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星斗,半圆的月亮正当空,祝富华把搪瓷盆里的水泼在院子里,然后在半旧的摇椅上躺下,蒲扇散发出植物枝干的气味,闭上眼睛的时候,祝富华忽然想起祝李氏还在的日子,那时候是无忧无虑的,祝富华总被过分地庇护,因此不是个顽强的人。
而现在呢,什么都变了。
晚上在公园告别的时候,祝富华把巷口铺子里的电话号给了陈淮水,陈淮水说自己会打来的,谁料到天刚黑就打来了,老板的小孙女跑来院子里,大声地叫祝富华的名字。
说:“祝富华的电话,祝富华的电话!”
祝富华一个激灵,他坐了起来,以为是哪位姐姐打来的,他踩着凉鞋疯跑,只穿了短裤子和背心。
铺子里亮着白炽灯,老板和老伴在吃饭,小孙女在一旁写作业,祝富华喘着气把电话拿起来,问:“二姐吗?”
“不是。”陈淮水答道。
“三姐夫吗?”
“也不是。”陈淮水不由得笑出声了。
这下子,祝富华终于明白过来了,他愣了几秒钟,轻笑一声,说:“我还以为是我家里人。”
“是不是没想到我这么快打过来?”
“什么事啊?”
“没什么,就想打着试试。”
祝富华在电话那端傻呵呵地笑,问他:“你晚上吃了吗?谢谢你给我买的面包,下次见的时候我给你买一个,你不想吃面包也可以买别的。”
“晚上吃了,”陈淮水打了个呵欠,说,“我奶奶他们过来了,很多人一起吃的,你给我买面包吗?好啊,我要挑一个最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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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第11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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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的夏天,陈淮水结束了在英国的学习和生活,回到了家乡。未来的学业有了计划,尘埃落定时,他再次骑着自行车,行进在故乡的夕阳里,身旁聊天的人仍旧是蒋杰。
陈淮水说:“陪我去找个人,行不行?”
“我陪你吗?”
“对啊,这儿就我和你两个人。”
“不是什么坏人吧,”蒋杰说起话还是那么顽皮,抿着嘴想了半天,说,“行了,看上谁家的女孩子了?告诉哥,哥帮你追。”
“没有。”
陈淮水答得轻飘飘,听起来像是敷衍的谎话,蒋杰爽朗地笑起来,说:“行了行了,别装了,撒谎都不会,被我一眼看穿了。”
“不是,”陈淮水微笑着皱了皱眉,说,“真不是。”
一起在大院里长大的有许多人,后来,又认识了一些家境差不多的伙伴,因此,陈淮水从来不缺朋友,但和蒋杰的关系更好一些,小时候比谁读书多,后来又比谁长得高、谁跑得快、谁最坚强……
天擦黑的时候,两辆车子一前一后进了熟悉的老巷子,陈淮水一边推车一边张望,说:“外面一年一个样子,这儿却没怎么变,老让我想起小时候。”
“你姥姥家吗?”
“对,你怎么知道的?”
蒋杰压着嗓子笑,说:“有一年你在姥姥家待了一个暑假,晒得比煤球还黑,你妈跟我妈说他们管你叫包拯,你哭着不让叫。”
“滚,”陈淮水藏匿起略微的难堪,笑着说,“我的好事儿你全都记不清楚。”
好半天了,陈淮水还是扭捏着没说出要来找谁,因此弄得蒋杰更加好奇。
蒋杰知道喜欢陈淮水的姑娘很多,在念研究生的、家里是权贵的、青梅竹马的、闭月羞花的……着实想不通,这老房子、深巷子里到底有什么人,弄得陈淮水魂不守舍。
蒋杰嗅着夏天傍晚的花草气,一边侧过头注视陈淮水,一边猜,但连个大概都猜不出,他清了清喉咙,说:“家栋,我忽然想起一句话——‘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陈淮水推着自行车,还要伸脚过来踹他。
蒋杰毫不收敛,问:“你的金屋里头,贮了个谁啊?”
