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伸手揽过纪尧的肩膀,一边往前走,一边替他荡开几个挤过来的游客,然后微微垂下头,凑近纪尧耳边说:“就破一次例,嗯?”
他温热的吐息就喷在纪尧耳边,声音绵软又低沉,纪尧耳尖忍不住一红,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就一口。”
纪医生在某种情况下是个很没底线的人,他迟疑了一会儿,用勺子舀下了两只冰碗上浇满了梅子酱的峰尖,凑成一小勺喂给了蒋衡。
凭心而论,梅子酱的味道显然不如它的外表那么优秀,过多的糖浆把果汁的口感变得粘稠又劣质不说,果汁的酸和糖浆的甜也没糅合在一起,反而“各司其职”得很彻底。
不过因为此时此刻的气氛很好,所以蒋衡容忍了这一点点小瑕疵。
小镇上四处点着灯笼,每三五步的街边就放着室外取暖器,屋檐上的积雪被热气融化,水珠缓缓地顺着黑瓦滴落下来。远处的山峦在夜色里显露出稀薄的轮廓,将大片天然温泉的温热水汽圈在这个小镇里,让人穿着浴衣也不觉得多冷。
纪尧手里的冰碗开始缓缓融化,原本形状如富士山般的刨冰悄无声息地塌陷了一小点弧度,梅子酱融入细碎的冰中,在碗底积了一层薄薄的冰果汁。
但纪尧对此一无所觉,他只是拉过蒋衡的手攥在手心里,以防止他胃疼还不出声。
在烛火光晕下,纪尧的眉眼显得柔和许多,蒋衡看着他难掩担心的模样,决定原谅这份梅子酱的味道。
祭典舞台那边的声音越加热闹,热场已经结束,开始有年轻的少女抱着贝斯上台唱歌。音响里迸出风格鲜明的摇滚前奏,人群开始大面积地涌向那个方向。
蒋衡和纪尧也顺势靠近舞台,只是还没等走近,蒋衡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忽然放开了纪尧的手。
“怎么了?”纪尧第一时间问。
“手机忘在民宿了。”蒋衡说:“我得回去拿一下。”
纪尧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按理来说,蒋衡一般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但今天出来玩,临出门时他俩都换了日式浴衣,纪尧确实也不记得蒋衡是不是把手机放在了旧衣服兜里。
“我陪你回去拿吧。”纪尧说。
“不用。”蒋衡说:“你在这等我也行,去舞台那边等我也行,我很快就回来。”
蒋衡说着退后两步,逆着人群往民宿的方向走。祭典里人头攒动,他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纪尧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他离开的方向,刚想转身往舞台的方向去,就觉得肩膀被人轻轻撞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见耳边传来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
“真的很抱歉,不小心撞到了您。”女人说:“希望您没有因此受伤。”
人挤人的环境里磕磕碰碰在所难免,纪尧拍了拍袖口上的水渍,刚想说没关系,可一抬头却愣了愣。
“……伊织?”
面前的女人看起来和六年前没有太大差别,所以纪尧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今天依旧画着夸张的妆,穿着繁复精致的和服,说话时会柔顺地垂下头,露出雪白漂亮的脖颈。
伊织也微微一愣,她抬起头来看了纪尧一眼,然后忽然笑了。
“是您啊,先生。”
不知道艺伎是不是都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她显然还记得纪尧,于是真心实意地冲他行了个礼,笑着说:“欢迎您再来日本,您看起来比上一次轻松多了。”
纪尧倒现在还记得上一次来日本时伊织对他和蒋衡做出的精准评价,那时候他年纪轻,尚且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他才渐渐琢磨出那两个词背后蕴含的深意。
时移世易,六年过去,许多事变得面目全非,但幸好他得到的比失去的更多。
重新得到这个“轻松”的评价,纪尧难免有些感慨。
“是啊。”纪尧说:“因为我终于明白,其实人生在世,许多事都要自己做打算——而且我身边有一个人,他撑着我走过了最难的路。”
伊织曾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了摇摆的纪尧第一份助力,纪尧对她至今心存感激,所以哪怕这个话题涉及隐私,他还是多说了几句。
“我曾经是个无力反抗的懦夫,是一头困兽。”纪尧说:“是他拯救了我,把我拽出沼泽,给了我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其实你当年说的很对,有些事确实要试试看,才知道结局怎么样。”
伊织含着笑听他说完,这才歪了歪头,似有兴趣地观察了他一会儿。
过了片刻,伊织才像是从他脸上看到了什么端倪一样,轻轻笑了笑。
在伊织眼里,纪尧好像已经从枷锁中获得了新生,他眉眼间不再萦绕着恐慌和不安,反而多出了某种岁月沉淀的安定。
