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要看你的打扰为的是什么了。"我转过身来,直视着他,有些戏谑,"不要对我说你放下正炙的战争,在这种可能决定你命运的时候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让别人陪你半夜不睡觉。"
他的眼里泛上深潭的颜色:"见秋,这么火气,还怨我吗?"
"不算怨,想知道答案只是人的本性。"
"真的不怨?可我利用了你,几乎从一开始就利用了你,一直到最后。"
我冷笑一声:"是啊,没错。但请问我可否只将它当作一场记忆保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如果可以,你是想忘却的吧。"
是有一段时间想忘却,但现在......"不会。那是人生阅历,我为何要浪费这宝贵经验?难道为了等待下一次猝不及防毫无预备再重头来过?"
这种痛至心底的感受,我可不想再来一遍。
他沉默,把目光撇向一边,有些什么暗暗流动,看不清晰。
我微吸一口气:"木未央,我可以很诚恳地告诉你,我不愿意再见你,和不愿意再见其他故人一样,只是不想再想起那些事而已。你在最后并不想把我再牵扯进去,是我自作多情多管闲事才有这个下场,已经够了。"
"你......"
"好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可否请阁下告知,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的眉脚一跳,好似有精芒闪过,立时恢复惯常的平静微笑。
"我现在的成就,可说全靠了你的开头。若是有朝一日大权在手,睥睨江湖放眼天下高歌纵酒,也自然应有你的一份。"
"我的一份?"重复了一遍,我扬眉,不无嘲弄,"你还想让我帮你打江山?"
"我知道你还记恨,也许我现在对你来说连个朋友都算不上。不过男儿志在天下,即使是陌生人对你发出这个邀请,也不妨细细考虑。军功显赫,封妻荫子,留名青史,对任何人来说都会有吸引力。"
"是啊,你说的不错。不过......"我顿了顿,转身往回走,"你也说了,只是会有吸引力而已。世上值得人眷恋的又何止军功头衔钱财富贵名利,总有一些人喜欢的东西并不包括在内。"
"见秋,没有回转余地吗?"
"不好意思,我只会略微医术,不擅长陪人聊天。若你是来看诊,请在白天到访,不要三更半夜扰人清梦;若不是,也请不要站在这露天风寒里,免得把身体吹坏,我可不想无缘无故多一个病患需要照顾。"
"......是吗......不过,我很肯定你会回心转意的。那时,可以到三里外小镇的朝凤客栈找我,随时迎候。"
听到他的轻笑,我有些心惊,停下脚步。
他从来不是口出狂言的人,这么说,总有筹码,还有十分的把握了。
是什么?
微微转头,眼光扫到他身前的石块,没有看向他。
"相信,不会让我等很久。"
他一句轻轻说完,我顿了顿,转回头继续走。
两日之后,容乐与木未央告辞离开。
还是没有想出木未央手中的把柄是什么,有些微的担心,并不焦虑,只是厌倦。
已经很习惯这种平静了,只希望能一直平静下去。
他们走后的第二天,莫老先生说听闻附近哪里野花开得正艳,提议大伙出外游山,本就喜欢山水的胡大夫当即同意。
一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好吃的东西,一路问着方向便出发了。
从顺便带一段路的驴车上下来,看着这熟悉的道口,有些酸楚。
顺着前面这条山道走上去,不就是当时张德提议写下愿望的地方么。
那时的欢声笑语,想起来还是清晰。
应月......也写了吧。
"好像还在那边啊,就在这附近了。"莫老先生迈着大步,很好精神地说着。
"小菱子要花环,要最漂亮的花做成的最漂亮的花环!"小菱子荡了荡被安然牵着的手,撒娇地笑着。
"好呀。"安然一口答应。
"安然哥哥最好了!"又是这句口头禅,称赞的对象随机更改,引得旁边众人都笑起来。
"也不知道在哪里......"胡大夫说着,四下望了望,"今天好天气,看别人往哪里走我们也跟上去吧。"
"他们也去采花的吗?"小菱子问道。
"是啊。"安然答。
"那好看的花不都被他们采光了?"小菱子睁大眼睛,骤地停下脚步。
闻言,大家也都有些愣。
"山花怎么会被采光呢,只不过......"安然有些迟疑的回答。
"只不过是被采剩下的!"小菱子机灵,一下说出来,"不嘛!那怎么可以!"
"......呃,那就找个人去得少,又有好看的花的地方?"莫老先生说着,看了看四周。
有种预感。竟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它的发生。
"啊,那里!"胡大夫一个回头,指着来路上已有些远的那个山道。
在心里苦笑。果然。
众人抬头望去,小菱子已经拉着安然跑向山道:"有花有花,好多花!"
