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哈特拐进忏悔室撕开了信封,他的手在发抖。
"现在所有的人都在咒骂你,怀疑你,但我对你的信心却从来没有动摇--我相信你的做法必有你的理由而且是正当的,你所选择的必是对你所重视的人有利的道路。所以那些流言飞语我从来都不会在意,即使你所投靠的和我所希望的不一样,我仍相信你所选择的道路。"
舒尔维克的笔迹端正有力,甚至可以看出写信人心境的坦然。"我想你就算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可总要避免百密一疏。如果有人审问你怀疑你,就把这些罪状都推给我这个死人好了!你从前常说,死人不会说话。我已经将一切证据都弄成明显指向我了,希望能顺利误导他们......"
这个混蛋!莱茵哈特感觉有千万根细针扎在全身,从内到外麻木得无法动弹。舒尔维克你可以去死,但是你想没想过凯瑟琳怎么办,你们才刚刚两岁的小儿子亚历山大怎么办?!
"参加谋反集团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接受了自己命运的结局,有一些东西是值得我们为之牺牲的。当一个人甘愿为了他的信仰而牺牲性命时,他的生命才是有价值的。我和凯瑟琳为了共同的信仰而走到一起,现在我们也决定为了这信仰而一起离开。至于亚历山大,你不必担心。如果不出什么差错的话他应该已经在瑞士,和贝克小姐在一起......但愿孩子长大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
莱茵哈特深吸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哭,却感觉液体从腮边滚落,在信纸上砸出大片水痕。姐姐和姐夫因他而死,这份恩情该怎样还完,这份罪孽该怎样赎清?
他无法思考,心如刀绞。崩裂的感觉直冲脑门,舒尔维克夫妇一旦暴露就会牵扯出更多参加谋反的官员,几名与他们联系密切的高级军官也会选择自杀以保持尊严!
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身上,却是彻骨的寒冷。他双手抱胸抖瑟成一团,没有人来告诉他是对还是错。他害死了很多人,可又保护了谁?
只有梅勒和伊莱莎。g
恍惚间身后又出现一个人的身影。莱茵哈特仿佛溺水的人抓住船板一样扑进来人怀里。仍是少年的单薄,他知道这是威廉·德罗恩而非米歇尔·梅勒。而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他只想有一时的温暖,因为罪孽已经如许沉重。
"你该走了。"晚饭过后莱茵哈特将火车票放在了桌上。"从布拉格到米兰的车票,你从那里搭东方快车到土耳其,转飞机从开罗改道伦敦。这么多年不回家了,家里人也该想你了吧?"
米黄色卡片衬着乌黑的硬木桌面,梅勒几次伸手却始终无法碰触。"那你......"
"趁现在还没那么乱,快走吧。我已经替你搞到了空袭死亡证明,你不是早就想走了么。这次是真的。还有。我已经把你可能用得到的机密文件抄了一份给你带上,也不枉你在德国呆这么多年。"莱茵哈特的神色平淡得有些茫然。"不用管我,我要活下去。这个帝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种下的萌芽,我要留在这里看着它覆亡。"
真的能活下去吗?他没有把握。
现在的形势是风声鹤唳,随便一点小事就能把人送上绞刑架。几个月来已经处死了上千人,其中不乏枉死的,被下属告发的,被政敌陷害的。莱茵哈特每天小心翼翼都难免自身难保,更别说梅勒的档案是假的,一旦被查出,则是无法掩饰。
所以只好用假死一说,最近死于空袭的军官不少,又因为火灾频繁档案也无法久存。可以让梅勒从他身边理所当然地消失。
"相信我,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到战争结束,和你一起去美国。"他温顺乖巧地偎进梅勒怀里,一手抚上他纠结的眉头。"如果你还能找到伊莱莎,告诉她,我其实很爱她......"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
"傻瓜,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的话你走在柏林街上我根本不会看你一眼。"美丽妖精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抱紧我......过了今夜,你就该走了......"
