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说,风苓盈盈的眼波转向石繇菊,又是艳羡又是难过,道:"菊倌儿,小王爷当真对你很好。"
石繇菊望了一眼木华黎,却不说什么,三个人一起进了旁边酒楼的雅间。灯光下,他才看清风苓的身体只剩了一把骨头,脸色发青,衣着并不寒酸,精神却实在萎靡。菜端来,他赶紧盛了汤送到风苓唇边,风苓狠狠地喝了几口热汤,才缓过气来。
木华黎轻手轻脚的又把汤倒了一小碗送过来,风苓赶紧要跪,石繇菊拉了他道:"风大哥,不用跪,他常帮我做这个,没什么的。"倒碗汤算得了什么,用勺子喂都没少来,伤重难动那几天,什么都是木华黎亲手来做的,想着,石繇菊便红了脸。
风苓叹了口气,道:"也不怕小王爷笑话,菊倌儿你真是遇到好人了。"
石繇菊不想他再说下去,问他:"风大哥,你怎么弄成这样?"
风苓眼圈顿时一红,强忍了道:"一个月前,平王爷叫我散了戏班子给我买了房子,偶然过来时,告诉我他以后要让我过好日子。其实这日子也就不错,谁起那个入宫入府的心了,只要他常常地来见个面、说个话也就是我一生的福分。因了我担心菊倌儿你,平王爷告诉我小王爷还活着,就跟你在一起,对你好得很,只是这话不能往外说,让我放心。我怎么不放心小王爷呢,他怎么会对你不好?我是担心我的他啊......"
他再忍不住,那泪不停地往下淌,他擦也不擦地说下去,"他东窗事发进了天牢,我才知道他竟是要谋反自己做皇帝,正象那戏词儿里唱的,可叹他竟是那么个糊涂人!菊倌儿,我可是对你说过,这富贵人家的营生,赔了人不能赔了心,不能做那个一生一世的梦。可现在你自是不必说了,我自己......那心啊......却丢在他那里回不来了。想着小王爷或许有办法让我见他一面,所以天天去西王府门口候着,这半个月了,一直都不见人,我以为小王爷没回京,都要急得疯了。哪知今天天晚了回来,还是让我碰到了你们,可见是老天对我的成全。小王爷,求您带我进天牢见他一面,可好?"说着,又跪了下去。
石繇菊知道木华黎对平王恨之入骨,不便劝他答应,只是想要扶风苓起来。风苓抓着桌子就在那里跪着磕下头去,"小王爷,求您了,风苓只要见他一面,死也甘心......"
"好,我答应你,"木华黎抬手将桌上的酒壶拿起来,转身到了窗前,头也不回道,"我带你去见他,但先让鸿吃了饭再走,反正,也不在这早一刻晚一刻的。"
风苓泪水涟涟,不住地给石繇菊夹菜,石繇菊胡乱吃了两口便催着木华黎走,看着风苓在旁边伤心,他实在吃不下,但又不想违背了木华黎的苦心,木华黎只是喝酒。
天牢自是戒备森严,木华黎手中却握了一面金牌,上镌四字:"如朕亲临"。石繇菊暗暗心惊,南宫决竟然给了木华黎这个,想起那一日南宫决为了木华黎的安全,立刻就写让位诏书的事,心里竟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什么滋味。
木华黎站在天牢狱丞面前,握着那金牌,正是凛凛的威风:"我知道皇上下旨不准任何人探望他,但我拿着这面牌子与皇上亲临有什么不同?是不是等我杀了你自己领他进去?听着,好好的把这人带进去,让他跟平王爷亲热,一炷香后把他给我好好的带出来,若是他少了一根汗毛,若是他说了你一个不字,我杀尽了你这天牢所有会喘气的东西,你看有没有人敢找我的麻烦!快去!"单手一击,青石的狮子头上烙下一个一寸深的掌印。
回去的路并不很长。风苓一句话都不再说,只是眼睛里多了些活气。
他住的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子,两个小厮一个丫头,也算排场。摆了茶水点心让木华黎和石繇菊休息,他在旁边陪着说话,却不时的愣神儿。见两人要走,风苓道:"菊倌儿,有空就常来坐坐,我这里以后怕是寂寞了。"
石繇菊道:"好,风大哥放心,菊倌儿定会常来看望大哥,大哥也好好保重为是。若有了什么难处,便来找我们,小王爷和我自会助你。"
风苓本就惨白的脸更是没有血色,犹豫了一下,赶了两步到木华黎面前跪下,磕头道:"小王爷,风苓的确还有一事相求,请小王爷......开恩。平王爷是定要问斩的,他的小悦儿才五岁,还不到论斩的年纪,定会被卖了。风苓斗胆求小王爷帮忙救了他出来,风苓今世是不能报答小王爷大恩,来世必做牛做马缚草衔环......"
