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收拾一遍家里,路当归通常会坐到钢琴旁边,跟着刑珹学一段简单的旋律。
每日的刑老师固定教学课结束,时间总是已经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十点。
医生开的康复药,刑珹每天睡前都会服两粒。这类药物里含有镇静安眠的化学物质,一般服下不到半小时,效用便会开始发作。
每次等到路当归洗完澡,擦干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床上的人都已经侧躺着睡熟了。
他和刑珹虽然一直在一张床上睡觉,但两人都是一人盖一床被子,中间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两人中间空出来的位置,有点像上学时同桌在课桌上画下的“三八线”。
自从住进了自己家,除了发病时偶尔会有的依偎与拥抱,刑珹再也没有对他做过任何逾矩的事情。
他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事,明明早已超出了寻常“亲密行为”的定义范畴。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都已经全然坦诚相待。
他的身体,从里到外,处处留下过这人的痕迹。那些混杂着鲜血与泪水的深吻,彼此交缠的灼热呼吸,恨不得将自己拆解入腹的野兽眼神,已在路当归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关上台灯,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路当归闭上眼睛又睁开,发现自己再一次失眠了。
在黑暗里睁了一会眼,他重新把台灯扭开,在床头坐直,转头看着蜷缩在床另一侧的人。
这段时间以来,他心里总是莫名有种感觉。自己可能真的受到了这人影响,产生了所谓的斯德哥尔摩效应。
曾经的那些侵占与强制,回忆起来越痛苦,看到这人柔弱无害的样子,他就越容易心软。
靠在床头出了一会神,路当归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起来。
已经是凌晨了,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打电话?
察觉到身旁的人在睡梦中绷紧了背部,担心会吵醒这人在药物作用下的深度睡眠,路当归匆匆拔下手机充电线,打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站在客厅里,他点开手机屏幕,发现来电人姓名显示的是“菲菲”。
雯菲打回来的电话,难怪……
北欧和国内有时差,这个时间点,奥斯陆应该还在是白天。
接起电话,路当归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喂,雯菲?找哥有事吗?”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有些嘈杂,不知道妹妹此刻正在什么地方,。
几秒后,路雯菲轻快的语调从手机里传来:“哥,你猜我现在在哪里!”
眼皮微微一跳,路当归心里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你在哪?”
电话里传来妹妹小声与身旁人交谈的声音,片刻后,电话被另一个人接了过去。
“喂,喂,是路哥吗?”
一道温润的年轻男声从电话里传了出来。是妹妹的那个富二代小男友。
“小路哥,我是阿睿。”男生说,“是这样……我和Liffey现在正在加勒穆恩机场。Liffey之前没告诉你,是想要给你一个惊喜来着。”
原来,阿睿所在的大学研究院这周要回一趟国,参加在S市举办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刚好这周本科生放阅读周,雯菲也放假没课,他就问女朋友要不要跟着自己一起回国,顺便见一见哥哥。
自打哥哥回了国,兄妹俩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雯菲想自家哥哥也想的不行,非常激动就应了下来。
科研团队今天早晨一同前往加勒穆恩机场,目前已经办理完了登机手续,即将乘坐一小时后起飞的国际航班,飞往S市国际机场。
如果按照飞行时间来算,再过九个小时,也就是国内时间明天清晨,航班就会抵达国内了。
路雯菲本来准备一直瞒着哥哥,想回国后突然给哥哥一个大惊喜。没想到阿睿偏偏要打个电话给哥哥,说他有正事要和哥哥谈。
“那个,小路哥。”
在电话那头犹豫了很久,阿睿有些别扭地开了口,“其实我这次带Liffey回国,还有另外一件事。因为您是Liffey的兄长,所以我觉得应该提前和您报备一声……”
“我和Liffey已经在一起三年,我......我觉得我俩的感情已经很稳定了。所以这次回国,我还想带着Liffey去见一见我的家人,如果可以的话,等Liffey毕业以后,我们想考虑做进一步的打算。”
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年轻的男孩在电话那头干脆出声:
“小路哥,我是认真想和Liffey走下去的,我发誓,我会一直对她好。”
“啊啊啊啊——”
“姜睿,你到底在和我哥乱说些什么啊!!!”
