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商人的最高境界才是间谍。"莱茵哈特从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又取出一个钱包,里面有些战时配发的食品配给券。"到黑市上去买,不要去军官的奢侈品商店。你漏了一点,就是我在上级变得无法讨好的时候,就干脆把他们暗杀掉。"
三月十三日很快在焦急地等待中来临,莱茵哈特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只有梅勒知道他到底有多么不安。毕竟这次的目标实在是太大了,而行动又显得过于简单。直觉告诉他,如果真能这么简单,那么希特勒早已经被暗杀过成千上万遍了!
虽然是情报分析上的天才,但他的心理耐受力还是远远不如那些久经训练的间谍。梅勒曾经数次看到他在凌晨还是不能合眼,抱着枕头在床上一坐到天明,怎么安慰也没有用。
天气还不错,载有高层军官的飞机逐渐在柏林机场降落。这次会议不仅是讨论今后对盟军的作战计划,而且要对与会军官论功奖惩。由于夏天的美国间谍事件,莱茵哈特在舒伦堡的保荐之下得到了一枚骑士铁十字勋章。
真是讽刺。他有些感慨地想自己也真够大胆的了,一边在德军高层平步青云,一边又与军方和政府最痛恨的美国间谍,左倾分子和谋反组织来往。在这个每个人都受监视的第三帝国,他随时都有可能摔下来,跌得粉身碎骨!
那盒酒瓶炸弹一直由梅勒保管,他若无其事地把它放在自己的座位上用军大衣盖好,自己则跑到前舱去和两个女勤务兵闲聊。他成功地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上司脸色苍白。
"莱茵哈特,你别害怕。"已经看得到机场地标了,机身一震缓缓地放下起落架。梅勒折回机舱去收拾着公文包和一些随身物品,装作同上司商量事情悄悄凑到他耳边。"在机场与他接一次头,东西最好晚上他出发时就送过去。"
"嗯。"莱茵哈特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梅勒轻轻笑了出来,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莱茵哈特的嘴唇。年轻人身体一颤,如果不是被按住了手腕真的会从座椅上弹起来。他的脸迅速充了血,泛出娇艳的粉色。
"脸色现在好多了,去见见那个倒霉家伙吧。我在门口等你。"
二十
二十
"那么,海因茨上校,就拜托给您了。这是家父的一点心意,请千万亲手送到赫尔莫特将军那里去,谢谢了!"
"放心,包在我身上!"
莱茵哈特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开完会后他就启动了炸弹装置,将"礼盒"交到了倒霉的上校手上。飞机起飞后大约十分钟,炸弹就会爆炸。将第三帝国不可一世的领导人炸成碎片。
倒数二十分钟。
一秒,两秒,三秒。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梅勒和伊莱莎在大堆的无线电器材中监听和对外联系,莱茵哈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脸色时红时白。冯·特莱斯科夫将军指挥的一个武装党卫军师已经按兵柏林东北的湖畔,只待希特勒死亡消息一传来便立即逮捕戈林,控制所有政府机关。
他许给了莱茵哈特保安局局长的职位,这看似唾手可得的权力让他感到心灰意冷:要是战争不结束,纳粹不垮台,那么死了一个希特勒又有什么用?
但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早已没有退路。
入夜的柏林一片静谧,经过1942年的加紧生产,英美等国的战斗机逐渐有余力轰炸德国本土。政府部门和军官旅馆早就换上了厚厚的灯火管制窗帘,莱茵哈特不时折起来看看外面。除了几颗有气无力的星星之外没有任何光亮。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像蚂蚁一样咬噬着人的神经。他的手握紧又松开了不知多少遍,指骨早已发青。
最早的消息必定来自于专机的护航机,挂钟打响了夜里十一点,距离飞机起飞已经三个小时了!
"有消息没有?"他终于按捺不住。
"莱茵哈特......希特勒已经在腊斯登堡降落了!"伊莱莎摘下了耳机,满脸失望。
莱茵哈特的肩膀一抽,神经反射性地弹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站起来。或许是这几天过度的紧张和兴奋将他最后的力气也抽走了。梅勒惊讶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木制扶手椅随他的动作翻倒在地。"这......怎么可能?"