17
木华黎一呆,石繇菊心中一酸几乎落泪,想不到他眼中的活气竟是因为平王爷托他照顾幼子,情深若此,人何以堪?
木华黎叹了口气扶他起来,认真道:"你放心,我一定救他出来,那孩子不会有事情的,我明天就找皇上去要,定会让人送来给你。不过,我还是劝你带了他远远的走吧,便是寂寞,也还是自由的好。"
风苓用力挣扎着要磕头,但敌不过木华黎,只能千恩万谢地送了他们出来。
石繇菊停下脚步,看着木华黎的眼睛,轻轻道:"黎,我爱你。"
木华黎也搂住了他,道:"我也爱你......"
西王府大门上的封条已经撕开,门房里燃着灯火,是来修缮的工人在那里休息。两人无声地跃进二门,进了王妃住过的晴烟楼。
修缮的工人已经修理过这里,杂乱扔在地上的书籍、什物都被清除,很快就要送来新的家具、摆设,也就要很快的抹去从前的痕迹。木华黎静静地站在房间中央,用目光抚摩着每一个角落。
窗外的夜风在隐约的呼啸,一室的清冷。
石繇菊抑制不住心酸,道:"黎,我......去给你买些吃的东西。"
"去吧,买些酒来,我......想喝......我在凝碧轩等你。"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他的心思全在这楼里,全在记忆中母亲温柔的笑颜话语里。石繇菊知道这时候他不会想要自己打扰,起身离开。
买了些熟食和一坛酒,他又转回去,已经习惯了木华黎在身边的感觉,此时落在身上的秋风仿佛格外的冷。凝碧轩里燃着蜡烛,那是南宫决对木华黎说过的,首先修好、布置好的地方,显然木华黎就在里面。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现在就进去,叫了声:"黎......"
没有回答,死一般的寂静......
"黎!"他又叫一声,闻到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血腥气,他慌了,扔掉手里的东西推门而入,第一眼便看见了烛光下、血泊中的那个人。
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碎裂,可以想见这里有过什么样的拼斗,拼斗的主角之一正静静地躺着在他自己的血泊里,身上浅淡的衣衫已经被血浸透,长发散落在地上,染了血,是一种惨烈的紫黑。
"黎!"石繇菊扑过去,一时间天地间的一切都变成了无色,满眼只是那锥心刺骨的一片鲜红。
握住的手还是温暖的,可是手腕上深深的一道伤痕,筋脉已断,同样的还有左手腕和两个足踝,鲜血自伤口缓缓地流着,汇成了小溪在已经扫干净的地面上蜿蜒,每一条都象是在燃烧的火河。
石繇菊拿出药囊,一口气喂给他五粒续命丹,然后迅速的止血敷药,撕掉自己的内衫给他包好伤口。用内力一试,石繇菊的绝望达到了顶点--那人不但断了木华黎的经脉,还废了他的内功......木华黎彻底成了一个废人......他仰天大叫:"为什么!"
