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凡。"
安德烈轻轻唤了声。蒂凡仿佛冻僵般的身体夸张地颤抖了一下,很快颤颤巍巍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男孩微微抬头,突然又慌张地垂下脑袋,久久没有听到来自头顶的责备,才又慢慢抬起脸,与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交换视线。一看到安德烈的面孔,一直绷着脸的蒂凡突然抿了嘴,压抑许久的泪水"哗"地倾泻而下。蒂凡匆匆抹了把满面的眼泪,硬是没有漏出一声哭音,倔强地瞪着面无表情的安德烈,艰难地向他宣布自己的决定:
"我不会道歉的!"
"是吗?"
漠不关心的平板声音。
蒂凡吞了口口水,压低声音抽抽咽咽地道:"......我什么都没做错。我喜欢你,想独占你,要你只在我身边陪我一个人。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
"你的确没什么错。"
蒂凡收了声,愣愣地张大嘴看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安德烈,甚至顾不上抹去滑入嘴角的泪水。
"如果你是因为爱我才这么做的话,你的确没有错。"
安德烈用夹着烟的手替蒂凡擦去眼角的泪花,看着男孩发红的眼角和因为哭泣而越发水润的青蓝色瞳子,不禁弯起了嘴角。
似乎是被那温和的笑容鼓励,蒂凡重重点了下头,泪水也不再涌出。
"不过,告诉我,蒂凡,"安德烈声音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有人打电话告诉我的。"
"什么人?男的女的?"
蒂凡做出努力回想的表情,好一会儿才回答:"是个男的。他没说自己是谁,不过那个干干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老家的管家。"
"陀夫?我没记错的话,他在克劳廷娜嫁出去的时候一起跟去了宫里。"安德烈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继而又笑起来,往蒂凡湿漉漉的脸颊上送了一个轻吻,"你做的很好,乖孩子。现在我让门口的那些家伙送你回去,有空我会多回去看你,怎么样?"
蒂凡微歪了眉毛,显然不太满意这样的安排。但在注意到安德烈沉下来的面孔之后,男孩顿时敛住声,一步一回头地乖乖离开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我来找你的时候,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克劳廷娜吧?"
凯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来到好友身后,将一只手搭上了安德烈的肩膀。手指间的烟袅袅升起,有那么一瞬间,清甜的烟草味成功地盖住了扑鼻的血腥气。
"你果然还是看到了。"
虽然毫不隐瞒地点头承认,但声音里还是传来了几许遗憾的味道。对于那个被自己称为"姐姐"的女人,安德烈总是三敛其口。
"亚兹的事,她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凯自言自语似的咕哝,语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安德烈没有回答,而是沉浸于不快的回忆之中。在接到罗伊的电话之前,他正与今生最不想照面的人进行他最厌恶的谈话......
告别了远不及想象中强势的杰拉尔德将军,安德烈本想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回家,却不想在车前遇到了守株待兔的姐姐--王子妃克劳廷娜。那个女人一如记忆中的那样明艳动人,流逝的时光似乎忘却了她的存在,没有在她的身上刻下半点痕迹。黑色的瞳孔仿佛没有星星的漆黑的夜,嫩白的肌肤让人不由打心底萌发起一股冲上去一亲芳泽的强烈欲望,微微扭起的嘴角边闪亮的迷人微笑足以令夜空中的那抹冰月自惭形秽。见到安德烈,克劳廷娜勾唇一笑,习惯性地高高抬起右手接受来自弟弟的迟到的问候。
安德烈扫了眼姐姐伸过来的手,视若无睹地绕过克劳廷娜打开车门,却被女人突如其来的话语定在了当场。
"告诉我,亲爱的安德烈,你和杰拉尔德聊了些什么?"
安德烈扶着车门,学着姐姐的样子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原来你们的关系已经亲密到直呼其名了,王子妃殿下?"
"别用那样的腔调和我说话,安德烈。"克劳廷娜刻意做出痛苦的表情,微皱起眉心轻轻晃动手中的手帕,浅浅的香味随风飘来,让安德烈本能地倒退了两步。"虽然我有一个常人难及的好脾气,但你要是再这个样子,我可是会生气的。"
"同样的话我也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还有,收起你那块手帕,那上面的味道让我想吐!"
"你还是老样子,亲爱的。"成功地让弟弟冰山般的僵硬面容崩溃,克劳廷娜满意地笑起来,"这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你是那么小,那么可爱,没有半点心事。而我们的关系又是那么得好,彼此之间毫无隐瞒......"
"别和我提以前的事。"完全没有被姐姐陶醉于回忆中的甜美表情感染,安德烈硬生生地截断她的话,"回你那个糟糕的宴会上去吧!焦点人物突然消失一定造成了不小的骚动。"
"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为人着想了,嗯?"克劳廷娜猛地失了笑容,没有表情的面孔看起来与安德烈无一二致,"还是说,你对那个将军有好感?"
"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安德烈撩了把刘海,自暴自弃地回答,一边在心中埋怨被姐姐牵制得死死的自己。
"真的吗,亲爱的?我倒是很喜欢他那个死板的样子。最奇妙的是,自从我进入大厅之后,他的视线就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超过5秒。很有趣,不是吗?"