这真是一个奇迹。莱茵哈特严格按操作规程启动了那枚炸弹的定时器,清楚听到装有化学药剂的玻璃管断裂。这是新的炸弹,没有受潮。雷管和撞针肯定不会因为老化而失灵,难道是被发现了?不可能,三人的住址是登过记的,缪勒手下的盖世太保还没有扑过来......
"得去把它拿回来。"莱茵哈特用力吸了一口气,撕扯着自己制服胸口上的肩带。他湛青的目光在房间里的另两个人脸上扫来扫去,好久才抓起电话听筒拨了一个号码,交给伊莱莎。她迟疑了片刻,做了个深呼吸,把听筒凑到耳旁。
"你们在干什么?!"梅勒感觉不妙,却被莱茵哈特一把推出门外。"笨蛋,小声点!"
"喂,您好......是尤利·海因茨先生吗?我叫伊莱莎·贝克。对,我就是保安局的诺尔曼大队长的未婚妻。啊,是这样的,是托您送的那两瓶酒......还没送过去是吗?那太好了!不不不,是这样的,是莱茵哈特这个笨蛋,他把酒瓶拿错了。那两瓶年份不对,不是用来送给将军的。您明天下午回柏林是吧?那我明天下午五点去找您换好吗?麻烦您了,就是这样。好的,再见!"她扣上了听筒。
"太乱来了!"梅勒小声抗议,却被莱茵哈特用力踩了一脚。
"她是女性,本来就不容易被人怀疑。而且如果不取出来的话,万一被人发现了我们照样得掉脑袋!比起上绞刑架,我倒还更愿意被炸弹炸死!"莱茵哈特抽出几张信纸,把蘸水钢笔扔进墨水瓶。"都去睡吧,我来给几个主要当事人写道歉信。明天一定要把这事情给结了!"
女性的心理承受能力果然要比男性要强得多,伊莱莎换上一身深红色套裙,妆饰停宜,用一个大手提袋装上了那两瓶酒。
莱两个男人当然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去,莱茵哈特换了便装,把那个也是保安局特务的侍应生叫进来。"我要出去一下......回一次家,要知道我在捷克呆得太久,已经很久没有回家看望我的母亲了。我和你们的女经理一起走,明天之前如果有客人的话,一律说我不在。"
"那当然,那当然!"侍应生连连点头,退出了门。这个理由当然很充分,加上梅勒少校塞到他手里的五十马克小费,彻彻底底堵住了他的嘴。
伊莱莎赶上了早一班的列车,莱茵哈特与梅勒跟在她后面的车厢里。由于是民用车厢,显得拥挤嘈杂。他们没有座位,只好站在过道里。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从他们身后挤过去,有一个直直盯着莱茵哈特看。他瞪了那个小姑娘一眼,她红了脸,挤到人群里去了。
"一个小女孩而已。"梅勒拍拍他的肩。"不用紧张。"
"没事。"莱茵哈特拍开他的手,长长吁出一口气。"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什么事也不可能发生,不就是去拿那两瓶酒么。"梅勒的声音沉着平静,带有不容反驳的力量。"要是再哆嗦你就下车回去。"
"知道了......"
火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两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伊莱莎。她深红色的衣裙在灰蒙蒙的人群中十分显眼,便于用望远镜跟踪。
由于她本人也是保安局六处的特务,加之有海因茨的预约,进入希特勒的大本营陆军参谋部并不难。另两人在对街一家小咖啡馆里继续监视,只能看到女孩风姿绰约地向门口的哨兵打了个招呼便走进那扇铸铁大门,看不见了。
"怎么还不出来?"莱茵哈特在半个小时的时间内几乎看了一百次手表,放下望远镜揉了揉酸疼的眼睛。梅勒猛地直起了腰,摸出一个五马克的银币拍在桌子上,扣住莱茵哈特的手腕拉起他就跑。"快点,出来了!"
