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衡从他短暂的犹豫中获取了答案,没有再继续逼问他。
“李文先生的用药记录和当天的急诊病历单,我能带一份走吗?”蒋衡对郝雨说。
“这个……按理来说可以,但是要走手续。”郝雨说:“需要家属单独的信息调用授权书,还有相应的官方审查书。”
郝雨常年跟这些事打交道,心里自然知道律师有取证的权利,但病例单和用药记录是重要物证,院方的要求是能不给则不给。
好在蒋衡看着不好惹,但实际上还挺好说话,没有多纠缠什么,只是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好,那我回去补齐手续再来。”蒋衡说。
郝雨心里暗松了一口气,心说好在蒋衡没拿法院的取证授权书来压他,应该没什么恶意。
“那我送您?”郝雨说。
“不用了,您留步。”蒋衡客气地拒绝了,反倒是临走时看向了纪尧,问道:“纪医生不是在休假吗,麻烦送我一段吧。”
郝雨私心不太想让纪尧跟他过多单独接触,毕竟纪尧还年轻,郝雨担心他无意中被对方套话。
谁知他还没开口婉拒,纪尧反倒先一步站起来,说道:“走吧。”
纪尧说着跟蒋衡擦肩而过,先一步离开了办公室,蒋衡也不着急追他,反而冲郝雨笑着示意了一下,才落后纪尧几步走了出去。
纪尧不知道蒋衡为什么要他送,他今天从看见对方开始心情就很复杂,心态也不够稳定。
他一边觉得自己冤枉,一边又控制不住地觉得委屈。
纪尧清楚,如果今天换了任何一个律师在这,他除了烦躁之外都不会有别的念头,可偏偏是蒋衡在,所以他很难完全说服自己保持平常心。
可他偏偏又没立场这样——毕竟对方就是吃这碗饭的,只是恰巧吃到了他头上而已。他和蒋衡分手都三年了,对方也没理由在私人工作中顾及他的心情。
蒋衡的车停在医院后方的停车场,要过去需要穿过住院部后的一个小花园,纪尧带着他从楼里穿过,彼此沉默着,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直到走到花园中心,四下无人时,蒋衡才放慢了脚步,渐渐停了下来。
纪尧听出了他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下,转过身疑惑地看向他。
蒋衡从兜里掏出一盒细长杆的烟,对着纪尧示意了一下:“要吗?”
纪尧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盯着蒋衡,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到一点态度的端倪。
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蒋衡刚出院没几天,走路的速度跟不上纪尧,此时此刻见他停下,才慢慢走过去,把抽出来的烟往纪尧面前一递。
纪尧扫了他一眼,饶是他知道蒋衡今天就是来抓他的把柄的,职业病却怎么也忍不住。
他抽走了蒋衡手里那根烟,顺手揣进了兜里。
“不要。”纪尧没好气地说:“你也别抽,戒烟戒酒三个月,这是医嘱。”
蒋衡愣了愣,突然扑哧一笑,还真的把烟盒收起来了。
“你惹上麻烦了。”过了片刻,蒋衡眉眼处的笑意淡去些许,才正色道:“李文他爸是倒插门,这些年都是靠着李玲华扶持,才在上海站住脚的。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他八成是不满足当上门女婿了,在外面惹了不少风流债。”
“这些是你客户隐私吧。”纪尧忍不住刺他:“你就这么告诉我?”
“公开信息,只要有心,你想查也查得到。”蒋衡说。
纪尧没将住他的军,但事关自己,又忍不住不听。
“李文他爸有心算计李玲华想要离婚,但李玲华早防着他,把大部分资产转到了李文名下,现在要是离婚,他半个子都拿不到。”蒋衡接着说:“你之前见过的那个周芳,是李文他爸外面的小情人,最近正撺掇着他们离婚分家产。这里面事情很多,我不能全告诉你。只能说李玲华怀疑他儿子不是意外身亡,是被谋杀的,所以才抓着不放——你是撞枪口上来的。”
第18章 “因为你说过永远不会回上海”
人倒霉起来是没有理由的,哪怕你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不做任何多余的事,霉运也可能从天而降,精准地砸在你脑门上。
纪尧明白蒋衡这是看在“曾经”的份上,友情附送的提醒,想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可纪尧听完非但没觉得心里有底,反而更烦躁了。
“这是他们自己家的事,跟我没关系。”纪尧忍不住道:“我只是个大夫,所有患者上了病床都是一团血肉,对我来说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我也没有透视眼能知道他们家的血雨腥风——如果非要说特别,就是他确实害得满屋子医护人员一起吃阻断药。”
蒋衡点了点头,好像对他的态度并不在意,他无视了纪尧的抱怨,公事公办地问道:“差点忘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之前认不认识周芳?”
