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燥热的八月,电风扇似乎也不管用了,似乎,太阳撒下的不是光芒而是火苗,那种滚烫的、赤红色的火苗。
吴月玲声音里有了哭腔,她为了忍住眼泪,只能低声地说:“实验室爆炸了,一共五个人,四个人都烧死了,就他一个人活着,但他也受伤了,脸也伤到了,现在反正……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也不许我们去见他。”
一种似曾相识的悲痛感从祝富华思绪深处蔓延,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想了无数件事,第一个想的就是许多年前团结化工厂的爆炸和大火。
祝富华的父亲就死在了那场火里。
“陈淮水……活着吗?”
祝富华的声音是木然的,他觉得自己是在做噩梦。
后来,吴月玲走了,天还是热,越来越热,祝富华坐在店铺的柜台下面,电扇的风直往他脸上刮,他仰起头哭得不能自已了,这时候,去买菜的王月香才回来。
“我买了茄子,咱们晚上吃猪肉烧茄子。”王月香自顾自地说话,一进门就擦汗,她还没看到祝富华的表情,也没听到他压抑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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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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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大院里种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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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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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女人卖灯具,她的丈夫装灯具,还干了一些七零八碎的兼职,譬如换港币、接游客、帮买火车票。
祝富华和他们算是熟的,可也没那么熟,小狗喜欢祝富华,所以总在他裤脚处蹭来蹭去,女老板捧着碗坐在一堆纸箱里,吃米饭和青辣椒炒肉,她擦了擦嘴边的油,问:“祝老板,你去哪里呀?”
“回老家,”祝富华怕被王月香阻拦,也怕被她发现,所以,他是偷偷过来的,更没向王月香透露任何有关陈淮水的消息,他压低声音,“你别跟我妈说,要是她知道了就不让我走了。”
“肯定不说,你让我赚钱的嘛,”女人拿来了破旧的皮面本子,说,“你把时间目的地写下来,我老公马上就回来了。”
“我,我不太会写。”
“你都会记账还不会写字呀?”
祝富华深吸了一口气,说:“会写几个,我怕写错了。”
女人放下碗站了起来,她从拥挤的货架之间出去,在门口用方言大喊着:“妹妹,妹妹,你进来帮妈妈做事。”
妹妹是她家小女儿的乳名,小姑娘也就七八岁,长得瘦瘦黑黑,有一双微凹的眼睛,她穿着背心短裤跑进来,拿起笔站在祝富华的面前,女人说:“你听叔叔说,叔叔说什么你写什么。”
“好。”
外面的天空很黑,空气还是热的,甚至比晴朗的时候更热,祝富华抬起手擦着腮边的汗,他说什么,小姑娘就写什么,小姑娘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是第二天早晨拿到火车票的,男老板排了大半夜的队,祝富华想多给他劳务费,他却只收了一半,男人说:“祝老板,要是你有老乡过来,接客人、买票、带着游玩,我都可以的。”
“好,要是有人来深圳,我就让他们来找你。”
祝富华把火车票放进皱皱巴巴的烟盒里,把烟盒塞在裤袋里,他步行去外面的大路上转了一圈,那一片全都是买衣服鞋子的商业街,火车今天夜里就要出发了,祝富华想给许久没见的陈淮水带一件礼物。
下雨了,一切声音都被压抑在嘈杂的水声里,水像帘子一样从屋檐上落下,买好了礼物,在店铺里躲雨祝富华将烟盒拿了出来,他端详着那张火车票,人还在这里,可心早就没有头绪地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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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视野中全都是广袤的平原,没了那么多叶子宽阔的树,也没了高楼大厦,祝富华险些一头撞在了车窗玻璃上,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帆布挎包,尽力吞咽口水。
是有太阳的,那种下午才有的太阳,虽然偏斜,但仍旧热烈。
祝富华拧开水壶,把热水倒进水壶盖子里,吹了吹,再尝一口,他发现水没有想象得那么烫,因此又一连喝了好几口。
祝富华从挎包里翻出了崭新的钱夹,钱夹一打开,映入眼帘的就是陈淮水的那张旧照片,那时的他青葱又文雅,爱交朋友,爱出去玩,和谁都能聊几句,可是现在呢,吴月玲说他谁都不愿意见了。