以恋爱中的少女的口吻如此诉说着,克劳廷娜回头看了看漠不关心的安德烈的反应,眼里突然冒出兴奋的光芒。
"我们来打个赌吧,安德烈。如果我能在一个月内让杰拉尔德爱上我,你就把他要的那头奴隶送给我做我们的恋爱礼物。"
"果然还是被你偷听到了......"安德烈瞪着装出一脸无辜的克劳廷娜,"这件事与我无关。你自己去和那个将军玩吧,我没有兴趣。"
"没兴趣?安德烈亲爱的,我可对你那头奴隶感兴趣得很。有时间我也很想去拜访一下那只可爱的变色龙,但我总有那么多聚会要参加......"
惊讶于姐姐故意漏出的情报,安德烈今晚第一次将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仿佛目的达成般欣赏着弟弟愕然的神情,克劳廷娜出其不意地将自己的右手手背按在安德烈微启的唇上,笑道:
"我们姐弟之间是该好好聊一聊了。下次见面时,我会让你问个痛快。"
安德烈胸口立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感,急忙抬手狠狠抹去嘴唇上残留的柔软触感,本想将姐姐拉回来问个明白,却不料手机疯狂地吵闹起来,身后也响应似的传来凯的呼声,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干巴巴地瞪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
"你打算怎么办?"
安德烈回过神,却见凯已绕到自己跟前,眼里写满了担心。
"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吧。"安德烈走到沙发前坐下,接过凯点上的烟放进嘴里,"将军那边暂时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虽然我觉得他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
因为在车里听安德烈提过他与杰拉尔德的谈话,凯微点了点头,补充说:"比起杰拉尔德·洛克菲,亚兹的情况更让人担心。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他早晚会成为你的包袱,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近早把他一脚踢开的好。"
"我的想法也从来没有改变过。"安德烈一口否决了凯的提议。
"即便可能因此牺牲很多人?"
"没错。"
"......算了,反正再说什么也只是浪费时间。"似乎是察觉到安德烈的坚决,这一次凯放弃的比以往都要轻易。"万一哪天真沦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别忘了还有我这个损友就好。"
安德烈看向凯,"啪"地伸手打了下他的脑袋,朗朗地笑了起来。
"就算下地狱也会记着把你一起拖下去的,笨蛋!"
19
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倚靠在树上的男人对着没有热力的太阳微微眯起了眼,嘴角淌过恬淡的笑容。冬日里的阳光没有温度,色彩单调的光芒射入男人的眼里,那炎色的瞳孔划过一缕透明的虹彩,温暖的颜色仿佛被感染一般涌也似的从最中间的部分向四周扩展。转瞬之间,炎色的眼眸就染上了万花筒般的缤纷色泽,随着男人每一个轻微移动的动作瞬息万变。
"罗伊,我想要个孩子。"
男人如是说着,在看到少年惊讶的表情之后如愿以偿地笑得更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罗伊。我不可能有孩子,永远都不可能。你是打算这么说的,对吧?"
美丽的瞳子倏地变暗了,刚才还闪亮的色彩不知移形遁影去了何处,只有一抹即将熄灭的烛火般微弱的亮色。
"你是个好孩子,罗伊。如果我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就好了。"
孩子......在你眼里,我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罗伊慢慢睁开眼,眼前的黑暗让他恍然意识到刚才的只是一场关于久远记忆的梦。他从床上欠起身,眼角冰冷的感觉使得紧绷的皮肤隐隐发痛。抬手抹了抹,才发现自己竟在梦中不知不觉落了泪。
多久没有哭过了?
罗伊使劲想了想,却没有半点记忆。即便在那个人不声不响地离开自己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洒下半滴泪,坚强地挺了过来。
然而回忆却意外残忍地撕开了他最脆弱的部分。
并不是什么悲伤或痛苦的记忆,但只要想起那个人,心里就忍不住一阵阵抽紧。想起那个人苦涩的笑,寂寞的眼神,以及与之成对比的暖融融的炎色瞳孔,眼眶便开始不争气地发热发酸。
仔细想想,让对方感同身受地体验自己的感情似乎也是变色龙的独特能力之一。
自我辩解地找了个借口,罗伊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之前强烈的哭泣的冲动也随之冷却。经过刚才的一番调整,脑子清醒了大半。半夜里醒来,空气里冰冷的气息很快让罗伊蜷缩起身体。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等身体稍稍暖和起来之后,罗伊离开自己的房间,来到亚兹的房间门口。
门虚掩着,透过门与墙之间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安德烈趴在床上假寐的身影。男人侧着脸,将脑袋搁在怀抱起来的臂弯里,和床上的亚兹一样睡得悄无声息。
他一直都在这里守着亚兹......?