纪尧:“……”
纪尧的委屈戛然而止,打心底涌上一股不被信任的恼怒——他一直觉得,无论他和蒋衡之前有过什么好的坏的恩怨纠葛,他们毕竟都相处过那么长时间,彼此间有过了解,应该知道对方的底线在什么地方。
可现在看来,蒋衡无疑跟李玲华一样,已经预设他进入了“嫌疑人”的范畴。
纪尧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冲对方诉苦的行为非常可笑,他努力想要说服自己不在意这种立场划分,但显然没能成功。
他的理智和情感激烈地搏斗了片刻,最后唯一能做到的只剩下回答问题,而不是转身就走。
“不认识。”纪尧冷冷地说。
蒋衡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什么,也看不出他是相信了还是没相信。有那么一瞬间,纪尧很想追问他,是不是自己的证言毫无作用,是不是只要李玲华是他的当事人,他就一定会站在对方那边,而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但很快,纪尧就咬住了舌尖,硬生生制止了自己这种冲动。
因为他知道答案。
没人能比他更了解蒋衡,之前在北京时,他就是有名的活阎王,一张嘴黑能说成白,白能说成黑,管他有理没理,委托人是好是坏,只要请了他,他能当着所有人的面颠倒黑白。
他主打刑事诉讼,实习时什么案子都接,商业单子和法律援助他都去。做原告辩护律师时,他仿佛活生生的法治之光,只求把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但做被告的辩护律师时,他又极其擅长诡辩,好像什么“杀人偿命”都下饭吃了。
纪尧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他把过失致人死亡诉成了意外事件不说,连赔偿金都给人打了个对折。
死者家属是低保户,家里没了顶梁柱,在法庭上哭天抢地,连旁听庭审的实习生都觉得不落忍,只有蒋衡自己无动于衷。
所以纪尧总觉得,对蒋衡来说,“公平正义”与否,全看他站在法庭上的哪一边。
别说站对面的是前男友,就是亲爹,纪尧也觉得他不会心软。
但思及此,纪尧心里反倒好受了一点。毕竟他早知道这就是对方的处事之道,在放弃了不必要的期望之后,心里自然不会觉得失望。
“我最近不会离开上海,如果你们想要走诉讼流程,那就随你们便吧。”纪尧说:“如果李玲华后悔了想要调解,也欢迎随时去跟院方谈。”
“好。”蒋衡说:“我会传达的。”
天色将晚,灰蓝色的天沉甸甸地压下来,冷风擦过纪尧裸露在外的手背,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他和蒋衡同时沉默下来,这种安静的气氛蔓延在他俩人之间,泛起了淡淡的尴尬。他们俩都知道这就代表着话题应该结束了,可却谁都没有先开口告辞。
过了一会儿,纪尧心里一松,忽然觉得这种虚与委蛇很无趣——他们明明已经走到了相顾无言的地步,心里却还固执地觉得彼此应该留有余地,守着这点成年人的社交礼貌,实在虚伪又尴尬。
纪尧不知道蒋衡怎么想,他自己只觉得心累,于是叹了口气,先一步打破了这种沉默:“既然没事,那我就先走了,如果之后你要问什么,就找院方吧。”
纪尧说完,也没给蒋衡反应的时间,敷衍地冲他颔首示意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原路返回。
但他刚走出十来步,就被蒋衡重新叫住了。
“纪尧。”蒋衡说。
纪尧脚步微顿,侧过头去看他。
“你为什么没有留在北京,没去协和,反而舍近求远来了上海。”蒋衡突然说:“这跟你最开始的打算不一样。”
这是他们俩重逢以后,第一次明确地提起过从前。
纪尧不清楚蒋衡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也拿不准他的用意,他隔着一条短短的石子路跟蒋衡对视着,想看看他到底是一时兴起拿他寻开心,还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
蒋衡毫不避讳地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坦荡荡。
好奇怪,纪尧纳闷地想,我可能确实不了解他了。
按他对蒋衡的了解,对方是绝不会主动说出这种话的人——他从不藕断丝连,一向洒脱,感情付出得快收回得也快。按照蒋衡自己的话说,就是“纠结毫无意义的东西只会拖慢生活效率”。
所以他的空窗期很短,也从来没有前任纠纷,分手了就干脆地跟彼此退回普通朋友的准线后,从不以旧情试探什么。
就算他和自己的恋爱时间远远超过“保质期”,纪尧也只觉得是因为他的兴趣一直没有消退。他从不认为自己跟蒋衡之前的那些前任有什么不同,也不觉得蒋衡会真的对他念念不忘。
何况他们俩当初分手的场面那么难看,纪尧可不觉得蒋衡心胸宽广到已经把那天的事忘干净了。
那他现在在纠结什么呢,纪尧费解地想,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什么“有意义”的吗?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纪尧说。
蒋衡笑了笑,说道:“你知道我不爱撒谎,也不爱听人撒谎。”
纪尧无来由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冲着蒋衡浅浅地勾起了唇角。
“因为你说过永远不会回上海。”纪尧说。
第19章 “你带伞了吗?”
