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隔壁。”
江彧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隔壁?
……怎么会这样。
他的脑子忽然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太子爷,我多句嘴,你别介意啊。”
“你说。”
“这地方治安不好。三天两头闹人命呢。”
“我知道。”
“还有开舞厅的,噪音特别大。你看我这黑眼圈,都快到下巴了。”
“我知道。”
“房东也不负责任,东西坏了得自己找人修。房间也小,还闹鼠患。”
“我知道。”
江彧倒吸一口凉气,他算是真没明白裘大少爷想干嘛。
“那您是来……体验生活的?”
裘世焕抬起头,刚想回答这个问题,肩膀就被一个行色匆匆的灰西装男人撞了一下。球鞋在上街沿一崴,膝窝一软,后脑勺直往地面砸去。
江彧眼疾手快地拉回裘世焕的胳膊。
他回头剜了男人一眼,发现对方还是埋头往前走。
两个保镖想把那人拦下来,结果裘世焕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分点。
那男人看着有点年纪,戴着毛毡帽和口罩,脸裹得特别严实,所以没看清路。
他走得也很匆忙,连头都不回,生怕别人发现自己似的。
“什么人啊……”
江彧转过身想问问太子爷有没有事,可一扭头就看到对方站在原地,好像刚才的小插曲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后,少年自顾自笑出了声。
“太子爷,你笑什么呢?”
“想到高兴的事情了,大叔想听吗?”
江彧光是听着就有不好的预感。
“……不了。”
***
到达出租屋楼下时,裘世焕刻意打发走了保镖。他跟着江彧上楼,而后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门前,谁也没有说话。
当然,一个正常人可不会无端这么做,就算想要闯进去,裘世焕做得也太明目张胆了一些。江彧怀疑他别有用心。
江彧将钥匙稳稳插进锁孔。
没有转动。
他扭过头对着裘世焕,笑得有些勉强。
“太子爷,你家就在隔壁。怎么不进去?”
裘世焕抛起钥匙,又在半空中悠闲地捉住,看他的样子倒是连一点开门的打算都没有。
“大叔。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江彧将手按在门把上,他现在已经在思考一旦发生紧急状况,要怎么以最快速度进入房间。
“您、您问。”
裘世焕转动脖子面向他,蓝眼睛像出现应激反应的猫一样,微微瞪圆。
那张精致面孔上虚情假意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
“你不是很喜欢打游戏吗?”
“啊?”
他听谁说的?
江彧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太子爷,您别乱说。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打游戏。”
“是吗?”
裘世焕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他的回答。
“当然,我一打游戏浑身就冒汗,心悸。”
“那——为什么在游戏房,会输掉?”
“什么?”
他有在听自己说话吗?
“大叔,你不是很喜欢打游戏吗?为什么——”
裘世焕又问了一遍。他把钥匙放进口袋,身体侧转过来,极强的压迫感裹挟着沉稳的步伐。
江彧的脑子里瞬间就蹦出了浑身是血的TP杰西。
心底的恐惧终于抑制不住了。
把手向下重重一拧,整个身体做出的唯一危机反应就是冲进玄关。
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身关门——
满是戒指的修长手指一把扒住门缝,还不等江彧使上力气,一股堪称恐怖的外力直接推开了门板。
把手磕到了江彧的脑门,撞得他一头敲到台阶,浑身都开始发懵。
他什么也顾不上,拼命后退,指甲都快在地毯上抓断了。
“为什么要住我隔壁?为什么要跟着我,无论是什么理由都说不通。你到底想干什么?”
“大叔,你会错意了吧?”裘世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我是你的邻居啊,所以我出于善意来打个招呼,很奇怪吗?”
“别开玩笑了,你一个大财阀的儿子,怎么可能到这种地方来!”
“为什么不可能。”裘世焕蹲下来,近距离观察着他,“老爸和生意上的伙伴起了点摩擦,为了避免我受到牵连,让我到这种地方来不是很正常吗?所以,不要那么害怕嘛,大叔。”
江彧的牙齿咬得咯吱响:“不可能,这根本不是理由。”
裘世焕叹了口气。
“看来你真是,喝酒把脑袋喝糊涂了……”
就在下一瞬,江彧的脑袋里激起一阵剧烈的刺痛。
他本能地夺过鞋柜边的酒瓶就往喉咙猛灌。
江彧知道自己记不起来,这些年来的酒精否定了所有的过去,它们像某种游离的无形电波一样,总是在头部受创的时刻干扰他的思绪。
而只有酒,只有酒才能缓解沉疴。
“报警,我得——!”
