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他写了许多遍,被眼泪反复打湿的信,严飞和谭阵都只看到冰山一角。
孔星河选择一个人离世,不仅仅因为他想要体面地活着,更因为他不想成为严飞的负担,这后一个原因,孔星河从始至终没有在信中提及,他不能成为严飞的负担,他的死也不能成为严飞幸福路上的绊脚石。
爱说不出口,离开的原因也说不出口,所以那封信才那么简短。
他希望能替孔星河写完那封“冰山”之信,反正严飞不会看见,会看见的人是谭阵。
写这封信他夹带了太多私心。无处诉说的爱意,只能借孔星河的口说出。他知道这样不好,势必会引来一些争议,但是哪怕有争议,也不会比人们发现他们戴着同款戒指那时更严重,因为争议是来自他单方面的,和谭阵无关。
他只是太想诉说,太想诉说了。
孔星河的爱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不需要严飞知道,和谭阵交往时他也这样说服自己,他们的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不需要被别人知晓。可若真的如此,自己又为什么会痛苦?
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不是的,爱情是两个人和这个世界的事。相爱的两个人应该勇敢地走在人世间。
不被任何人知道的恋人,甚至不如一个卑微的单恋者。至少后者能大声喊出自己的爱。
那他就变回一个卑微的单恋者吧。
***
陈博涵给谭阵打来电话时,谭阵正和谭阡在顶楼的露台聊天,父母都已经睡下了。手机响起时谭阵也没有避讳谭阡,他一向不避讳谭阡。
“谭阵你看微博了吗,这件事你事先知道吗?!”
陈博涵的声音带着火气,谭阵一头雾水,放下咖啡杯,看了眼对面的谭阡,问陈博涵:“你在说什么?”
“我的天,谭阵你是如来佛吗?!……”
花了很长时间听明白陈博涵的话,谭阵整个人陷入了沉默,一动不动地僵在了椅子上。
谭阡诧异地看着他,她少见谭阵这样的表情,他仿佛是震惊到了,那情绪又比震惊更复杂。
陈博涵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所以是他自作主张的是不是?疯了,真的疯了!他是不是……”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他是不是真的对你……”
“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现在网上都在说他在和你告白,还有人在扒他是不是同性恋!”
谭阵站了起来,他走到露台边,不容分说道:“他不是。他只是不容易从角色里走出来,孔星河这个角色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不容易从角色里走出来?”陈博涵口吻荒谬地打断他,“都这么久了难道他还把你当成严飞吗?!”
“那是他的第一部电影,演的还是孔星河那样的角色,陈博涵你不懂……”谭阵说,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来说我即是谭阵也是严飞,他觉得这部戏对他很重要,对我也很重要,我靠它才拿到奖,所以他才想写那封信给我……”
谭阡扭头担心地看着谭阵,她听不见谭阵说话,但能看见谭阵喉结几次滚动拉扯,胸口一再起伏。
手机那头,陈博涵狠狠沉了口气:“那你行行好,这次就不要回应了,别引火烧身,一会儿再让伯母气出心脏病!”
谭阵声音中难掩焦虑:“他这样不行,你不是认识西媛吗,你和她商量一下——”
陈博涵错愕:“我为什么要去找她商量,这事儿是盛野自己找死,我们别淌这浑水!”
谭阵皱紧眉头:“陈博涵,他告白的对象是我,这不是和我无关。”
“谭阵!你别在这儿做滥好人,你对盛野仁至义尽了我跟你说,再说说不准他真的是同性……”
“陈博涵!”谭阵蓦地提高了音量,他的语气痛苦极了,“……陈博涵,算我求你,帮我这个忙吧。”
陈博涵被他恳求的语气气到:“谭阵你适可而——”
“他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在剧场演话剧,是我把他拉进这个圈子,严飞是我演的,是我让他出不了戏,是我主动结交他,是我主动招惹他!但是是因为他我才能拿到最佳男主角,我欠他的——”
陈博涵:“你不欠!!”