南宫决的惊天咆哮、御医的战战兢兢、石繇菊的悔恨绝望、满城搜拿平王余党的告示......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再让木华黎重新站起来,反倒是他自己微笑着对石繇菊道:"你不用难过,合我们两人之力也是斗不过那人的,若是你也变成了这样子,又有谁再来照顾我?只是,我再不能种菜给你吃了。"
石繇菊抚摩着他失血的脸,轻声道:"没关系,我来种,我一辈子都陪着你,守着你,天天带你去看月亮,只要......只要那月亮是圆的就好。"
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站在朝堂上,守在躺在软椅上的木华黎身边,他只听到了南宫决说出那个告发了木家的人是他,其余的一切都是空白......
"真的是......你?"很轻的声音,却有些绝望。
石繇菊膝行几步到了木华黎面前,指尖抚上他的脸。那张曾经稚嫩的面容冒出了些微的胡茬,带着诱惑般的粗涩。他喃喃道:"黎,是我,我承认,是我。我......对不起你......"
木华黎无力躲避他手指,突地笑了:"原来,我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看着他的笑,石繇菊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心一分一分地冷去,原来,他并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他以为自己要坦白的一切是做过以色侍人的戏子。他不是个在意这些的人,但他不会原谅灭门的大仇。石繇菊也笑了一笑:"既然知道了,那你......杀了我报仇!"
南宫决拍案而起:"既是平王谋逆一党,即刻打入天牢严审讯。"
石繇菊不想反抗,任御林军抓住了他,只望着那个已经残废了的少年。天作孽尤可赎,自作孽不可活,拥有了一年的柔情与关怀,把这条欠了他的命还他也就罢了。
"放开他!"中气不足,却清亮至极,"不能杀他!"
南宫决脸色铁青起来:"你要维护害死你家人的这个......这个......"
"维护?我维护他?"木华黎仰起头,仔细地看着石繇菊,低低的、柔柔的、仿佛是情人耳语的呢喃,语调却是刻骨的绝情和入髓的冰冷,"你也以为我在维护你么?你错了,我不会让人杀你,杀了你,你就洗净了这些罪孽。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逃避一切,这太便宜。不杀你,我要你活着,一辈子都活在你自己的心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那张美丽而绝望的脸,那张英俊而得意的脸......石繇菊用力一甩,抓住他的两个御林军踉跄着退出老远,坐是地上,惊恐地看着石繇菊。石繇菊站直了身体,看着木华黎,一双眸子亮得灿烂,溢彩流光,他一字一顿道:"黎,我做得错了,但我对一切都不后悔,如果再回到那一天,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最后一句"因为只有那样做才能得到你"他没有说,再看木华黎一眼,然后,他转身离开。
又回到了成亲的那个小小村庄,在两个月后的深夜,只是回来的不是当初说过要回来的两个人。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他怎么会不知道终有一天是梦尽之时?可是,他真的不后悔,如果没有当初的选择,他连这些欢娱和幸福的记忆都不会有。既然守着那个人的愿望已经不能够再实现,那么回来守着那个种菜看月亮的梦也是好的--这个地方,那个人是不会再来了......
夜已深了,小村里没有灯光。那一天,木华黎在湖边说要和他成亲;那一天,他们在所有的村民面前拜了天地;那一天,他们在廖远和狄风的屋子里洞房花烛;那一天......曾经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而今,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形单影只独雁归。
廖远和狄风的院子旁边,多了一座小小的宅院,满园的繁芜花正开得绚烂,香气被夜风缓缓地送过来,象是一只不可抗拒的手,牵引着他走过去。
崭新的木屋,还散发着原木的特有的幽香,桌椅和床,都是粗糙里透着精细,不知花了廖远和狄风多少功夫。摸到桌上的烛台点燃,却还是洞房那天剩下的红烛,一滴一滴往下流淌的,是红色的眼泪,烛也有悲哀么?没有悲哀为什么流泪?