祝富华合上了钱夹,用手心把脸上的泪水抹干净,他一吸气,又颤抖着呼出去,身边坐着的女人抱着婴儿,婴儿沉睡在女人怀里。
她说:“小伙子,别哭了,哎,你别哭了。”
女人塞来半串紫红的葡萄,低声说:“吃吧,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看你哭,我都要心疼了。”
“谢谢,谢谢姨。”
“不谢,”女人爽朗地笑了一声,说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儿子媳妇在也是在深圳闯荡的,这不,我把小孙子带回家照顾,他们小两口顾不上。”
紫红色的葡萄,味道酸甜,听女人说话的时候,祝富华咀嚼着一颗,这种味道使他想起了空司大院里种的葡萄,那时候陈淮水偷偷摘来送给他吃,满满一篮子,颜色比这些还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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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富华是不告而别的,天快黑的时候跟王月香说去另一家店里看看,实际上乘了一辆在路口拉客的摩托车,径直就去了火车站。
而几十个小时之后的现在,他已经坐在故乡旧街的一家小店里,吃思念了好几年的烧饼夹肉了。
祝富华刚下车就给陈淮水家打了电话,可是没有人接。
来这里是对的,再走一百米就进四海路,陈淮水的姥姥姥爷就住那里,祝富华变得会思考了,他没有闷头乱找,而是想到先找个靠谱的人问问,无疑,陈淮水的姥姥是最容易找到且最靠谱的人。
天气很晴朗,虽说深圳还处在炎热的季节,可北方早就过了热季,尤其傍晚到早晨是最凉快的,过去的四年里,这座城市变得新了,许多老旧的房子都拆掉了,祝富华一路走到陈淮水姥姥家小区门口,边走边回忆,以至于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
老太太的头发更白了,样子倒没有怎么变,她开了门往外面瞧,看着祝富华的脸,好半天之后才惊叹道:“祝家……祝家的小孙子!”
接着,祝富华就被请进去坐了,老太太忙着倒茶,说:“你那时候和家栋玩得多好呀,好多年都没见你了,样子变了,从小就长得俊,现在变得更俊了,也白了。”
“淮水姥姥,”祝富华不愿意坐下,由于他迫切想知道陈淮水的消息,他说,“我是从深圳回来的,我想找淮水,但不知道他住哪里,听说他……我很惦记,就专程回来看看。”
“孩子,知道你心好,”老太太一说起来就要揩泪,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说,“但你不用去看他了,自从出了事儿,家栋他就不愿意见人了,我们都不常去看他的。”
“那他现在……不做科学家了?”
祝富华站在客厅中央,咬着牙擦眼泪,眼泪一股一股往下流,他哭得不能自已,手里的军用提包都掉在了地上。
老太太答道:“不了,他在人少的街上租了个小铺子,卖旧书的,他喜欢看书。你的心意我替他收下,但我不能跟你说他住哪里,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祝富华流着泪弯下腰捡包,一抬头,他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一张全家福,那里面有年轻的卓晴和陈立旺,有卓家老两口,还有在上小学的陈淮水。
陈淮水那时候还是个孩子样,脸蛋又白又漂亮,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穿着白衬衫和背带裤,还梳了一个整齐潇洒的偏分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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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第48章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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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富华回到了以前住的地方,卓家新院子租了出去,里头住着一家四口人,他们在院子里撑起了桌子,几个人围在一起吃西瓜,孩子一个八九岁,一个刚会走,两个小家伙挤在一起闹腾,想将树顶上的塑料袋拿下来。
祝富华是不想回老院子的,那儿有他远去的童年,也有离开前一幕幕痛苦的回忆,开店的河南人大概很忙,因此到了傍晚都没回家。
长大了的菲菲坐在房檐下写作业,她写几个字,就往嘴里塞一颗蚕豆,一抬头看见祝富华进来了,菲菲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菲菲,现在还认不认识我?”
祝富华心酸到想要痛哭,他压抑着情绪看向菲菲,菲菲站了起来,往门里跑去,说:“妈,妈,祝富华回来了。”
没一会儿,菲菲妈就出来了,她用围裙擦着手,认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富华,你回来了?月香姨怎么样,身体好不好?我们家老太太前两年总惦记她,现在老太太也走了,最后还是没见着。”
“走了……”祝富华低声重复她的话,变得有些失神,他说,“任大妈,走了?”