"慢着走,小心摔了!"胡大夫紧跟着,急忙招呼。
莫老先生捋捋长髯,朗笑着也跟上去了。
我跟在最后,前面小菱子不住招呼,让我们快点。她自己拉着安然跑在最前,不时滑一脚,还一边嚷着这个好看,那个也好看,吓得身后胡大夫不住地碎碎念。
天色尚早,到山顶时还未到正午,阳光并不炙烤,但也惹人发汗。而当时光秃秃的树枝已抽出茂密新绿,遮在头顶,迎着山顶长风,很是舒服。
小菱子开心地跑向边缘,安然紧紧地拦护着,听小菱子长长一声吆喝在前面山间回响起来,众人不住欢笑。
身边是与当时一样的石头,大小形状颜色。想来那神仙路途遥远,终是没来,只是不知当时那么多人写下的愿望,有多少已经被这半年的草飞木长销蚀了呢?
我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林荫处,打开,端出一些果饯和糕点,一个晃眼便看到身边一块石头后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吾父更健康,吾母更爱笑,吾伯白发少,吾叔病自好,吾兄生意旺......一直到妻贤子惠最后一家平安。
忍不住微微笑出来。
这应该就是那时候张德那篇被众人笑的"家谱"了。还真是全,几乎所有人都写上。赭石的印记,仍然清楚,只是有些被草遮挡住而已。
"怎么了?"安然牵着小菱子过来,问我。
"没什么,看你们玩的开心也跟着开心。来吃点东西吧。"对着安然说,又看向走近的莫老先生和胡大夫。
"好。"他们应道,也坐下来。
"这个好好吃的,小菱子最喜欢了!"小菱子看着其中一叠芙蓉片,眼馋地看了看胡大夫和莫老先生。
"那就吃吧,干爹还和小菱子抢不成?"胡大夫笑说着,莫老先生也点点头。
"那不客气了!"小菱子欢呼一声,伸手便抓。
热闹地吃完,各自找了荫凉的地方休息。太阳正猛,幸好有块地方树荫浓厚,小菱子手里拿着花环,靠在安然怀里,不久便睡着了,很安静甜美的睡脸。
莫老先生和胡大夫轻轻地说着话,怕吵醒小菱子,安然也闭了眼睛,背靠着树休息。
看着对面不远的大石,有些沉闷。
还是轻轻站起来,装作吹风的样子从旁边经过。
我的字迹笼罩在午后强烈的阳光里,有些刺眼的光辉。
突然一个猛激,像是被紧揪住了心脏,肆意的光芒晕眩,快要窒息。
我的字迹旁边,竟还有一行字。不一样的字迹,却一样的熟悉。
浪迹人间
相伴天涯
激颤过后,便是从最深处蔓延开的苦涩。
除了那个走近问询,假意整理裤靴而留在最后的金护军,还会有谁呢?
回到山腰小院,已经日暮。小厮准备好晚饭,众人累了一天,吃过晚饭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房了。
安然仍陪着小菱子,我提着水桶,出了院门,来到院门不远的水井旁。
打满水,摇上轴辘,把水倒进提来的桶里。
哗的水声,溅湿井口和桶边,有清凉的水气和尘土的味道。
把轴辘放开,听着轴辘绑着的水桶落水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井中回旋而变得沉闷。
"你走吧。"我出声。
林中几乎不可闻的呼吸骤然一窒,慢慢放松。
那么胶着的视线投在自己身上这么些天,要我怎么不知?或许是因为白天的事吧,终是狠不下心看他守在这里。
我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轻轻地说:"胡大夫在这里,你会有更多城中的病人,白天劳累后还守在这里,你吃得消么?"
林中有脚步一动,我打断他还未开始的话语:"不用多说了。你走吧。"
提起满水的两只木桶,我离开原地,进了院门,放下,转身关门。
轻轻吱呀一声响,把视线割断两截。
回房时,安然已经在里面了。
我把水桶放下,安然端了盆来,帮我倒水。差不多停当,我取过桌上已经放好的药丸,拿起放在一旁的杯子。
这药是我自己配制,调补内血压制毒性的,没想到效果甚好,一直没有再发作。想起来虽然那个药方确实都是调养为主,当时也确实受了内伤,但如果安然一直知道,一开始就没必要对他说这是用来调理内伤的话了,也不枉他一直偷偷地加入其他药,否则不会延缓至今。
些许有些金色的药丸,本来不该是这种颜色,安然在我的配方外又加了几味,说是对内伤有好处。第一次拿来的便是金黄颜色,之后的反而淡了些,或许是因为毒性压制,安然也感觉到了吧。
吞咽,比平常药丸苦些,已习惯的味道。
"可以洗了。"安然说着,把水盆和布巾放在桌上。
"好。"我放下杯子,接过布巾,洗手,擦脸。
"刚才,应月在外面。"我说着,身边的安然一震。
"......教主,追到这里来了?"
"是啊。"与安然说过他便是金护军的事,但没有说他也来到穴拓。现在,说不说也无所谓了。
"公子,你......"
"嗯?"
"你见到教主了?"
"见面是没有。我只让他回去了。"
"......公子,会因为教主而难过吗?"
我沉默。说不会那是骗人的,即使是现在还会不经意地想起他,然后勉力压下继续想的念头,每次总会带起大片大片如蚁咬般的痛楚。
但这,也无关紧要了。他有他的思想,从开始到结束,我从来干涉不了,只是现在,我不想再让他来干扰我的生活。
"安然,难不难过,有什么意义?我只是不想更加难过而已,你明白。"
"......"