望远镜里听不见声音,只看见那个海因茨上校礼貌地挽着伊莱莎的手从正门出来,后面跟着个年轻的勤务兵。手里正抱着那盒要命的炸弹。两人谈得似乎很投机,上校说得眉飞色舞,女孩也不时以手背掩口轻笑。到了门口岗哨旁伊莱莎主动提出告辞,与上校握了手。那个看来好像刚从青年团出来的勤务兵也是一脸轻松,竟然捧着礼盒在耳边晃了一下,才交给伊莱莎!
如果炸弹此时来个延迟的爆炸,伊莱莎一定首当其冲被炸得粉身碎骨。莱茵哈特只觉得腿发软,梅勒粗糙的大手捏紧了他纤细的腕骨,疼,却带有让人安心的温暖。
女孩终于将那未引爆的麻烦夹在腋下,神色轻松地快步走在华灯初上的柏林街头。居然还有心思看看商店橱窗里的春季时装,似乎全然忘记了还有两个心急如焚的人在等她。
一秒钟比一个世纪更难捱,她终于又到了火车站,钻进两人早已预定好的卧铺车厢。莱茵哈特一个箭步上前抢过她手中的提包,却发现女孩其实一直是在强撑,早已经脸色发白,如释重负地瘫坐到地上。
"真该死,我真难想像自己竟然抱着这么大一颗炸弹......"她把脸埋进手中,梅勒忙把她扶了起来。"没关系了,姑娘,你做得很好!现在不是没事了么?"
"但愿如此。"莱茵哈特抽开了捆扎盒子的缎带,开始拆卸处理这颗没有完成使命的炸弹。这是最危险的环节,但必须马上进行。他像外科医生一样小心地剥开了外壳,提琴家特有的纤长手指灵巧迅速地将那个可怕的金属骨架拆散成一个个无害的零件。
如果现在它爆炸了,那么自己还会剩下多少?恐怕没有多少......不,根据物质不灭定律一点也不会少,只是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他一边为自己的生命做倒数,一边用钟表起子拧松了雷管旁边的四个小螺丝。
另两人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他拆弹,每卸下一个零件,就离死亡更近一分。装酸液的小瓶子破了,金属线被腐蚀得只剩下不到两厘米。撞针也有引发的痕迹,但不知道为什么雷管就是没有爆炸!
他深吸一口气,拔下了雷管。
什么也没有发生。
"行了。"他长长将那口气呼出,精疲力竭地瘫倒在椅子里。冷汗将他的金色长浏海都粘在了额上,他已经无力再擦一下。"别的不管,至少咱们还都活着。"
"炸弹已经启动了,为什么不会爆炸呢?"伊莱莎把玻璃管放在地上用高跟鞋鞋跟碾成粉末,将其余部分用报纸包好装在手提袋中准备带回去处理。"上帝难道真是想给那个疯子时间,看他还能不能及时刹车......"
"如果真的有上帝,他一定是个更疯的老疯子。"莱茵哈特竭力伸了一下腰,仰脸向天。"特莱斯科夫将军那边我已经管不了了,幸好最近会议频繁,有这些会议做幌子,参加的军官要撤退也不难......"
他转脸向着梅勒。"这样一来,咱们就算彻底扯进这个集团的最里层了。梅勒,伊莱莎,你们俩答应我:无论什么事都先考虑后路,不要管别人怎么样,不准想你们所谓的‘理想'什么样。"
"活下去,这是命令。"
二十一
二十一
在海德里希死后半年才被任命为保安局局长的卡尔登勃鲁纳在二月底视察了捷克,对那里的情况勉强还满意。
因海德里希遇刺而引起的利迪斯惨案和针对捷克人的大屠杀极大地加剧了德国人和捷克人之间的矛盾,现任总督库里特·达略格对此无能为力,只有手下几个技术官僚还在沿用海德里希的"糖面包加皮鞭"政策勉力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而德国国内的局势已经开始不稳,人们已经开始不再相信高官们的欺骗,进而对奠定第三帝国基石的"国家社会主义"也产生了怀疑。一些政治热情高涨的年轻人们甚至开始向公众散发反纳粹主义传单,他们当然成了当局的眼中钉肉中刺。可这些学生们的行动也相当隐秘,加上有谋反集团内部相助,普遍的拉网式搜索只是劳民伤财,收效甚微。
凌晨,电话铃响了。本应值班的副官已经在身边睡死,莱茵哈特费力推开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随手抓了件不知谁的衣服披上就抄起电话听筒。"喂。布拉格保安处,诺尔曼。"
"您好,诺尔曼。"那边是舒伦堡含含糊糊的声音。"希望您还没睡......"