身子一轻,他被梅勒拦腰抱起。温柔的吻在唇间辗转,熟悉的体温依旧,明天却将物是人非。对不起的人太多,上天却不给我们补偿的机会。莱茵哈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隐约记起莱茵河小镇上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那时只有身体的疼痛,而不是现在,甜蜜酥软的快感下横亘着难以逾越的别离。他感觉身上负担的是他整个命运的重量,整个世界的重量。温暖而熟悉,却即将永远失去。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无声地抽泣,整个世界透过了泪水变得模糊,或者这才是真相?他已经无力再去想。
温柔的吻拭去了泪水,火热的绝望在彼此身上燃烧起来,再多的誓词都比不上现实的摧残。谁都说不准的明天,谁都预料不到的未来。活下去说起来只是短短两个字,做起来却是一连串的血泪交织。但如果结局已经决定,我们便无须畏惧。
天亮了。
梅勒像往常一样穿衣起床,一阵细微温暖的悉窣声。莱茵哈特在他身后睡得很沉,呼吸停匀。唇仍是玫瑰的绯色,锁骨上还留着昨夜的吻痕。
他回了头,收拾起桌上的车票与假护照。他不能再看,那天使般的容颜仿佛把他生生冻在了当地,仿佛美杜沙的目光,他化成了石像动也不能动。一动就哗哗向下掉石粉。
莱茵哈特缓缓地坐了起来,脸上仍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暧昧神情。这是他的失败也是胜利,魔鬼带着浮士德周游了整个世界,最终终于回到了起点。那个与上帝的赌约只是玩笑,否定的精灵才不会在乎得失。但他唯一想留的却留不下,他唯一可以嘲笑的也只有自己。
"我们不说再见......战争结束后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梅勒转身在那柔粉的唇上印下最后一个亲吻,莱茵哈特却漠然地没有回吻过去。门开了,外面的阳光灿烂到刺眼。
他就那么消失在绝对的光亮中,再也看不见了。
二十八
美国战略情报局少校麦克尔·马什在纳粹德国党卫军内部潜伏了将近十年之后,终于携带大批纳粹机密文件经意大利和埃及回到了美国。
穿梭机飞越大西洋的十个小时后他感觉一切记忆都变得模糊而不确定。在纽约开往华盛顿的列车上周围的人在说着陌生而简单的语言,咖啡很香,不是代用品。男人们叼着香烟或雪茄边喷云吐雾边讲着政治笑话,女人们的笑声清脆裙子很短。那个米歇尔·梅勒被关在了记忆的门后,他开始尝试着回忆一些作为美国人的经历,毫无困难。
"嗨,这是谁,瞧我又看见谁了,老麦克!"一个稻草色头发的小个子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天哪,我刚听上面说你回来了,41年的时候我还在捷克见到你一面--天哪,竟然在这里见到你!"
"你好......罗森。"他记得这是杜勒斯小组里的四个潜伏间谍之一,1943年回了国。"混得怎么样?"
"还不赖......"怀特·罗森整了整军装领子,坐到他对面。"活儿大概干得不如你,但是我讨到了一个漂亮的法国妞做老婆。捷克遍地都是金发碧眼的女人,难道你就一直过着西藏喇嘛的生活?"
"都是逢场作戏而已。"他淡淡地笑,心里不知什么地方痛了一下。"有没有骆驼牌香烟?我好多年没抽本国烟了。"
从前线回国的军官有为期一个月的探亲假,但马什少校发现自己已经无亲可探。弟弟在西西里登陆战中牺牲,妹妹远嫁加拿大后断了音讯。母亲死于中风,而在一战中失去了左臂的父亲则抱着全家的照片平静地走进了屋子后面的卡那利河。
他整夜坐在华盛顿特区车站广场的长椅上,夜空平静如一块巨大的紫色天鹅绒。没有空袭,没有枪声,没有血的味道让他不习惯。他不可否认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生活了十年的国家,那里有歌德和海涅的诗篇,有门德尔松的小提琴曲,有金发碧眼容颜明媚而背影却单薄凄凉的妖精。
我要回去,他对自己说。
《纽约时报》上登过一个法国作家写的童话,讲一个外星球来的小王子在地球的奇遇。别的一切他都忘了,只记得小王子在地球上驯服了一只狐狸作为他的朋友。后来,小王子当然不可能在地球久留。他离开了。
"你驯养我了。"狐狸说。
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将会彼此需要。对我而言,你将是宇宙间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你走了我一定会哭的......"狐狸说。
不,我得到了好处。你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因此我也拥有了麦田的颜色晚霞的颜色。
"不可以忘记,你必须对那些你所驯养的东西负责。"狐狸说......