"所以安然,不要再告诉他我的行踪了。"
他又是一震,略低的头猛然抬起直视着我。
"是,我知道了。如果你要继续的话,我会一个人离开。"淡淡地说完,我拧干布巾。
"......公子,你又想一个人走掉,扔下我了?"
有些微颤的语调,我看着拧出的水滴扰乱着水面,一拨拨荡开的圆圈,没有说话。
"你知道......你知道又怎么样!"他突然提高了音调,愤愤地转了身体直面我,喊出来,"你说你知道,可你又知道多少!我是偷偷报信给教主,告诉他你的所在,你又可知道我一开始就是受教主命令守在门外,若你真逃出门就跟着你逃走的?又可知道我偷偷将你的近况传给教主,小心翼翼不让你发现还要一直装着若无其事?你可知道每次一有危险就撇下我一个人行动我也会很难过,而你还说又要一个人离开,难道这一走你还会回来吗?!"
我听着,即使都知道,也一句话都辩驳不出。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什么治内伤!这些配料我都清楚,怎么可能压制得住你的毒性?"安然激动地说完,从腰间取出一个青色瓷瓶,重重地置在桌上,"我当时之所以同意安插在你旁边,是因为看到教主在你堕崖后失魂落魄快要发疯的样子!你不明白他的感情,可我受不了了!
"他会帮助甄漠,而你一直到现在还安然无恙,因为他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血缘而是为了拿到漠烟宫的易天散而做了那些事!你以为被当作杀人兵器很好受吗?作为交换,教主服下了甄漠的七绝丹,没有他的独门解药必死无疑,而我那天给你的那第一颗药丸就是易天散,可你却在教主最后拿到它的那天差点要了他的性命!我为什么要用卮杞?我还用了更毒的天蚕还有参莲!那是给教主的,因为他快死了!他快死了!!"
一阵水花骤然泼溅,冰凉的感觉让彼此一震。我震惊地看着他激动泛红潮湿的眼睛,双手空落,布巾已跌到水里,心中却猛然压上巨石,沉重得快要痉挛。
安然顿下话语,已知失言,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再说话转身跑出门去。
我一个人呆愣着,维持原来的姿势,不知怎么动,不知为何动,或者已经无法动弹。只觉好似铺天盖地的灾难当头罩下,避无可避,逃无处逃,好似世界末日,到处只剩尖叫惊吼。思维搅乱得拼不出清晰的字眼,只知道:竟是这样。还有,他快死了!
如堕冰窖般的刺骨冰凉一下把我惊醒。他要死了!无边的恐惧与惊悸瞬间扎入心脏,无法呼吸。
混乱地把安然的话清理了一遍,只剩无药可救四字跃入脑海,瞬时打乱了思绪,无法思考。是的,因为甄漠死了,所以他会无药可救,所以他才会在那时深受重伤还要不顾性命地就甄漠,所以他才会回答说,的确为了他自己!
连起来了,明里暗里的都连起来了,可我现在,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咬牙,痛恨地攥紧拳头,放下僵硬的手臂,指甲在皮肉中嵌入的痛觉唤回一丝清醒。
运气,慢慢升起的内劲毫无阻碍地贯通四肢百骸,竟是许久不曾的浑厚绵长。是真的......毒被解了,而我为了不加速毒性蔓延而一直没有运过气,才一直没有发觉!
不会的,一定还有希望,一定还有挽回的办法,一定不会是尽头。
尽力地摒除杂念。药书,衣典,或者曾经认识的隐居高人。连烟宵丹应月都能找到蛛丝马迹,这七绝丹为何不能?即使不能找到记载,凭我二人合力,一定能找到破解的办法......
突然一个激颤,跳出一句话来。
"相信,不会让我等很久。"
木未央!
终于知道他那句话的用意了,竟然在此......原来他已得到解药,留在这时点破,逼我为用。或者一直未见我求助,所以好心提醒?冷笑一声。
果然好沉的心机,知道我无法拒绝。
三里外小镇,朝凤客栈。
这回的恶人,换我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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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昔日的安南王府已改建成了静真王府,比当年更加精制奢侈的布置,作为未来天子的寓所,倒实在不为过。
"欢迎欢迎。"进了九华厅,木未央从上座站起来,仍是英挺的鼻梁,狭长的双眼,俊拔的轮廓,还有眉宇间温文有礼的笑容,却已带上了往日不曾有的压迫感与王者霸气。
"让静真王久等,实在有愧。"我说着,如见多年好友般上前,一揖。
她身边一位华服贵妇此时才慢慢站起来,芙蓉脸,乌云鬓,浓妆掩饰下岁月的痕迹,有些激动和酸涩地看着我。
"夫人。"我行了一礼。
她似乎微微颤了一下,很快地回复平静,做了个手势:"免礼吧。你一路奔波而来,实在劳累。"
"是。"我抬头,她已撇过头去,惨淡的面容。
"请坐。"木未央转身入了上座,"各位老将也都要来,他们都很挂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