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街越逛人越多,渐渐被游客围得水泄不通,热门些的摊位前排着长队,逛也看不清什么。
蒋衡拉着纪尧又逛了一会儿,才看了看手表,说道:“快八点了。”
相比起游客大会,显然是民宿表演更有意思一点。他们落脚的民宿离游客街不远,步行回去刚刚好。
私人民宿的私密性极强,夜色下,从外面几乎看不出营业痕迹。但大厅里烛光摇曳,屋内各角落都站着年轻的侍者,等着随时帮客人取挂衣物。
大厅的布置跟下午出门前有了微妙的不同,大厅周围一圈被屏风隔出了八个隔间,每个隔间内放着数量不等的餐桌,中间的空地旁立着一只半人高的老式灯笼,是大厅里最亮的光源。
大厅里没有开灯,只有老旧的烛火摇动着,蜡烛燃烧的气味混杂着熏香,一进来就烘得人皮肉发紧。
纪尧被侍者领着走到东庭园房间的隔间坐下,饶有兴趣地环视了一圈。
不同的隔间内是不同的住户,有的是独自前来的,也有的是夫妻一起。隔间的私密性很好,因为距离的光线的原因,很难看清其他隔间内住户的脸。
纪尧和蒋衡是最后一批回来的客人,前脚刚落座不久,大厅对面的木门就被人推开了。
紧接着,十来个身穿和服的女人从门外鱼贯而入,垂着头,脚步轻缓地走到不同的隔间内,俯身跪在地上,行了个礼。
“艺伎?”纪尧有些意外:“不是说只有东京和京都才有吗。”
“私人地盘嘛。”蒋衡说:“也不奇怪。”
昏暗的烛火下,女人纤长白皙的脖颈驯服地裸露在外,拉伸出极漂亮的线条。
这些艺伎的人数似乎是按照客人人数分配的,纪尧身边的艺伎看起来还很年轻,但眼角已经有了些细纹,看着三十出头的模样,五官生得很精致,穿了一身牡丹花纹的浅色和服,行动起来袖口的蝴蝶振翅欲飞,在烛光下栩栩如生。
夸张的妆容在烛火下显得恰到好处,纪尧的目光停留在女人袖口的蝴蝶花纹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好看?”蒋衡忽然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外面很少能见到这样做工精良的和服,于是纪尧也没遮掩:“确实漂亮啊。”
蒋衡闻言没再说什么,笑眯眯地坐回位置上,抿了一口酒。
为了更好的体验,哪怕是在隔间内,两张餐桌都离得很远。
这不是一个说悄悄话的好距离,于是纪尧暂时收回了注意力,专注地看着面前的表演。
空地中央的女人优雅而高傲,和服上金灿灿的线条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她弹唱着某种不知名的旋律,纪尧微微眯起眼睛,听得很入神。
他第一次看这样的表演,对什么都很好奇。蒋衡歪着头,含着笑意看着纪尧亮灿灿的眼睛,觉得这一趟也没白来。
表演过半之后,空地中央的女人笑着邀请客人上去做些无伤大雅的小游戏。她大概是看脸选人,第一个就点到了蒋衡。
蒋衡笑了笑,侧头看了一眼纪尧。
纪尧冲他举了举杯,促狭地笑了笑。
“您二位关系很好。”纪尧身边的女人柔声说:“是很好的朋友吗?”
纪尧支着下巴,望着蒋衡走上去的背影,低声笑了笑:“是男朋友。”
他像是怕自己的日语水平不好,对方产生误解,又补充了一句:“恋爱对象那种。”
其实这句话不严谨,因为直到此时此刻,他们俩都没真正确定恋爱关系——但纪尧还是这么说了,也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伊织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看得出来。
“先生很喜欢您。”伊织说:“在别人观看表演时,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您身上。”
纪尧这倒没注意到,他想了想,说道:“这是他的习惯。”
“得到一个人的关注是很难得的。”伊织说:“这是很珍贵的感情。”
纪尧垂下眼,轻轻笑了笑,说道:“确实,我们感情还不错。”
“真好呀。”伊织说:“只是先生看起来很脆弱。”
纪尧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半吊子日语水平听错了。
“你说他?”纪尧说:“脆弱?”
