背点单词。失忆的人,总会去纠结自己的过去是怎么样的,总会去逼迫自己回想过去。
“你在日常生活里,只要一发现自己的大脑里产生这种逼自己回想的念头,就去背单词,英语法语什么语都可以,能给你的脑海带来平静。
“学习语言也是刺激脑回路的一种方式。
“大脑的区域之间是有联系的,有时候只要一个接触、一个机会,可能你就能想起很关键的事情。但你不要去强求这个东西,中文里怎么说的?叫作……对,随缘。”
X着女医师一张一合的烈焰大红唇,她的中文虽然说的很流利,但仍然带了一点异域的腔调,在他听来,有一丝违和。
——在游戏里听楚枫讲话,就没有这种违和感。
X再一次肯定自己应该是一名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他目前处于南太平洋岛国,新喀里多尼亚,该地官方语言是法语,除此之外,美拉尼西亚语和波利尼西亚语也可以在此通用。
——但他一种语言也不会。
X想到两年前,他从手术台上醒来的时候,四五个医生护士围着他,一通鸟语叽叽喳喳。
医生们通过外貌判断他是一名亚裔,但他们华语日语韩语都不会说。最后双方用不流利的英文进行交流。X大致知道了自己的经历:
他遇到重大船难,被打捞上来时,全身大面积烧伤,肋骨断裂十根,腹腔大出血,脾脏破裂、外加颅内脑损伤……送到普通医院是救不了的,打捞他的渔民转念一想,把他送给了这个医疗机构。
该机构隶属于M国,目前正在研发新药,招募“志愿者”。X心里清楚,“志愿者”只是好听的说辞,其实就是不合法的人体实验,从M国搬来太平洋小岛国上偷偷进行,没人发现。
那个新药的致死率高达67.4%,X成为了幸存的32.6%。因为药的作用,他破烂的身体奇迹般支撑他做完了所有的手术,保住性命。
出院后,该机构还给他颁发了“国际优秀志愿者”证书,法语写的。
出院那天,没有人来送他,也没有人来接他。X浑身缠着绷带,他自己转着轮椅,缓缓滑出医疗机构白瓷砖的大厅。
外面的阳光盛烈,晃得他有一点睁不开眼。
轮椅滋溜滋溜地滑出去,X不知道去哪里,只漫无目的地滑着,有时轮椅的轮子滚过不平整的道路,卡到路上的小石子,咔哒、咔哒,总是转过不去。
白花花的阳光下,X停下转动轮椅的手,他微微抬头,路旁,翡翠绿的小灌木,现在他和它们一般高。低矮的灌木,后面是一片蓝宝石的海。
海岛国家,人烟稀少,走到哪里都是海浪的呜咽与人作伴。
X看着碧蓝海面上奶油般的白浪沫,它们浮起来,升高、升高、又扑在沙滩上,死去、死去,循环往复,无休止地死去。
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记忆、没有钱、没有护照、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的X,在这一个语言不通的异域他乡,带着一身残疾,一个人转着轮椅,听路旁海浪死去的声音。
、
“现在让我们回去——
心理医生说:
“是什么样的燕子?”
这也是心理治疗的一个过程:折返聊天法。
人的大脑是一个十分神奇的构造,有时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忘记要说什么,刚刚在书里看过的答案,考试就是写不出来。它就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却怎么也呼不出来,越是去想到底是什么,越是记不起来。
但只要过了那一个节点,聊天结束、考试结束,,忽然而然,想说的话、想写的答案,就冒出来了。
所以心理医生一般先提一个话题:燕子,然后搁置它,去聊别的,比如法语、语言单词、中文、聊X之前的经历,一段时间后,她再折回来,重提最开始的话题:燕子。
通过折返聊天法,X这次感觉梦里的燕子清晰了一些:
“是黑色的,很小,毛绒绒……”
“燕子是,在飞?唱歌?还是,只是停在那儿。”心理师用缓慢的语速询问。
“没有飞。”X有些迟疑,他像在脑内拼一副上千块的拼图,“它们……是那种没长大的雏燕,待在窝里。”
心理师唰唰唰地在本子上记录下X的话,她有一些激动,两年了,这是她的病患第一次回忆出真正的记忆片段!