它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
tame。他从未发现一个只有四个字母的词可以如许苦涩。
战争终于打进了德国本土。法国和比利时迅速被盟军收复,英美苏三国采用了包抄战术将德国夹在了中间。苏联1944年采取了十次大的军事行动收回了全部领土和波兰。罗马尼亚及芬兰仆从国拒绝再为德国提供军队和支援,西班牙也要求撤回蓝色师团。西线英美盟军潮水般从法国和意大利向中部靠近,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战线离柏林只有六百公里了。
而此时的德军上层也已经是分崩离析,希特勒已经完全发疯,每天只是对着地图拼凑他所需要的战车数量。希姆莱忙着与英美谈条件,可总是不那么顺利。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终于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那充满虚伪又苦难连天的一页,即将结束了。
奥得河畔的黎明依然静谧,诺尔曼将军点燃了最后一支"卡洛"牌香烟,看着青色的烟雾盘旋着升起,溶入无边的深蓝色天幕。在他身后最后一个减员坦克师的全部重型装甲默然矗立,好像上古的怪兽。
"将军,他们已经开始突围了......"年轻的电报员递给他一张薄纸。
"同在切尔卡瑟一样,辎重和伤员必须放弃。我和一个营留下,让埃温顿他们突围撤退。苏联方面是图库哈伊切夫斯基中将,应该来得及。"将军按灭了烟,将剩下的半支装回烟盒。"你走吧,和他们一起撤退。"
电报员愣了愣,身旁电话铃响了。他抓起听筒凑到耳边,又恭敬交给将军。"苏军的军事指挥部来的电话......"
"诺尔曼将军,我的副官没有能带来我想要的回答。"那边的德语流利,隐约带有俄文颤颤的口音。"现在您还有一个最后的机会!"
诺尔曼将军无声地笑了,刚才还在煮沸般翻滚的心情竟奇迹般平复下来。他又点上了那支一直没舍得抽完的香烟,满意地喷出一口烟雾。"劝说多少遍,都是没有用的。见鬼了,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弗兰克......"电话那边的声音轻了下去,纵横沙场的陆军中将突然又变成了那个刚刚二十一岁的骑兵少尉,在捏着自己圆圆的腮边犯急。"弗兰克,你不是战犯,不是党卫军,没有赶过犹太人进毒气室,你还有妻子,还有儿子。他们在等着你回去!"
"难道我的手是干净的么?"指尖一烫,那支烟终于烧到了尽头。"所有战争孤儿的哭泣,所有战死冤魂的悲号不都是因我们而起的么?每个人迟早都会死,我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不死在战场上难道死在战俘营里?每个人都只能死一次,如果不能洗脱罪孽,那么至少让我保住德意志军人的荣誉!"
"而且。"将军吐出最后一个烟圈。"莱茵哈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弗兰克!"
"米沙,能认识你真的很高兴。"将军淡淡笑了一下,将烟头扔到脚下踩灭。"再见了,金发小鬼。"
他挂上了电话,将电线也扯断。月亮已经滑向了西边的天际线,那些钢铁的怪兽在他身后悄然滑开。但对面的山丘下,有更多阴影在移动。
将军站起身来,端起跟随了他多年的望远镜。远方的苏军阵地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还记得一战时期那个当了他的战俘的圆脸蛋卷头发的苏联小伙子。不是没想过将来兵戎相见的结局,只是谁会想到,为什么会一定在这里呢?