陈淮水摸了摸鼻子,继续埋着头推车,一言不发。
“这么害臊啊?”蒋杰笑得喘不过气,可又不敢大声说话,他潜意识中,这寂静深巷里似乎真的藏了个惊世骇俗的美人。
几分钟后,陈淮水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看着蒋杰,只说了句:“别告诉我爸和我妈。”
蒋杰挠着头想了想,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姑娘家里穷啊?没关系,你自己喜欢就行了——”
“不是喜欢!”陈淮水猛地打断了蒋杰的话,他被自己吓了一跳,随后沉默下去,不言语了。
蒋杰愣了一下,还是笑他,说:“矜持,我懂。”
借着夜色走路,聆听头顶树叶摇摆的“唰唰”声,蒋杰刻意地淘气,轻声说:“锦树围香,花灯夺昼。”
又说:“宝珠态度苗条,丰姿绰约,亦章台中之矫矫者。”
到了祝家在的院子外面,陈淮水把车撑子放下来,低声说:“我先看看在没在家,你在外面等我。”
“我进去看看不行吗?”
“你不用进来了,怕有人偷车,”陈淮水转着头四处看,像是在做贼一样,他说,“我一会儿带他去吃好吃的,你也一起去。”
“没出息。”蒋杰还是笑他。
“别他妈笑了,”陈淮水站在台阶上瞪他,小声地说,“你就在外面等我,我马上就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蒋杰觉得陈淮水此刻很纠结,并且有着一种藏得很深的痛,他对陈淮水抬了抬下巴,说:“知道了,去吧,不逗你了。”
院子里小孩儿没以前多了,有些人已经搬走了,有个女人在屋檐下面洗衣服,一旁放着摇篮,里面躺着个小声咿呀的孩子。
祝富华家的灯是亮着的,陈淮水没来得及去敲门,就有人出来了。
“现在忙不忙?”陈淮水问。
他的确来得突然,一年没见了,见面的第一秒就在问问题,看起来有点惆怅,有点局促,想了想,又对祝富华说:“不忙的话跟我出去一下。”
“回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吃惊过后,祝富华盯着陈淮水看,对他笑。
“没来得及。”
“忽然这么过来找我,吓我一跳。”
陈淮水变得支支吾吾,他犹豫了几次,才低声说话,问道:“小奔呢?你们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没有。”
实际上,祝富华愣住了,他甚至都忘了有段小奔这个人。
“那……打算结婚吗?”
祝富华发着呆摇头,不解地看向陈淮水,他想了想,说:“我们现在不见面了,也不会结婚了,我妈说家里给她找了新对象,可能已经结婚了吧。”
倒不会因为这个惆怅到现在,可祝富华还是觉得段小奔没瞧上自己,所以有一点难过,这时,陈淮水笑了,他摸着自己的头发,说:“吓死了,还以为你结婚了呢。”
“你长得不一样了。”看了陈淮水半天,祝富华猛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不一样了吗?”陈淮水问。
“就是啊,比以前更高了,还瘦了一点儿,”祝富华有别的要说,却不知道怎么说,他只得停顿几秒,问,“你找我去外面吗?”
“对……对。”
“那你等等,我妈不在家,我锁门。”
到头来没任何推拉和商量,陈淮水说出去吃好吃的,祝富华就乖乖跟着他走了,院子门外的蒋杰惊得半张着嘴巴,凑上来低声地问:“男的……男的?”
“对啊,好朋友啊。”
蒋杰的世界里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他吃惊过后仍旧不忘调侃陈淮水,于是歪着头看了祝富华好几眼,说:“来,坐我的大梁,我技术好,他技术不行。”
“我坐后面就行了,也不是小孩儿。”祝富华不认识蒋杰,他看对方友好,所以也没什么戒备,转头过去,却看见陈淮水对蒋杰咬牙切齿。
祝富华问:“你不高兴吗?”
“没有,你别理他,他开玩笑的。”陈淮水说。
但蒋杰还是嬉皮笑脸,他说:“我叫蒋杰,你叫什么啊?”