“是的,看上去,先生是需要呵护的人呢。”伊织含着笑点了点头,恭敬而柔顺地为纪尧添上一杯酒:“不过您看起来也很无助。”
含蓄而柔软的用词不知怎么戳到了纪尧的心窝里,他沉默了两秒,把杯中的酒喝了。
“为什么这么说?”纪尧问。
“我有眼睛。”伊织指了指自己,轻声说:“我会看——我见过很多客人,他们都有心事。”
台上的蒋衡跟艺伎做完了一个小游戏,然后婉拒了对方继续的邀请,转过头对纪尧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示意自己临时有事,先一步离开了大厅。
表演已经看完了,后续的游戏环节纪尧没打算参加,但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跟蒋衡一起走。
或许是因为异国他乡,面对着一个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的陌生人,纪尧的内心忽然动摇起来,产生一种倾诉的欲望。
“你说,如果一件事注定结果,那还要去做吗。”纪尧说得很慢:“有一样东西,你明知道开场绚烂又甜蜜,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会变得苦涩、无趣、甚至怨恨和痛苦,如果这样,那还要开始吗?”
伊织用柔软的目光看着纪尧,轻声说:“为什么不呢?”
纪尧愣了愣,对这句反问有些反应不及。
“再过几个月,就是烟火大会了。”伊织说:“烟火惊艳,但时间短暂——可是就算这样,全日本的人,也没人因为烟花会冷却消失就取消祭典。”
“所以你觉得应该要尝试?”纪尧问。
“起码您看过了烟花的绚丽。”伊织说。
纪尧不可避免地承认,他被伊织说动了——或许他早就需要这样一个人,在恰当合适的气氛推他一把。
“感谢您。”纪尧说:“今晚的谈话很愉快。”
他说着喝完了酒,将酒杯放回了伊织手里,然后支着地板站了起来。
伊织知道他这是要离开的意思,放下手里的酒杯,跪坐在地上给他行了个礼。
“希望您下次来日本,可以赶上烟火大会。”伊织说。
纪尧点了点头,然后从侧门离开了大厅。
他没有在外面找到蒋衡的踪迹,问过侍者才知道他已经先回房了。
然而东庭园安安静静,灯也没开,纪尧迟疑地走进去,想找到手机给蒋衡打个电话。
宴席期间不允许携带拍摄设备,他的手机落在了卧室里。
然而纪尧刚走进客厅,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水雾——连接竹林庭院的那侧房门被蒋衡打开了,院子里点着零星几盏灯笼,温泉的热气钻进房间里,混杂着些微的凉风,吹得纪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紧接着,他肩膀一沉,眼前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别闹。”纪尧说:“我有话跟你说。”
“怎么?”蒋衡将他整个人转过来面对自己,搂着纪尧的腰,放开了挡在他眼前的那只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终于要承认喜欢我喜欢得不行,要给我个名分了?”
纪尧忽然笑了,说道:“是啊。”
蒋衡愣了愣,但很快,他抵着纪尧的额头闷闷地笑出了声。
“好巧。”蒋衡说:“我也这么想。”
他说着推着纪尧的肩膀,把他整个人转了过去。
纪尧这才看见,不远处的地板上摆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和服——底色艳丽,是一件近乎宫墙的红,和服上绣着精致的菖蒲花纹,因为叠得方方正正,所以一时看不出是男款还是女款。
紧接着,他肩膀一沉,蒋衡亲昵地从背后环住了他,摊开掌心,露出里面的一枚硬币。
“来打个赌吧。”蒋衡咬了咬他的耳垂,笑着说:“如果你赢了,我就穿给你看;如果你输了,就换你穿。”
第15章 “你那婚介所还包售后吗?”