“您已经成长了。”伊织轻声细语地说:“我看得出来,您已经从生活里获得了人生的真谛,得到了自己的宝藏——这是给您的礼物,请您笑纳。”
伊织说着递给纪尧一对御守,然后双手贴合,给纪尧行了个礼,略显遗憾地说道:“只是可惜您没能赶上夏季的烟火大会,那真是非常绚烂的景象。”
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但小镇被烛火照亮,到处都盈满了甜腻温柔的香气。
人群里欢声笑语,纪尧的视线越过伊织的肩膀落在茫茫人海中,精准地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不可惜。”纪尧忽然笑了,说道:“……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我永不消散的烟火。”
蒋衡由远及近,纪尧只要在原地等待,不出两分钟蒋衡就能走到他面前。但纪尧的耐心却好像忽然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于是他一刻也等不及,逆着人流没入人海中,试图在既定的时间里更早地和他重逢。
舞台那边的音响从摇滚乐换成了经典的日式配乐,有僧侣在表演“过火”,人群中惊叫声此起彼伏,纪尧艰难地从人群里侧身而过,目标明确地向着蒋衡的方向走去。
这里人实在太多了,以至于纪尧的眼神只错开了一瞬,蒋衡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纪医生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全然陌生的脸,好像刚才隔着人群的对视一眼只是他的错觉。
纪尧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而开始急躁起来,他试图从混乱中找到方向,可惜这里人声鼎沸,他的呼唤声很快淹没在叫好声里,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纪尧微微皱了皱眉,耐心终于彻底告罄,后背也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他正没头苍蝇似地乱转,忽而斜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纪尧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却见蒋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后,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位漂亮的年轻人。”蒋衡笑着说:“看您很着急的模样,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在看到蒋衡的一瞬间,纪尧的心咣当落回了实处,他下意识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如果有需要帮助的话,您可以对我说。”蒋衡像模像样地行了个日式礼仪,用英文说道:“这附近的一切我都熟识,愿意为您效劳。”
“那你恐怕帮不上忙。”纪尧挑了挑眉,配合道:“我在等人。”
“等什么人?”蒋衡明知故问。
“等一个很重要的人。”纪尧说着晃了晃手上的小东西,说道:“我有礼物给他。”
纪尧手里那对御守是活动主办方的内部款,做工精良又颜色艳丽,蒋衡忍不住眼前一亮,煞有其事地说:“很好看,不知道我能有幸得到这个礼物吗?”
“那恐怕不行。”纪尧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在蒋衡伸手之前把御守收了起来:“这是给我爱人的。”
“那没办法了。”蒋衡长长地舒了口气,遗憾道:“为了获得这个礼物,我只好成为您的爱人了。”
蒋衡说着向前一步,搂住纪尧的腰,作势要吻他。
纪尧戏没蒋衡那么好,忍不住笑了场:“你就这么草率地决定了?也不问问我的意见?”
“不草率。”蒋衡眼角弯了弯,神秘兮兮地说:“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以表我的诚意。”
祭典舞台附近的气氛达到了巅峰,人群的呼喊声一声高过一声,热浪席卷了整个小镇,连带着纪尧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心脏怦怦跳了起来。
他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刚才跟伊织的对话,顿时福至心灵,猜测道:“你不会买了烟花吧?”
蒋衡微微睁大眼睛,夸张地轻轻“呀”了一声,看起来很意外似的。
“这位年轻的先生,我们真是心有灵犀。”蒋衡笑着说。
他话音刚落,小镇边缘忽然炸开几朵烟花,火星笔直地升上天空,在夜幕下炸开一朵绚烂的花。
烟花对于日本的意义深远而浓厚,天上的烟花一刻不停,地上的气氛也一瞬间达到了巅峰。
有人在漫天绚烂的烟花下祈愿,祈祷来年万事顺遂;也有人在灯火掩映下接吻,希望岁岁年年如今日。
“怎么样?”有人在人声鼎沸里轻轻笑了:“这个惊喜够有诚意吗?”