“叫祝富华。”
祝富华有一双孩子一样清澈的眼睛,对着生人说话会有点慢,他看着蒋杰,想了想,接着说:“我们第一次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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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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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奇异的如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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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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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内第三次见陈淮水,他还是骑着自行车,带着那个英俊风流的蒋杰,两个人从旧院子的门外进来,一个穿着牛仔衣,另一个穿衬衣和军裤。
雨停了没多久,青砖砌成的院子泛着潮湿,深一块浅一块,祝富华蹲在桌子下面,从抽屉里翻从前攒下的零钱,陈淮水在门外喊他一声,手上的锁没拿稳,砸在了祝富华的脚趾上。
“富华,有人找你。”王月香也在门外喊他。
天色不早了,桌角那里放着的半个苹果成了浅浅的黄色,祝富华抓起来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数钱,然后,把钱塞回旧本子里,把旧本子放在铁盒子里,合上抽屉,又低下头在地上找锁。
他忙乱地应声:“等一下,我就来了。”
见到陈淮水的一瞬间,祝富华忽然觉得自己该换件衣服,他摸着后脑勺,说:“你们去堂屋坐一下,我换件衣服。”
呼吸还是平静的,掺进雨后略微潮湿的空气,甚至变得更加平和温柔了,陈淮水看着祝富华,看到他穿着一件发皱的背心,但样子又挺拔可爱。
陈淮水淡淡地笑,说:“去换吧。”
“我们出去等。”
似乎,陈淮水是真的打算去堂屋坐一坐的,可蒋杰偷偷看了王月香两眼,就扯着陈淮水的衣袖出去了。
他卷着衣袖,冲陈淮水的脊背拍了一巴掌,说:“你还真的不见外啊。”
“怎么了,这我朋友家。”
“朋友?”蒋杰冷笑一声,说,“人家妈都不认识你。”
“怎么可能不认识,从小到大,见过不止一次了。”
蒋杰清了清喉咙,说:“那就说明人家不欢迎你。”
此时此刻,在屋里的祝富华把没吃完的苹果塞进嘴里,咬着苹果翻柜子,找了一件没穿过的短袖,翻领的,红白条纹。
衣服是祝引男送的,样子时髦,就是两边袖子不一样长,算件残次品,是店里卖不出去的。
祝富华现在没什么好衣服了,也不再是心无杂念、娇生惯养的少年人,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哪儿都普通,哪儿都比不上陈淮水。
第三次见面,祝富华终于拗不过热情,坐了蒋杰的自行车后座,蒋杰说:“再过两个月我就要去上军校了,富华,可能咱们挺久都不能见面了。”
祝富华不说话,两只腿轻轻地晃,他觉得蒋杰没说大话,蒋杰的确比陈淮水会骑车。
“富华,如果很久不见,你会想我吗?”蒋杰自然而然地发问,像个认识许久的亲密朋友,他把车子蹬得飞快,陈淮水也把车子蹬得飞快。
祝富华想了想,说:“会想你啊。”
“你想他干嘛?”陈淮水大声地发问,风把他的头发刮起来了,他转头瞥了蒋杰一眼,继续说,“不准你想!”
听起来像是玩笑,因此,祝富华就觉得是玩笑了,他坐在蒋杰的后座上偷笑,说:“你管我想不想他?”
“是我先认识你的,”陈淮水像是实在无话可说,所以小孩子一样幼稚地攀比,他说,“我们十岁就认识了。”
以前,祝富华觉得陈淮水是个好人,现在,祝富华觉得陈淮水身边也全是好人,比如卓晴,再比如蒋杰。
他老是冲着祝富华笑,还给他买了几条蝴蝶金鱼拎着,说:“富华,这鱼你可要好好地养,如果以后想我了,你就看看鱼。”
祝富华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什么郑重的任务,说:“不知道怎么养。”
“你给它喂这个鱼食,如果吃完了就多买一些,”说着话,蒋杰又掏出二十块钱,掀起祝富华的衣襟,往他裤子口袋里塞,说,“钱要是不够,我下次再给你,谁知道它几个吃得多还是少呢。”
蒋杰逗得祝富华捂着肚子笑,蒋杰也不拘一格地笑起来了
鱼买了,吃的也买了,祝富华觉得自己不好再待下去,就说:“我该回去了,明天还要去上班。”
“你看,认识好几天,都不知道你是干嘛的,你在哪儿上班啊?”
“我是……建楼的,小工。”
祝富华话音没落,陈淮水就一脚踩在了蒋杰的鞋尖上。
说:“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祝富华一手拎着鱼,看到蒋杰把一大把烤串拿了过来,祝富华轻声地问陈淮水:“你踩他的脚干嘛?”
“我不小心的。”
“不小心的吗?”祝富华像个小孩子那样卖弄机灵,说,“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龇着牙的蒋杰像是遇上了救星,他看准陈淮水的脚,同样毫不留情地踩了回去,随即,又嬉皮笑脸地揽住祝富华的肩膀,说:“以后我们也是好朋友了,富华人真好。”
陈淮水的嘴角抻得很平,他看了祝富华一眼,再去看蒋杰。
蒋杰正在冲着他得意地笑。
祝富华拘谨地站着,他忽然问:“淮水,你什么时候再去英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