江彧抖索着掏出手机,手指一边痉挛,一边迫切地想要拨通号码。
裘世焕放任他挣扎,手揣口袋瞧了眼周围。
这么大的动静,邻居却没一个站出来。
“大叔,你可得好好想想,该和接线员说些什么啊?”
江彧被他一提醒,手顿在了半空。
“——告诉他有人想要杀你?确实,一个很吸引人的手段。可如果他问你,‘对方是谁’,‘你是谁’。你会回答吗,你敢回答吗?很显然,大叔,你不会,你不敢。现在连你的邻居们都对你的生死毫不关心。”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涌动着傲慢,“你死了又怎么样?19区一天得发生多少失踪案啊。光是听,大家就听得腻烦了。”
裘世焕从他指尖不费吹灰之力地夹走手机,看也不看,反手丢进了遍生苔藓的鱼缸。
刻薄的年轻人离得很近,所以那讥嘲的口吻也咫尺之间。
“所以,你该向谁求救呢?——谁都不在你身边,谁都不会来救你。”左手指节轻轻抚过江彧的脸颊,宝石的棱角在皮肤表面擦出一道道红痕,“大叔,我还挺喜欢你的。所以呢,我来救你,怎么样?”
第5章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江彧再没见过裘大少爷。生活看似回归正轨,可无数个深夜时分,他都会不可自拔地想起少年离别前留下的那句话——“我来救你。”
无人知其深意。
生活还要继续,工作、工作接着又是连轴的劳作地狱。等忙完了工作事务,他就在休息日的下午沏上一壶淡茶,窝在沙发里浏览新闻。
这是每天的必修课。
经过这些日子不间断的查询与蹲守,他一无所获,没有一家媒体报道了TP杰西的失踪或遇害事件。
当然,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江彧只是有些意外,到底动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在这个信息磅礴发展的时代,让一个活人销声匿迹。
而唯一能解答这个疑问的人仿佛人间蒸发,连早晨八点的送奶工都按不开门。
作为邻居,江彧只能被迫签收。直到太阳落山,他也没能等到隔壁屋子的主人,只得赶在过期前喝掉。
与此同时,他的工作也有了新的进展。
一个威尼斯画派画家三天前在中央医院因脑中卒病逝,心电图刚停,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幅画作《睡狮》就炒到了天价。据说连仿冒品都极其畅销。
有不少客户向工厂表明想要收购《睡狮》赝品的意愿。
不过,考虑到联邦近期对跨洋交易的打击力度很严,他们还是被上级通知要求小心行事。
为了躲避审查,工厂特意进购了一台大型印章加工器,挡住了上锁的工作室。
《睡狮》的主人翁是个白皮肤的富态女人,她趴在桌上静谧如睡姿。手边是一杯被老鼠碰翻的葡萄酒,女人嫣红的唇色像滴着淋漓的鲜血,墙纸覆了一层灼目的金箔。
而血迹是喷射状的,或许是利器从女人的后背有心抽离,却无心将死状停留在了这一刻。
这段时间,江彧一看到这幅画,就不可控制地回想起TP杰西。仿佛她就是画中安详的殉道者;而他,就是那只觊觎葡萄酒的老鼠,在水槽和食物残渣边徘徊的目击者。
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
就好像喉咙拟不出人类的语言。
就好像嘴巴被鲜血封黏。
-
由于客单数量实在超出想象,江彧被塞了一小笔加班费后开始了连轴赶工。
每天几乎一睁眼,就得面对这幅血腥的画作,施展笔触,将它描摹得惟妙惟肖。
江彧不得不承认,理解与学习《睡狮》很大程度影响到了他的梦境,他的精神状态。
他梦见夜路,梦见自己疑神疑鬼。
梦见熟悉的道路总是凉飕飕的,天顶上的阴云厚得像要打雷。
久而久之,江彧也养成了一个新习惯。
他越发注重周围环境,也变得越发警惕。
如果环境中出现任何不确定因素,江彧都会下意识避开。
这或许是为他上一次失误做出的补偿,如果那天拒绝回头,尽可能摆脱保镖,也许现在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每一天。
不过,他再也没在回家的路上见过裘世焕那台拉风的跑车,也没听说过TP杰西的消息了,就像石沉大海。当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最开始的评价——离奇与巧合。
一个人,一具尸体,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那恶魔般可怖的少年真的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吗?