“不在了,她心脏不好,去年就不在了。”
重新回到这座院子,那些离别的时间仿佛没那么漫长了,可看到长得高挑的菲菲,又听见了任大妈离世的消息,祝富华不得不恍然地接受时间的残酷了。
“我回来看看,想看看这儿有没有变。”
祝富华说出这句话后,看到菲菲拿了凳子来让他坐,菲菲妈又指着孩子去倒水了,她到跟前来说话,问:“富华,你和你妈现在在哪儿啊?”
“深圳。”
“深圳是好地方,我孩子小舅舅也去过深圳,说是那边比咱们这儿进步几十年。”
祝富华想了想,说:“也不是吧,现在咱们这里也挺好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哎,你走了以后,听我们老太太说,卓家外孙来找过好些次,后来就不来了,他也不住这儿了,老邻居搬走的搬走,不在的不在,现在倒是来了很多租户,都是上班的年轻人,的确没以前热闹了。”
菲菲把水杯塞进祝富华的手里,她抿着嘴戳了戳妈妈的后背,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拿出来,她捏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
菲菲妈立即反应了过来,她忙把塑料袋接过来,着急打开,说:“富华,这肯定是你的手套吧,月香姨走之前送给菲菲了,我都不知道,后来这孩子跟我说,我赶快留下放好了,这个是外国牌子的,可贵了,她肯定看都没看,想着送给小孩子玩儿。”
皱皱巴巴的塑料袋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层做鞋剩下的破布头,布也打开了,菲菲妈把手套取了出来,说:“你看看,我看得没错吧,这么好的东西,我月香姨也真是的,说扔就扔了。”
祝富华鼻子一酸,泪水立即充满了眼眶,他看不细致了,只能瞧见泪光外面那双半旧的皮手套,的确是陈淮水送他的那双,是王月香谎称送给乞丐的那双。
“就是我的手套,我找来着,没找到。”
“那就收着吧,幸亏我多看了一眼。”菲菲妈把手套递上去,塑料袋也递了上去,笑着说道。
虽说,几年之前他们也只是聊个天帮个小忙的普通邻居,可现在,大概是失去的太多,因此想去珍视,使得重逢之时的关系变得更热络、更单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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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富华去了祝宝女租的房子,催促她给刘丰年的单位打电话。
“大姐,我挺着急的,”祝富华没有急声说话,可语气里全是不安,他问道,“能现在就打吗?”
“人家晚上都睡了,”因为祝富华突然的出现而惊讶着,祝宝女一边给他铺床,一边说,“你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妈身体怎么样?深圳最近很热吧?”
“没睡,现在又不迟。”
祝富华忽视了祝宝女的询问,只想着打电话的事,他焦躁地在床边踱步,又蹲了下来,看着祝宝女。
祝宝女说:“我去给你做吃的,你先吃饭,吃了饭再说别的。”
“大姐,我求你了,打个电话吧,”祝富华紧紧抓住了祝宝女的胳膊,他说,“不用你说,你把电话拨通,我来说就行了。”
“那得去房东那儿,人家孩子在写作业,我怕太打搅。”
“大姐……”祝富华抬起眼,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祝宝女,说,“打个电话吧。”
到了祝宝女身边,祝富华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尽情与她撒娇,坐在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里,说起最近的情况,再想想晚上宵夜想吃什么。
最终,祝宝女还是带着祝富华去打电话了,电话一接通,祝富华就说找蒋排长,祝宝女在旁边听得发呆,低声问:“谁是蒋排长?你找人家干什么?”
“丰年单位的领导,我那次和丰年通电话,才知道我和他以前就认识。”
祝宝女有些焦急了,她皱起眉头问祝富华:“富华,你到底想干什么?又不跟我说,我在这儿干着急。”
“大姐,我以后会跟你说的。”
祝富华挂了电话,和邻居道谢,然后,他扯着祝宝女往外走了,到院子里,他说:“大姐,你现在一个人住,我姐夫也不管你,丰年又不在身边,虽然我不富,但还是挣了几个钱的。”
说着话,祝富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沓钱,一百几十块的新钞票,连折叠的痕迹都是硬朗的。
“我不要,快装起来,”两个人站在路灯下面,祝宝女拉起祝富华的手,把钱往他手心里塞,说,“你挣的都是辛苦钱,一个一个地揉馒头,起得那么早,觉都没时间睡,我不能要你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