惊讶于安德烈难得的亲切,罗伊怀疑地打量黑暗中安德烈的面孔,却在发现男人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惫之后感到一丝的惭愧。
那两个人同处一室的场面看起来意外地和谐。罗伊猛然产生一股偷窥的罪恶感,踌躇了一阵之后轻轻关上开启的房门,抬步准备离开。
......上次来找安德烈的时候,他也没有关门。
走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罗伊突然想起来。
似乎不管在什么地方,那个家伙都没有关门的习惯。
......就好像是在竭力避免将自己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一样。
罗伊还没有自信到以为安德烈这么做是出于对自己毫无顾忌的信任,这一点,从那个凯不时投来的审视般的视线里就可以明白一二。
这算是......幽闭恐惧吗?
即便是安德烈这种百无顾忌的男人也会有这样的一面,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的罗伊不由苦笑起来。
幽闭恐惧的安德烈,身世复杂的凯,心怀鬼胎的老威利,神秘恐怖的将军,以及心事重重的自己......亚兹身边似乎聚满了形形色色的古怪人物。
而首当其冲的,无疑是身为"变色龙"的亚兹。
或许还有......
罗伊狠狠摇摇头,试图将那个名字从脑袋里晃出去。
忘了吧,如果可以的话。
20
眼前似乎有人影晃动。
安德烈想睁开眼确认,却愕然地发现眼皮沉重得不可思议。意识固然是清醒的,但身体却像是脱离了自己的控制,牢牢地固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安德烈吃力地挣扎了几下,好歹睁开眼,微微抬起头。昏暗的房间里,一切事物都在黑暗中敛息静气,四周一片死寂。
不对!
安德烈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声音"嗡"地炸开。自己的确在熟悉的房间里,但总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奇异感觉。
究竟是什么?
安德烈扶起阵阵发痛的头直起身体,定睛环视房间。先前如一团浓雾般模糊的视线总算有所恢复,黑暗之中,床、桌子、椅子、窗框的轮廓渐次分明起来,所有的东西都和自己睡着之前一样井井有条。
......亚兹?
安德烈一个激灵跳起来。原本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亚兹不知何时已杳无踪影,只留下一个空落落冰冷冷的被窝与安德烈冷眼相望。
"亚兹!"
不安的感觉如潮水涌堵在胸口,安德烈试着呼唤男孩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自己底气不足的空虚回声。
安德烈急急忙忙冲出房间,嘴里不住地喊着小猫的名字,希望能够像第一次那样把他唤回自己身边。
"亚兹!"
冲下楼,接二连三地打开客厅里的灯光,亮堂堂的室内除了安德烈以外空无一人。
"怎么了?"
还穿着睡衣的罗伊听到喊声找了出来,靠在楼梯边向已然失魂落魄的安德烈询问。看到安德烈惶惶的落魄模样,罗伊顿时明白了什么,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态试探性地问:
"你不是陪着亚兹吗?他人呢?"
安德烈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责备他问了一句没意思的废话。罗伊被男人带着肃杀气的凶狠眼神吓退了半步,慌忙收了声。直到安德烈急吼吼地冲过他身边时才想起似的问:
"哪里都找过了吗?他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他走得太远......也许他一个人上了三楼的阳台?"
"我这不是要去那里找吗?!"
吼什么啊?我也在为亚兹担心啊!不满于安德烈恶劣的态度,罗伊在心中为安德烈的没耐性直咋舌,但还是匆匆忙忙地跟着他爬上了几乎都只是做摆设用的三楼。
安德烈的这间别墅只有二楼半,所谓的"三楼"其实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平屋顶,没有什么实质的用处。因为房子位于山里的关系,三楼的风很大,身体健康的人上去也禁不住这样的风吹上一刻钟。加上亚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乐观,安德烈始终将他的活动范围限定在一楼和二楼。照理说,照亚兹这种温吞吞的性格,是决不会一个人跑到陌生地方去的。但此时此刻也顾不得考虑那么多,比起怀疑亚兹一个人跑出房子进入山里,落入无依无助的可悲境地,溜到三楼的情况固然无可避免地存在一定危险性,但相比之下无疑要乐观得多。
安德烈推了推位于屋顶、通往三楼的锈迹斑斑的窄门,本该纹丝不动的旧门竟轻易地向上大大敞开。来不及为眼前的事实高兴或是更加紧张,安德烈和罗伊赶忙爬上三楼的开放式阳台。
冷嗖嗖的风仿佛在欢迎他们难得的造访,不遗余力地冲了过来。安德烈不快地撩开挡住视线的长发,顶着大风眯起眼在宽敞的屋顶上寻找亚兹的踪迹。
"在那里!"
罗伊瞄到一个单薄的身影,慌忙向安德烈报告。
安德烈放眼望过去,黑漆漆的夜里,果然隐约可见一个惨白的影子。高高瘦瘦的身影在萧萧的风中显得格外脆弱,不堪一击,似乎再多站一会儿就会被嘶吼的狂风席卷在地,撕成两半。
"亚兹!"
不安越发剧烈,安德烈焦躁地唤着他的名字。暴烈的强风中,安德烈的声音似乎经过很大的努力才艰难地到达男孩所在的地方。亚兹像是怔了一怔,细瘦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晃晃了一阵,才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向安德烈。
"亚......"
安德烈后面的话被风卷去了。也或许即便没有这阵风的偷袭,他也无法顺利地发出后面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