“够了。”他身边有人说:“那我等的就是你。”
第88章 “我们再看一遍电影好了。”
在日本的这一周里,除了故地重游之外,纪尧还和蒋衡一起去滑了雪,游了牧场,做了巧克力。
纪尧曾经一度很嫌弃这种没什么意义的肉麻活动,但这次故地重游,他好像莫名其妙地卸下了什么包袱,变得什么都愿意尝试了。
他和蒋衡在巧克力工厂泡了整整一个下午,乐此不疲地把巧克力融化再倒进模具,玩儿得不亦乐乎。
最后成品加残次品总共做了二十多盒,为了把这些“心血”都带回去,他们俩不得不在附近的商场买了一个新的行李箱。
“也挺好。”蒋衡看了看手里半人高的行李箱,乐观地说:“回去的伴手礼够分了。”
纪尧扫了一眼那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又想起自己六年前宁死不去巧克力工厂的模样,顿时觉得有些打脸,忍不住干咳一声,撇开了目光。
“要不要给阿姨寄一份?”纪尧问:“好歹是你第一次亲手做甜品。”
这几个月来,萧桐经常会跟蒋衡通电话,期间也间歇问问他们的生活情况,跟纪尧私下聊两句。
纪尧最开始单独面对她时还会感到尴尬和拘束,但时间长了就慢慢习惯了。他自己没有个和善的家庭环境,所以对萧桐这样开明的长辈自带好感,这段时间下来,纪尧跟萧桐的关系处得相当不错。
“还是算了。”蒋衡想了想,说道:“又不是工厂出品,不能保证保质期,寄过去可能会坏。”
纪尧心想也对,就没再提这件事,而是把手伸进了蒋衡拎着的纸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球塞进嘴里。
除了玩耍放松之外,蒋律师的钥匙坠一直是纪医生的心事,他兜兜转转没在故地找到同样的,本来还心存遗憾,结果没想到就在离开日本的前一天,却在小樽的玻璃工坊里找到了替代品。
去小樽的那天,北海道刚好下雪,蒋衡穿着和纪尧款式相同的长款羽绒服,跟他一前一后地下了车。
从车站到运河边大约也就几百米,日式小镇掺杂了一点欧式文化,建筑风格看起来跟温泉谷那边完全不同。
因为下了大雪,所以天气看起来阴沉沉的,带着一点漠然的萧索气氛。不过好在玻璃灯的颜色非常温和,所以或多或少地驱散了一点冬日里的冷肃。
镇上的博物馆和餐厅都在营业,暖色的灯光从玻璃门里投射出来,被玻璃上的雾气模糊成一块虚幻的光晕。
玻璃工坊是小樽的著名景点,在参观的时候,纪尧的视线无意中一扫,扫到了旁边展架上的一套小物件。
那套摆件大概每个两三厘米大小,都是些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比如棕熊、海豹,或者鲸鱼。纪尧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那堆玩偶旁边还搁着一堆挂绳之类的配套产品,好像可以做成挂件的模样。
玻璃制品的剔透和纯净显然是别的材质所无法比拟的,纪尧对着光看了一会儿那套玩偶,心里难免开始发痒。
“玻璃什么都能捏吗?”纪尧问。
“什么都可以。”玻璃工坊的接待人员笑着说:“如果您有喜欢的花样,也可以自己试着做做,我们这里有非吹工艺的游客体验项目。”
旁听的蒋衡瞬间就猜出了纪尧的心思,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在纪尧回答之前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
“麻烦了。”蒋衡对接待人员说:“要两个位置。”
“你又知道了?”纪尧反问道。
“你说呢。”蒋衡微微垂下头,凑近他耳边跟他咬耳朵:“不用有压力,不管你做出的是什么东西,我都承认它是狐狸。”
纪尧被他气笑了,忍不住挣开他的手,不服气地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不用。”纪尧说:“说不定我天赋异禀呢。”
比起陶艺之类的手工制品,玻璃显然更难操作一些。不过好在纪尧拿惯了手术刀,手稳得令玻璃师傅都连连赞叹。
蒋衡没有他那么好的稳定性,上手试了试,就干脆地决定不为难自己,只亲手做了两只玻璃杯。
纪尧那边的进度比他慢一些,但也还算顺利,蒋衡去看了他一眼,见他正专心致志地忙活,就干脆没打扰他,自己放下东西,去售卖区又转了一圈。
小樽的玻璃工艺品都还不错,蒋衡买了几份伴手礼给萧桐,写好了贺卡交由店员转寄,然后又给正在装修的新家选了几盏玻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