"已经醒了,什么事?"他闭着眼睛,向毯子里缩了缩。三月里的空气还很凉,加上昨晚折腾到半夜,腰酸得要命。"要是再让我去支援东线,那就免了......"
舒伦堡在那边手捂着听筒不知在同谁商量着什么事,好久才再度开口。"诺尔曼‘先生',马丁·鲍曼‘同志'要求您在最短时间内赶到慕尼黑,那里的情况相当混乱......"
"又是学生闹事?我知道了,好吧,麻烦您转告鲍曼‘先生',我会搭明早第一班列车去慕尼黑,好了,再见。"他没好气地扣上电话听筒,梅勒早已经醒了,从后面抱住他。"要你去镇压学生?"
"是啊,去年冬天那些小家伙们已经闹得够呛了,海因里希·米勒把一帮人关进了达豪集中营,但是没有用。他们怀疑首脑还没抓到。"莱茵哈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钻回梅勒怀里,咯地笑出声来。"老鼠夹不管用了,于是想换成猫。最后终于为了一只老鼠,把整座房子拆掉了。"
"我的预感很不好,你参加的事情越多......"感到自己说错了话,梅勒忙岔开了话题。"我回去的时候,跟我一起走。"
"以后少说我不喜欢听的话,滚!"莱茵哈特几乎是愤怒地推开他,抓起一把散乱的衣物仍在他身上。"你该走了,要是让别人看见你从我的床上爬起来,那么被挂到绞刑架上的就不是那些小耗子而是我了!"
他蜷起身子,天仍然很黑,睁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他只听到背后的人低低应了一声,开始摸索着穿上衣服。两人每天成为这种亲密关系只有几个小时,黑暗的结束就是更加残忍的一天的开始,这使得黑夜无比地甜蜜,也更加短暂。莱茵哈特听到梅勒在翻找着外衣,那种细微的悉挲声让他感觉安全而痛苦。
"明天早上见,我去准备火车票。"
"只要一张,你留在布拉格应付卡尔登勃鲁纳。"
"明白了。"
床突然塌下去一片,梅勒双手撑在莱茵哈特两侧俯身看着他。人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助淡薄的月光他看到影子枝枝杈杈地从凝胶般的夜里探出来,金发少年纤长如燕尾的睫毛上似乎凝着点点星辉。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温暖的呼吸,但那个习惯中的轻吻并没有落下来,梅勒只是帮他裹紧了毛毯。
门吱呀响了一声,弹簧锁扣上了。莱茵哈特在黑暗与寂静中深深呼吸,始终不能摆脱不安。
他不讨厌,甚至喜欢这种猫与鼠的游戏,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审讯犹太人,逼他们说出反抗秘社甚至上层人物名单时候那种夹杂着惊慌的快意,也记得在之后无数次政治倾轧中勉力自保甚至陷害于人,看着政敌被迫下野甚至被绞死时候的解脱与疯狂。还有......在乌克兰下达屠杀平民命令时看到的那些俄国儿童,他们面对枪口神情麻木,只是用怨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们......
从前他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到反感,只是早先看到刑讯时看到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犯人会感到反胃,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后来逐渐变得麻木......甚至觉得有一点点快感。那种征服和胜利的微妙心理,像海洛因那样会使人上瘾。那些死去的人用白骨替他铺好了直通高层的路,杀的人越多他升得越高,那些能让任何一个同龄人眼红的勋章和奖励,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