纪尧一直认为,他和蒋衡不应该再见面,也不应该再有来往。
因为无论他们当初在一起时彼此有过多少保留,有一件事都是不可否认的——那就是蒋衡确实为他破了例,将短期的“恋爱”无限拉长;而他也确实差点为对方放弃底线,打破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
当初恋爱时彼此付出了多少真心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确实在某个时间段内,成为了彼此最特殊的存在。
他们俩彼此间知晓秘密,保留默契,甚至连分手都是轰轰烈烈的,正如锋刃断折般干脆利落。
如果是腻了,乏味了,所以顺理成章地分手,那其实没什么,时间一长也就忘了。可他们俩分开得决绝又仓促,毫无缓冲的时间,反而让人无法释怀。
锋利的断口是不会消失的,放在无人问津处藏灰还好,要是拿出来碰一碰,免不得割得满手血。
所以他们俩最好的结局就是再也不见,彼此都当做世上没有这个人,否则一旦打破了某种假象,他们俩都很难再往前走。
这么些年,纪尧从来没有回忆过有关蒋衡的一点一滴。
在今天之前,他没有深究过这个问题,但现在想想,他可能是不敢。
蒋衡的眸光动了动,他似乎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差点连一贯的应对自如都没保持住。
他短暂地沉默了两秒钟,然后才笑了笑,像是不打算直面这个答案。
“好像要下雨了。”蒋衡转移话题道:“你带伞了吗?”
纪尧心里微微一动,揣在兜里的手指无意识地缩动了一下。
空气中的水汽十分明显,枯黄的草叶上挂了薄薄的一层霜,天色渐渐黑下来,石子路旁亮起了小小的草坪灯。
对了,纪尧想,曾经他和蒋衡“更进一步”的时候,也是在一个阴沉沉的雨夜里。
那是从北海道回来后的几个月,也是同样的晚夏。
那天正好是周六,纪尧按习惯回家住,偏赶上纪父单位有应酬,回来得晚了,老两口闹起了不愉快,一直折腾到午夜一点多钟还没吵完架。
纪尧在一墙之隔的次卧听着父母从今天吵到二十年前,从喝酒应酬吵到柴米油盐,最后摔盆砸碗一片沉默,只余留下纪母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他躺在床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木着脸爬起来,连外套都没穿,拿着手机就走了。
现在想想,那天也跟今天差不多,空气里缀着沉甸甸的水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纪尧想回学校,但时间又太晚,于是他最后在手机联系人里看了一圈,给蒋衡打了个电话。
蒋衡来得很快,纪尧在原地等了二十分钟,就见对方从出租车上下来,远远地朝他跑过来。
那天蒋衡穿了一身休闲装,眼镜都没来得及摘,走到近前时,纪尧看见他额头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
“怎么这个点出来了?”蒋衡说:“冷吗?”
纪尧摇了摇头,说:“不冷。”
蒋衡从他的回避中看出了他对前一个问题的态度,于是贴心地不再追问,只是脱下外套给他,陪着他压了一会儿马路。
他们走过了一段没有路灯的施工路段,然后走到大路上,路过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在便利店蓝白色的灯牌下,蒋衡忽然伸出手,拢紧了纪尧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