谭阵手按着露台的扶栏,深深地低下头,直到一整张背都绷弯了:“我欠,我真的欠。”
夜深人静的露台上,谭阡听到谭阵哽咽了。
***
给我的哥哥,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严飞:
你在人间还好吗?幸福快乐吗?在天台上数星星的时候,有没有数到我?
不是我看不见你,只是我离得有点远,好多好多光年,要很努力很费力才能看到一个小小的你,他们说我看到的只是好多年前的你,这太遗憾了,为什么我不能看到现在的你呢?
白天太阳太大,你看不见我,但我能看你看得更清楚一些,白天的严飞是一个帅气的小人,行走在人潮中,我也能认出你。虽然我看不清你的表情,我看见的甚至不是此时此刻的你,但只要知道那是你,我就能回忆起你闪闪发光的样子。
哥哥,你喜欢星星,而我喜欢太阳,你就是我的太阳。
现在的我是一颗星星,但我还不是太阳,我比太阳小一些,也没那么炽热,当我跨越那些光年,望见那颗拥有八个行星,熊熊燃烧的太阳时,我就懂了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
那么太阳看见我时,也会一见钟情吗?可我甚至比不上我身边的星星,我还太年轻,我没有足够的光,足够的热,我对太阳来说太平凡了,太阳在数星星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漏掉我,他得眯一眯眼,而我得在他眯眼的那一刻拼命燃烧一下,他才能勉强看见我。
但即使他看见我了,他会爱上我吗?我好像没有值得被他爱的理由,他可以选择那么多别的星星,他们都比我亮,比我热。所以你说呢?
假如命运垂青,我能与他短暂地交汇目光,我努力散发一点热,一点光给他,博得他短暂的欢喜,他从此记住了我,我也可以获得我的爱情。
所以你今天数星星了吗,哥哥?
即便你忘记了数,我也在这里,努力散发一点热,一点光给你,带给你短暂的欢喜。
第84章第84章
陈博涵打来电话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挂断电话谭阵就给盛野打去电话,也发了微信,但都没有回复。
谭阡见他面色凝重,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谭阵转身拿起椅子上的牛仔外套:“我回一趟富山山庄,你帮我拖延一下,不要让妈上网看那些消息。”
谭阡刚要说话,又忽然把话咽了回去,露台的门被推开,母亲不知何时起了,正推开门蹙眉打量他俩:“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哦,”谭阡从容地拍了拍谭阵的背,“跟他聊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没注意这么晚了,这就睡了。”
被母亲狐疑的目光上下扫着,谭阵无言地点点头。他是演员,理应轻易掩饰面上的焦躁,但不知有没有成功。
吴靓瞧了姐弟二人一眼:“都快两点了,你们别一聊起来就没完。”
她说完便带上门离开了。谭阵一直目视母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谭阡拉了拉他的手臂,低声说:“你先回去睡一会儿,明早再说吧,你这样半夜不见人,妈会怀疑的,我也兜不住。”
谭阵依然盯着母亲离开的方向,良久,嗓音晦暗道:“我现在怎么睡得着。”
谭阡叹了口气:“你明天早点儿走吧,就说要去接朋友,走的时候记得换一身衣服,”她轻轻拍了拍谭阵的手臂,“听我的。”
谭阵闭上眼,深深地沉了口气,他别无他法。
短短一个夜晚,几个钟头的时间,堪比度日如年,他靠在床头,守着那部毫无回音的手机,彻夜无眠。凌晨五点半,天都还黑着,他再也等不下去了,起身给谭阡留了条信息,飞快地换了一身衣裳,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推开大门时,屋里的灯却忽然亮了,随即从二楼传来谭阡的声音:“妈,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谭阵认命地闭上眼,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抬头看见母亲穿着睡衣站在楼梯口,从高处冷冷地看着他。
谭阡也站在楼梯口,看着这两人,不知该怎么办。看样子母亲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一段时日以来母亲都持续失眠着,她学会了上微博,睡不着的时候就会上去看看,她每天都会翻谭阵的微博,搜谭阵的消息,明明谭阵已经没有再和盛野有明显的往来了,休假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和家人待在一起,她却反而更不安了似的,已经有点魔怔了。
“这么早,去哪儿啊?”吴靓问。
谭阵穿着黑色的衬衣,领口还挂着细细的银色吊坠,他说:“今天有生日派对。”
这一身穿着的确是要去参加派对的,吴靓半信半疑道:“你的生日派对不是在晚上吗?”