阿睿话音刚落,电话里就传出了妹妹的尖叫。
小女孩的语气里明明带着满满的羞涩与兴奋,却仍然在凶巴巴地朝着身旁的男朋友低吼。
电话那头紧跟着出现一阵杂乱噪音,没过多久,通话就被人挂断了。
放下手机,路当归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看向了放在电视机盒顶上,兄妹俩小时候在游乐园里的合照。
几年前发生那起事故后,他在医院的病床上见到已经失去了双腿的雯菲,一时间只觉得两眼一黑,天都快要塌下来了。
他原本以为,雯菲的余生都已经被这次意外毁了个彻底。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以后,她依然遇到了自己的幸福。
听说那小子的家庭条件挺优渥,这样的话,自己以为也不用再为妹妹担心了。
靠在沙发背上,路当归抿了抿唇,渐渐勾起了嘴角。
在手机上查了一下明早航班的抵达时间,又在手机上订好闹钟、发短信给医院请了假,他从沙发前站起身,轻手轻脚地溜回了卧室。
床上的人依然在沉沉睡着,镇静药的效用让这人难得什么都不用想,可以单纯的好好休息。
重新躺上床,路当归无声无息地转过身,默默盯着身旁人的后背。
明天妹妹就要回国,一呆就是一整周。
而此刻,刑珹正躺在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双目紧阖,酣然入梦。
想到这里,路当归只觉得左眼皮一个劲得跳。
自己干的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别说这人在和自己同居了,光是自己和妹妹偶像认识这件事,他就已经凭一己之力瞒了那么多年。
照目前这个状态,除非有人先放手,否则他与刑珹之间的纠葛估计还很长久,永无终止之日。
其实就在刚才,他心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有点想问刑珹,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机场接妹妹。
既然刑珹的记忆很有可能已经恢复,那亲眼见到雯菲,或许是个能让当年真相水落石出的好时机。从这个角度而言,对刑珹精神状态的恢复也有所助益。
而且,前往机场的海滨公路两侧风景非常好,人烟也比市区稀少很多。这人那么久没出门,可以先带他去郊外透透气,就当是春日踏青了。
路当归闭上眼,忍不住在脑海里模拟了一下。
自己带着姓刑的大摇大摆走进机场,一路来到妹妹的面前。
然后,面带微笑着为两人相互引荐:
【嗨,菲菲,这是刑珹,对,你早就认识的。】
【嗨,刑珹,这是雯菲,我妹妹,同时也是你后援打投站的副会长——】
想到这里,路当归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行,这场面堪比核爆,实在是太可怕了。
要是他真的拉着两人亲切握手,估计路雯菲能当场昏厥。
在脑海里纠结了很久,路当归最终还是没有想出一个适合的方案。
夜色渐深,刑珹背对着自己,逐渐舒展开蜷起的双腿,呼吸也逐渐缓和下来,整个人步入了宁静的梦乡。
看着这人在月光下的侧颜,不知为何,路当归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刚才那小子在电话里的那些话。
他信誓旦旦对着自己发誓,说他会一直对妹妹好。
不知道说出这话时,男孩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是否在许下誓言的同时也红了脸颊。
二十出头的年纪,什么话都敢直接说出口,从不计较任何后果。
真好啊。
不像他们俩,都已经三十岁了。
窗外是静谧的黑夜,路当归眨了眨眼,感受着自己加快跳动的心脏。
即使已经过了最肆无忌惮的年纪,他却依然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两人中间永远隔着那道难以逾越的坎,心里明明清楚却又互相不说破,就这样用后背朝着对方。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够勇敢。
缩在树洞里的兔子,心里虽然满怀秘密,却永远是被动的那一方。
【哪怕一次,放纵一次就好。】
【药物的效力很强,那个人不会发现的。】
脑海里的小人这样说。
用手肘靠着枕头,路当归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往左边挪动了几厘米。
将双眼闭拢,他不着痕迹地张开怀抱,从背后轻轻搂住了那个人的肩。
然后,倏然收紧。