那个暧昧的赌局最后以蒋衡的胜利结束。
六年前的纪尧虽然强势,但好在年轻气盛、说话算话,虽然不太情愿,但到底在水到渠成的气氛里接受了某种命运的摆布。
这枚硬币确认了他们的关系,却在第二天离奇消失。不过蒋衡当时也没在意,只当是自己随手放在了什么地方,遗失了。
直到很久之后,这枚硬币才莫名其妙地从他的衣柜深处掉出来,从此被他鬼使神差地保存到今天。
从北京带到伦敦,又从伦敦带回上海。
我在干什么呢,蒋衡突然想。
他摩挲了一下手里冰凉的硬币,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然后艰难地欠了欠身,拉开抽屉,把这枚硬币放了进去。
金属与木制品相撞,发出极轻的碰撞声,蒋衡弓着腰坐在床边,忽然觉得很无趣。
或许是人生病时都会觉得脆弱,蒋衡从来没觉得这栋房子这么大,以至于显得有些空旷。
空旷到只要他安静下来,房间里就一点生气都没有。
蒋衡落脚的这栋房子是二手房,他回来的时间尚短,还没空出时间好好打理私人领域,以至于这栋房子的装修水平依旧停留在十年前。
高科技的家具系统还没来得及进驻这栋房子,房间内唯一不需要蒋衡自己动手操作就能工作的只有扫地机器人。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房间内唯一的光源就只有昏暗的床头灯,蒋衡顺着大开的卧室门往外扫了一眼,只看到了黑洞洞的一片夜色,还有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家具轮廓。
蒋衡不喜欢这种极安静的黑暗,有心想要站起来开灯,可刀口又牵拉着直泛疼。他坐在床边垂着眼权衡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算了。
他在床边坐着歇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换上睡衣,抖开被子把自己塞了进去。
他躺下了才发现自己忘了关闭床头灯,但蒋衡目测了一下距离,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放弃了再爬起来一次的想法。
蒋衡不习惯陌生而开放的休息环境,住院的这几天,他的休息时间被压缩成不同长短的碎块,一晚上能醒来三四次,精神已经疲惫到了他预设的危险值。
他明明已经很累了,但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却还是没有丝毫睡意。
床头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因为颜色的缘故,很容易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蒋衡睁开眼,恍惚间想起来北海道那家温泉民宿里描绘着花草纹路的纸灯笼。
相似的两种视觉感在他的记忆里交叠成同一个画面,蒋衡伸出手想要遮挡什么,于是那浅薄的光晕顺着他的指缝轻柔地流落过来,细碎地落在他眼睛里。
片刻后,这样静默的气氛突然被突兀的手机铃声打破,蒋衡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一瞬间把他重新拉回了喧嚣的日常里。
“喂?”
“你回国了?”电话那边的声音一惊一乍的:“你居然不先跟我说!”
“葛兴?”蒋衡意外地挪开屏幕,看了一眼上面的来电显示确认:“你怎么知道的?”
“纪尧跟我说的啊。”葛兴靠在阳台上,咬着烟嘴,含糊不清地说:“他前几天告诉我你在上海,我才知道的——你电话前两天怎么打不通,躲债呢?”
蒋衡的注意力被熟悉的名字收束成一线,紧接着又听笑了。
“开了一刀。”蒋衡开玩笑道:“刚从病房出来,现在身上还一股消毒水味。”
电话那边的葛兴哎哟一声:“没事儿吧,严重吗,什么毛病啊。”
“没事。”蒋衡语气轻松地道:“正好碰见个妙手仁心的好大夫,及时救了我一命。”
葛兴没多想,随口道:“那你可得给人送面锦旗。”
蒋衡支着床头坐起来,应和了两句应该的。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招呼声,隐隐约约能听见是喊葛兴的名字。蒋衡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这时候正好是葛老板夜场嗨皮时间的开始。
这两年,他们联络的频率不高,潜移默化分开的生活圈造成了话题的空白,蒋衡正想顺水推舟地结束这次问候,谁知葛兴先他一步开了口。
“你当年……”葛兴顿了顿,似乎是抽了口烟,才接着说:“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这个问题问住了蒋衡,也像根针一样刺破了这几年来的空白,蒋衡心里松了松,感觉好像这通电话的气氛也回到了几年前。
他舔了舔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也没什么理由。”蒋衡说:“正好有空,又想出去深造,就当散心了。”
葛兴轻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他的口是心非。
“我反正没什么说的。”葛兴坐在阳台栏杆上,眯着眼把烟蒂弹出去,看着一点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落在别墅院里的游泳池里,熄灭了。
“只是告诉你一声,我把你电话也发给纪尧了。”葛兴说:“头几天他来问我,我就顺手告诉他你的现状了。”
这八卦局局长,蒋衡想,他不会真是从中情局出来的吧。
蒋衡一听就知道,葛兴不知道那个“妙手仁心”的好大夫就是纪尧本人,还以为他俩没遇上,于是跑他这来端水的。
不过纪尧问他干什么,蒋衡有些意外,他还以为纪尧恨不得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一辈子别遇见呢。
还有——
“这么些年了,我还是不明白。”蒋衡说:“你拉红线就算了,连分手的居然都管,你那婚介所还包售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