谭阵看了一眼谭阡,说:“我要去接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唐沁导演。”
吴靓的表情松动了一些:“真的吗?”
“真的。”
吴靓皱眉端详他,谭阵的语气、表情没有一丝破绽,但正是这样太过沉稳淡定的模样,反而让她不安。
谭阵不动声色叹了口气,说:“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谭阵,”吴靓又喊住他,谭阵停下来,吴靓沉声道,“你还在和他来往吗?”
谭阵心头一惊,但沉稳地没有露出马脚。
“他发这条微博到底什么意思?”吴靓又问。
“我又怎么知道。”谭阵说。
谭阡也替谭阵捏了把汗,谭阵的态度是有些消极的,他们都摸不透。而母亲依然在咄咄逼人地追问:“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条微博?”
“我真不知道,”谭阵说,“我也管不住别人的手。”
“……那你看到是什么心情?”
谭阵默然了片刻,说:“他文采很好。”说罢就推开门走了。
***
陈博涵犹豫了一晚,还是没能坐得住,换个人他根本不需要这么为难,但那是谭阵,是谭阵要保的人。他气谭阵滥好人,气他没有底线地帮盛野兜底,不知道盛野到底给谭阵喝了什么迷魂汤,不只一次地给谭阵惹麻烦,谭阵非但不和他划清界限,还一副要保护到底的架势。
然后他又想起盛野,觉得他就是个疯子,但又不得不承认,盛野是个很有灵气的演员。
他一个经纪人,的确也不懂何谓灵气,但看谭阵他就懂了,若不是真的那么有天赋,有灵气,配让谭阵如此这般另眼相待吗?
他没有去找西媛商量,而是打电话问了阮妍的意见,阮妍建议联系介平安:“这信写的不是孔星河和严飞吗,那让介导帮个忙,就说这是剧本里的信就结了。”
陈博涵豁然开朗,没想到这么纠结的事还能有如此迎刃而解的办法。
但盛野一直没回复那些质疑,这时候介导出来澄清会不会显得有点假?
阮妍耸肩:“盛野不配合那就没办法。”
陈博涵又头疼起来。
阮妍说:“头儿,这事儿跟我们关系不大,我们不理就行了,不理就是最好的澄清。”
陈博涵不吭声了。
***
盛野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别墅客厅,桌上放着的红酒喝了一半,本来以为红酒不会醉,但原来只是醉得慢。别墅这么大,从私人影院到钢琴一应俱全的豪宅,却好像什么都没有,没有谭阵,没有杰克逊,只有一部不断传来坏消息的手机陪着他。
西媛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他都没接,他知道西媛要和他说什么,他都懂,他只是希望能有一天的时间,就谭阵生日的这一天时间,让他做他想做的,说他想说的。
谭阵给他打来的电话他更加不敢接,连微信都不敢看一眼。
微博上,谭阵的粉丝把他骂疯了,她们让他别沾谭阵,让他滚远点儿,骂他恶心,骂他卖腐卖到丧心病狂,好多他认都不认识的人跑出来各种明示暗示他是同性恋。
因为谭阵的粉丝攻击他,他的粉丝也开始攻击谭阵,虽然数量上难以匹敌,但回护之意却拳拳。他想她们大概是对他恨铁不成钢吧,又不忍心骂他,只好将怒火都对准了谭阵。
只有阵野的超话,仿佛是世间唯一的净土。阵野女孩们心疼他,彻夜地等待,等待谭阵的一言半语。
盛野扔了手机,倒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他坐起来,眯着微醺的眼睛,看见谭阵走进来,他没有换鞋,就停在玄关,他们一个在沙发,一个在玄关,在一片静默中遥遥相望。
盛野努力将自己撑起来,谭阵也走了过来,收走了茶几上红酒和酒杯,盛野伸长手臂去抓酒瓶,他们都愣住了,那一抓和一握,好像重回了《稳定结构》中孔星河与严飞住的那间闷热狭小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