"鸿,你看,那水里的月亮有多美,小鱼儿怎么淘气都打不碎它,总是圆的,圆的......"
圆的,圆的......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只有那烛泪在一滴滴落着落着......
"鸿儿,怎么是你?小黎呢?"
门被推开,披着衣服的廖远和狄风走了近来。廖远拉起石繇菊,抚着他的脸,惊慌道:"鸿儿,怎么瘦成这样?谁伤了你?"
石繇菊任他拉来扯去,头越来越晕,瘦了么?也难怪,这十几天竟是只喝了些酒,没吃过什么饭食。
狄风狠狠一拍桌子:"是不是那小王八蛋做了负心汉?官家的子弟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老子这就去宰了他!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在王府,我们本就不是私奔出来的,他没有负我,是我负了他而已。"石繇菊安抚狄风坐下,稳了稳心神,微微笑着把一切说了个明白。
狄风呆住,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廖远突然道:"鸿儿,你说皇帝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找到了小黎、并派兵围了平王府?皇帝接过你给他的那两封信问都没多问就看了、信了?皇帝要为小黎放弃皇位?还有......风,你去拿些东西给鸿儿吃,鸿儿,你再把前后过程讲一遍给我听。"他严肃起来,目中精光闪烁。
"难道......"石繇菊终于想起屡次被木华黎堵在口中的疑问。为什么每一次提出,木华黎都顾左右而言他?
廖远伸手抚摩着他的脸颊:"那个皇帝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够翻手为云、覆手就是雨?小黎现在已经没了反抗能力,落在那种人手上,那么骄傲的孩子怕是活不多久,我们必须要快去!"说着一脚把发呆的狄风踹了出去,拉他坐下:"先吃些东西,如果他是真的恨你,也难怪他,你就跟我们回来罢了;若是那皇帝捣鬼,我们就动手把他抢过来,修罗刀和阎王剑虽然退隐,可是还没老。"
石繇菊屈身便跪:"你们是......多谢二位大侠......"
"什么大侠?"廖远笑道,"只不过啊,我和风花了这么多心思给你们准备的小窝,怎么能看着它空置?"
18
三人一路急赶,路上得到不少消息。太后被软禁、平王被斩首、朝廷官员人人自危。除掉了两大势力,南宫决的皇位终于稳固。西王冤案昭雪,木华黎袭了西王爵位,西王的陵墓正是建中,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赶到京城时正是今冬的第一场雪,风雪惊初霁,水乡增暮寒,津门渡船在江中行得格外缓慢,空中还有隐隐的雪末飞散,远处高高矮矮的树木皆是银装素裹,显得寂寞而娇艳。
夜幕中的禁宫恍若琉璃世界,想要隐藏身影很难,但石繇菊惟恐晚来一刻便与木华黎阴阳两隔,廖远和狄风也很是支持。
故技重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三个人尾随着南宫绝找到了木华黎现住的珉萝宫,寻个空隙上了殿顶掀了琉璃瓦进了承尘。
透过戳出的小孔,看见木华黎被南宫决抱在怀中,南宫决正在喂他吃东西。他身上穿的是极轻软的宫装,华贵的衣料、精美的样式,加上那张精致的脸,象极了一个玩偶娃娃。他手足垂下的姿态都不自然,尤其那双手,只是放在胸前动都不动。
南宫决正小心地挑去鱼中的刺,然后喂进木华黎的口中,笑道:"这是快马送来的津河鲑鱼,味道怎样?"
木华黎甜甜一笑:"很好,还要。"
南宫决宠溺地在他额上轻吻一下:"朕记得,你小时候在最爱吃鱼的,可惜每次吃都会被卡住,所以,总是要人先挑去了刺再给你吃,朕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现在,我们又回到从前了,好不好?"
木华黎还是笑得那么甜:"好。"
狄风转身便想走,廖远一把拽住了他,向他使个眼色。石繇菊默默地盯着木华黎的笑颜,叹了口气,却没有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