"米沙......"他把望远镜扔在地上,大步向帐篷里走去。不过二十出头的通讯兵愣了片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抱头痛哭起来。他感到颈后一股大力将他扯离地面,一只粗糙的大手胡乱撸了一把他脸上的泪水。又陡然将他推开。
"随他们一起走吧。应该来得及。"将军擦着步枪,根本不看他。"我能留给你的只有你的一条命了,滚!"
十五个小时后,一封紧急电报被"奥地利"集团军第五装甲集群残部通讯兵汉斯·特容格尔拍送到了柏林陆军总参谋部。
奥得河防线全线崩溃,两个步兵师被全歼。三名将官被俘,弗雷得里克·冯·诺尔曼中将亲自殿后拖延苏军进攻不幸殉国,五个机动师团从防线缺口处撤退入奥地利境内。
(身上泼了红油漆装死的作者插话)这个,关于莱爹的结局,是我在此处部分修改了历史。
莱爹在历史上确有其人,真名叫海因里希·默尔曼,陆军中将。隶属"奥地利"集团军,曾在罗马尼亚,乌克兰等地作战。军事作风十分强硬,颇有银英里黑枪毕典菲尔特的作风,他也确实有个儿子在党卫军(不知道是不是也在谍报部门)。但是那位叔叔早在1944年三月"切尔卡瑟钢铁口袋"中就牺牲(同本文中莱爹的死法一样)为了配合本故事,改到了苏联1944年十次大进军中的最后一次奥得河战役。大约是1944年十二月到45年一月。天大地大,作者最大。
--如果认为莱爹和那个苏联将军有一腿的请留言支持,我好写同人。
告解完毕,回家填坑。
可怜小莱以后就一个人混下去了呀。
二十九
威廉·德罗恩中尉笨拙地将万能钥匙插进锁孔,拧了好久才打开那扇门。门轴该上油了,推开的时候发出很响的吱呀一声。
"诺尔曼先生,您在吗?"他没敢进门,探进半个身子向里看了一圈。自从得到老将军去世的消息之后莱茵哈特脸色死白地冲出了办公室,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整天过去了,各种公文事件早已堆积如山,不得已德罗恩中尉只好到他的公寓去找他。
"诺尔曼......先生?"没有人回答,中尉壮着胆子走进去。落地窗上挂着厚重的灯火管制窗帘,下午也暗得如同黄昏。屋里没有生火,同外面一样冷。莱茵哈特只穿着白衬衫陷在扶手椅里,额角靠着衣橱上那面穿衣镜。他的脸上毫无血色,惨白得像蜡。同镜子里的倒影亲密地挨在一起,同样的精致和死气,好似一对双生子。
他抬起一只眼睛,用余光瞥了瞥中尉,没有动弹。德罗恩紧张地看了看背后,其实他背后谁也没有。他有些莫名地害怕,而让他声音颤抖的却不仅仅是害怕。"诺尔曼先生......我......"
"嘘,我知道。"莱茵哈特竖起一只手指放在唇前打断了中尉的话语。那只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透出上等雪花石膏般的荧光,像是一只独立的生物。"别说话。"
安静,绝对的安静弥漫在房间里,中尉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只是自己的。对面那个秀致的年轻人仿佛只是一个没有骨头,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玩偶。却是活着的,会对他说话,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一天之内他就变了许多,苍白的脸上似乎再也不会流露出喜怒哀乐的情绪。只是绝对的安静,安静得有几分苍老。
中尉动了动嘴唇,但是一个音也没有发出去。莱茵哈特用缓慢而僵直的动作从椅子中站起来向他靠近,好像是在微笑,但这表情却是冰冷的。同他平时毫无二致,中尉却感到有一种特别的压迫感。他对自己说不能在这里久呆,两腿却仿佛被美杜莎的目光化成了石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