看燕子窝,而且是亲眼看到毛绒绒的小雏燕,这种记忆场面是很珍贵的个人回忆,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而且,燕子是一种迁徙动物鸟类,每年生育也有固定时节。当时看燕子窝的场景可能在回忆里只有短短的一瞬,但能提供出当地的环境、气候,地理方位、非常多的信息,甚至能帮助定位到X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心理医师:“你感觉那个燕子窝……是什么形状的?”
家燕、雨燕、海燕、不同种类的燕子搭的窝也不一样。家燕的窝一般是碗状,还有花瓶状、沙洞状……
“或者……”心理医师:“你觉得那个燕子有什么特别的?”
X顿了好久,缓缓道:
“它们的……腹部有一圈……”X仔细地回想着:
“有一些黄色的羽毛。”
心里医师迅速在Google里敲下X对燕子的描述:
“金腰燕,在中国主要为夏候鸟,每年迁来中国的时间随地区而不同。南方较早,北方较晚。”
X迟疑了一会:“看燕子的时候应该是……春天。”
心理医生:“那就是中国南方。看燕子窝的地方呢?是树、还是……”
X的脑海里渐渐浮出破败的楼道,那灰色的水泥地在脑海里不断地清晰起来:
“是一栋楼,居民楼。”
心理医师握笔速记的手也有些激动,她的病患想起来的越来越多了!
她道:“居民楼,那……燕子窝应该在墙顶,你是怎么上去看的?梯子还是……”
“木箱。”X感觉到看燕子这一幕的细节在脑海里愈发清晰:
“我踩在木箱上。”
燕子窝搭在墙角和天花板的夹角间,小雏燕冒出个圆滚滚的脑袋,啾啾啾地叫着,那天是个一个晴天,天很蓝……
心理医生:“你,踩在木箱上?”
X马上意识到她说的问题,他本人身高一米九多,没受伤之前他可能只需要踮一下脚,就能看到燕子窝里的小燕子,根本不需要踩木箱。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X感觉到脑海里的画面越来越清晰,他那时候很小,矮矮的一只站在木箱上,还要踮起脚去看燕子窝……
“等一下。”
X突然道:“我不是一个人去看的。”
心理医师笔一顿,她立刻抬头,眼神中是惊喜也是激动:
“有人跟你一起去看燕子……?”
“…对。”X顿了一下,确定:
“对,有一个小男孩。”
心理医师握紧了笔,这个信息非常重要,她本以为患者X能回忆出燕子和居民楼已经非常了不得了,没想到,竟然这一个燕子片段套出了最关键的“人”的讯息。
——那可能是X的亲人、或者朋友,是跟他有非常直接关联的人!
心理医师:“能描述一下他吗?”
X:“他比我矮一点,应该跟我差不多小,一起在看燕子。”
心理医师:“那个孩子,有没有其他什么特征?”
X顿了顿,他的回忆里,是两个小朋友,背对着他,站在木箱上,开心地看小燕子啾啾啾。
心理医生:“那么,衣服?或者……”
“他背着一个书包。”X道,他的记忆像冒了眼的山泉,汩汩流出:
“蓝色的书包。上面有……字母,一个单词。”
心理医生:“能想得起来吗?那个单词。”
X闭着眼,脑海里满是那个小男孩,那小家伙背着小蓝书包,站在他身旁,新鲜蓬勃的呼吸,就在他手臂旁边……近在咫尺。
第58章 楚枫的分析
“A……”
蓝色小书包上,那字母模糊不清。
沉默、良久的沉默。
X轻微地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
“没事。没事,”心理医生引导他:“不要紧,把这个抛之脑后,看看这个——”
心理医生翻到手中记录本的第一页,X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一个治疗第一天,医生聊天时问他的问题,考察他的语言能力:
“请说出你第一个想到的a打头的单词,英语法语任何字母语言都可以。”
坐在轮椅上的X脱口而出:
“abandon。”
心理医生握着笔,怔了一秒,突然大笑:
“深受四六级荼毒啊。”
她在笔上记录下患者的情况:“看来你至少是在中国大陆读完了大学。大学,对这个词有什么印象吗?”