温热气息缓缓喷上身前人的后颈,梦中的人却睡得很沉,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心里一横,路当归将头凑上去,低垂着眼帘,悄然无声地贴上了熟睡之人的后背。
在这人裸露的背部表面,伤疤依旧狰狞可怖。从后颈一路蔓延到尾椎,在惨淡的月光下清晰可见。
嘴唇轻触肌肤,快到转瞬即离。
他对着后背上的那道流星,落下了一个吻。
--
精神药物的效力确实很强,直到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刑珹一直没有醒来。
但他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梦见母亲穿着好看的长裙,站在刑宅的后花园里。
母亲手臂上挂着美丽的花篮,笑着招呼自己回家吃饭。
他穿过初夏的花圃,迈开小男孩短短的腿,朝着母亲所在的地方跑了过去。
奔跑的途中,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花园里百花盛开,一只雪白的兔子穿过花丛,扑了他满怀。
--
从公寓去往机场,路上要花费一个多小时。因此,路当归刻意设置了一个很早的闹钟。
早上七点多,他就被自己手机里的尖叫鸡铃声从睡梦中吵醒了。
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身,路当归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卧室的门敞开了一半,透过半掩的门缝,他看到了正站在厨房里忙碌的高挑身影。
平时因为要上班,路当归起床起得比较早。在他出门的时候,身旁睡着的人通常都还没有醒。
这还是第一次,刑珹起得比他还要早。
洗漱完走出浴室,他看到刑珹身上围着围裙,手里端着两个装煎蛋的碗,从厨房走回了餐厅。
将煮得火候刚好的温泉蛋放上餐桌,刑珹直起腰,和他淡淡打招呼:
“路医生,早上好。”
等自己走到了餐桌前,这人又拿起餐桌上的玻璃杯,给他斟满了一杯刚加热的纯牛奶。
看着放在桌前的白嫩温泉蛋,路当归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原来你会做饭?”
既然下厨的手艺那么厉害,为什么总是站在自己背后围观,眼睁睁看着厨房一片乌烟瘴气,却从来不过来帮忙!
刑珹:“网上找菜谱,现学的。”
路当归突然感觉自己的智商正在被这人狠狠按在地上摩擦。
他天天在网上搜美食视频,严格按照步骤跟着做,学了那么久,却一直没学会怎么煎好一个蛋。这人只是第一次下厨,就把自己羞辱得体无完肤。
拿起筷子正准备开动,路当归突然想起了自己昨晚睡着前一直在纠结的事。
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刑珹喊醒,让他和自己一起出一趟门。没想到这人今天会比自己先醒。
“我今天不去上班了,要去机场接个朋友。”
放下手中筷子,路当归故作自然地开口,“你想和我一起出门吗?”
没等路当归继续往下说,刑珹已经从餐桌前缓缓抬起头:“机场?”
“嗯。”轻咳了一声,路当归毅然决然地盯着对面人的眼睛,决定破罐子破摔,“也不是朋友来着,其实是——”
“好。”
刑珹打断了他的话。
路当归:“……”
这就答应了?
这人真的有听清他说什么了吗???
看到小医生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刑珹垂下眼,默不作声地开始吃新鲜出炉的早餐。
今天清晨天还没亮,刑十就打了个电话过来,把他从梦里给吵醒了。
刑十在电话里的语气十分愧疚,说自己不是故意打扰主子和路医生睡觉的。
刑珹:“……”
诚恳地道完歉,刑十接着解释,是三少今早突然打电话给他,说有事要找大哥。
长久地定居在国外,没有受到湾海集团任何的变故波及,他这位三弟完全不清楚家族里的风云变幻,以及这段时间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刑十说,三少问自己这周有没有空,他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见大哥一面。
自己与这位同父异母的三弟感情并谈不上有多么深厚,但刑睿这几年远离家族纷争,也没有做过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原本想让刑十随便打发一下自己的这位便宜弟弟,说自己正在住院治疗,没功夫出来见他。
没想到刑睿是今天早上的航班抵达S市,小医生也正好要出门去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