-
答案是否定的。
当江彧满头是血地从床上跳起来时,鼻血已经止住,胳膊复位,头部的伤势都做了精密的缝合处理,贴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纱布。
从大概面积来看,伤口不是很大,但当时的出血量骇人异常,兴许只要服用一段时间的消炎药,伤势就能慢慢转好。
纱布边缘微微翘起,带有一点黏性。江彧疑惑地将那片纸撕下来,发现那是一个小蝴蝶的贴纸,它的主人看上去富有童心。
江彧拉过枕头垫在背后,费力地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
——裘世焕忽然闯进他的房间,他很惊恐,差点掏出手机报案。
可对方并不介意,甚至多次以语言刺激,就好像少年不只清楚自己是一个伪画艺术家,还知道一些隐藏的内幕。
脚底板蹭过干燥的床单,移动到了冰冷的地板上。
尽管头部的伤势得到了处理,江彧依旧不敢大幅度动作。久坐似乎牵拉到了某根神经,眼前有些眩晕,双腿力量不支。只得放缓速度,慢吞吞地爬下了床。
这个房间留下了太多痕迹,有太多需要处理的东西。
江彧扶着脑袋站了一会。等状况缓和一些,他戴上手套,快速收拾好地上的烟头和当天的床单,头也不回地扔进了焚化袋里。接着,他抬眼看向狼藉一地的客厅,无奈地叹了口气。
江彧咬着牙趴跪下来,挥之不去的酸痛似乎在警告他,他现在只是一个可怜的伤患。但这位伤患别无选择,他只能往烟灰缸与地板喷洒一种没有贴标签的试剂,在出现蓝色反应后又擦上一层漂白粉。
当确认没有别的痕迹遗漏,他立刻将焚化袋扎好口,带上三楼的焚化炉。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江彧重新返回房间。他揉着酸胀的眼睛,一路走到洗手间,近距离观察着脸上的变化。
江彧看到镜中一脸憔悴的自己,又看到洗手池里没洗的雨衣与运动服。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东西?他又有些想不起来了。
该死的酒精,甜美又害人的东西。
镜子里的脸庞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俊朗,比起冷调的灯光,小麦色的肌肤更适合沉浸在暖光之中。五官仿佛一道道浓重的笔触,显得深邃而极具轮廓感。未经打理的棕发朝两边分散,鬓角的几绺留得有些长短不一。
因为失血,他的脸色又灰又白,衬得黑眼圈更重了。
江彧摸了一圈下巴,胡渣跟猫舌头一样舔得他手心微痛。
这样下去可不行。高强度的工作,雪上加霜的伤势,他迟早会垮掉的。
江彧俯身转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覆住面孔,滋润着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他轻轻扒开眼睑,发现里面的红血丝密得跟蜘蛛网似的。他只能从镜柜后取出一瓶消炎用的滴眼液,分别点在眼睑下方。
江彧闭上眼睛,慢慢等待液滴从结膜慢慢扩散。
——再这样下去,真的要交代了。
要不要把太子爷的行踪卖出去?裘会长叱咤风云那么多年,不共戴天的政敌,少说也有十多个。如果真的成了,自己将得到的岂止是一笔报酬?谁能想到,不痛不痒的出卖,就能换来数不清的财富。
当然,这也只能作为一种假想。
江彧用毛巾草草擦了擦脸,等眼睛的状况再缓和一些,就开始清洗两件脏污不堪的外套。
要真把裘世焕供出来了,在拿到钱之前,他就有可能被人做掉。TP-杰西就是前车之鉴,所以,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他宁愿秘密烂在肚子里。
但这样下去不行。
——要不,找个便宜些的地方搬走?
不现实。
合同还没到期,现在就搬家走人,势必得付上一笔违约金。收回的定金再加上口袋里的现钱,恐怕连合适的胶囊公寓都租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