X想了想,摇头。
之后心理医生无论怎么引导他,X都想不起任何回忆。
那时心理医生判断,以X目前的心理状态和大脑情况,很难通过单纯的心理暗示来想起记忆。
治疗的两年间,她逐渐将治疗方向转变为引导X处于比较轻松的心理状态,不强求追忆过去,随缘。
现在,X自己想起了过去的片段,一个非常具体的场景。心理医生深切感觉到命运的机会就在浮在眼前,绝对不能错过。
她决定使用刚才心理治疗的折返聊天法。
这次治疗,她明显感觉到X有变化,从两年里想不起任何东西,变成突然能做梦自然地梦到过去。
“最近是……有什么改变吗?”她问,“比如,发生了有趣的事?或者……交了新朋友?”
X:“…嗯,算是吧。”
交朋友的事心理医生本是随口一问,但X有些搪塞的反应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她抬头看了一眼X,语气变得有些揶揄:
“……girlfriend?”
X怔了一秒。
心理医生:“or…boyfriend”
X:“…just friend.”
心理医生:“有希望进一步发展?”
X:“…不好说。”
——目前还是发早安对方不回一定要提到对方丈夫的线索才会跟他聊天的friend.
心理医生微笑了一下,原来她的患者开始要谈恋爱了,难怪心理状态在逐步改善。
“有兴趣谈谈你的新朋友吗?He or she”
“He.”
心理医生:“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
X停顿了一下,他心里隐隐知道一些形容,却又形容不出来楚枫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这种感觉有一丝奇妙。人们通常会以为越是熟悉的人越是能够准确描述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真实评价别人,但其实恰恰相反。越是泛泛之交,反而越是容易评价对方,比如:这是一个很事逼的老师,这是一个成绩很差的学生,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他们的全部。
当关系变得亲近,见过了对方的方方面面,就很难再用三言两语概括出来。比如,你的妈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孩子会想,妈妈啰嗦、爱操心、考试不好会被妈妈打,但妈妈也会做好吃的饭菜。然而只用啰嗦、爱操心、会打我、也会做菜,这几个词去形容妈妈,却又觉得单薄。最终会沉默着,说不出来。
越是亲近,越是无法描述你的所有。
沉默的X,对自己这样的沉默感到一丝蹊跷。
他和楚枫,并不是那么亲近的关系,只是监管者和游戏玩家。
可他却形容不出楚枫。
X的脑海里有一些形容词,楚枫是一个很不听话的玩家,很会演戏,初次见面就用美貌和眼泪骗他,利用他的同情去拆弹,完事后翻脸无情,冷冰冰地对他开炮,把他炸飞。
这样描述楚枫似乎也没错,但X的脑海里浮出他们第二次见面的场景。毫无灭火经验的楚枫一头扎进火海里,去救养在幼儿园的那几只孩子。他赶到的时候,楚枫正从电梯井里自杀式地跳下来。
X想到最后楚枫在他怀里,抱着从电梯里解救出来的小孩,肩膀在轻微地发抖,大火后的飞灰随风停留在他翘起的睫毛上。
说这样的人无情,未免也太昧着良心。
X缄默着,他脑海里想过的对楚枫的形容,都太苍白,冥冥之中让他无法说不出口,只能沉默着,像他曾见过他的所有。
、
“游戏里认识的。”
最终,X只说了这一句。
心理医生看出他似乎不想多聊他的潜在“boyfriend”,她巧妙地回到折返聊天法:
“那我们回到那个单词,a……”
她耐心地等着X回答。
X看着医生的记录本,那一页上的abandon,百叶窗的阳光,柳橙条一般投在微黄的纸页上。
Aa……没有,Ab……Abandon,Ac……Acdamic,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