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秋草黄,不经意间,秋雨又开始缠缠绵绵,两个人对面坐在桌子前,享用着热气腾腾的汤面,相视一笑,不需言语。
门猛地被推开,寒风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同时闯进的还有三名大汉,骂骂咧咧抱怨着天气。
掌柜地点头哈腰迎上去:"张爷,今儿小店新进的菊花酿,您老尝尝?"
木华黎看他们不堪,嫌恶的皱了皱眉。石繇菊低声道:"黎,这三个人下盘扎实,功夫都不弱,恐怕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上去吧,免得麻烦。"
"好。"木华黎爽快的放下筷子,过来牵住石繇菊的手,一起向楼梯走去。寂静的店堂里除了正在向上走的他们,便只剩下了那掌柜和三名大汉。
低低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见:"这是王爷密令,烦你转交。"然后是做作的大声道:"酒要烫热了来......"
13
愁煞人的秋风秋雨依旧毫不停歇,荒凉的山路有些崎岖,雨线敲打着路旁的杂树,嘈杂又寂寞。三匹马在风雨中行进,马蹄踏在烂泥水坑中,有些艰难地打着响鼻。
马上是客栈里的三个汉子,每一个都是浑身酒气,偌大的斗笠遮了视线,但走路的是马不是他们,也不觉得什么。
一人道:"老大,老天爷真不给人好日子过,这一会风一会雨的,简直不叫人活了。"
那老大道:"那有什么,有了这趟买卖,够我们下半辈子的了,但还是废话少说的好。"
另一人也嗤之以鼻道:"嗤--可不是,什么老天爷?自己的命自己想着就是了,管他什么老天爷?......呃!"声音哽住,一条带子无声无息地缠上他的脖子,潮湿、冰冷,如蛇,想叫却再也出不了声音。
银光缭绕、枪若游龙、人若惊鸿,周围三丈为枪风所激,不见雨星。
长衣飘飖、轻裾随风、寻常女子都没有的翩然之态,丝带在银枪的刚硬中执意的缠绵。
还没有看清来人的脸,三人就已尽数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而那两条人影已经到了五丈之外。
油纸伞静静地在雨中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相互依靠的两个人一个长衫飘飞、一个紧身剑袖,一刚一柔渲染出无边的柔情与媚惑。
躺在烂泥中的老大慌乱地开口:"两位公子,这凄风苦雨的,可是忘记了客栈怎么走?不如在下送二位回去?"
"送是不用的,把你手里的那封信拿出来我们看看就好。"很轻的声音,辨不出男女的柔媚,带着歌咏一般的韵调,"我们并不想杀人。"
老大颤抖道:"哪里有什么密信了?我们哥儿几个是马场的,过来客栈弄两钟酒、尝尝荤腥。"
"那么,我自己来找好了。"轻飘飘的布片长了眼睛一般,落下来正好蒙住老大的眼睛,依次施为,三人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是淡淡的清香若有若无的飘在鼻端,冰冷的手没什么温度,很顺利的摸去了藏在怀中的油纸包裹。
另一个声音,冰凌相撞样的清朗:"只有死人才不会出卖我们。"
还是那柔媚的声音:"不要杀人,他们......也有亲人。"
"好!"爽快地答应,接着道,"不想死,就说出点儿令我满意的来,否则,我手中的枪可不认人。"
老大惶然道:"公子,我们只负责拿了这封信送到马场去领钱,别的小人真的不知道。马场在西边,再走十五里便到,公子可以骑了小人的马去。"
"还没用刑,说出的话会是真的么?"木华黎低笑两声,手腕一翻,已经恢复为七寸短棒的银枪重重击在老三的左臂上,伴随着骨裂的声音,老三一声惨叫:"我说......"他果然是三人中最懦弱的一个。
石繇菊悠然道:"别真动手,他们说就好了不是?"
老三痛得咬牙呻吟、气喘吁吁,老大、老二也已经因恐惧而喘息。但他们果然不知道什么,把三个人丢下不管,两人拣了两匹马快速离开。
三人躺在地上,暗暗诅咒那清冷的少年,若不是声音柔媚的少年在旁边劝着,三人早就见了阎王,虽然现在还是在泥地上动不得,但留下命总是好的。
脚步无声,却带起一阵冷风,三名汉子身首异处,血水被雨水冲淡,流进树丛深处。黑衣的颀长身影望着在三十丈外停下的那两个少年,淡淡一笑,然后消融在夜色中。
雨小了,淅淅沥沥,一点一滴......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石繇菊走出不远便勒住了马匹,"在这样的黑夜里,他们只见到我们的身材,不应该立刻就知道我们是男子,就算在白天也常有人认错了我们的。我有种直觉,这件事情也许是事先安排好的。"
"安排好的?"木华黎蹙起眉,有些孩子气地捉起石繇菊的手贴在脸上,"很可能,我们先来看信比较好!"说着,松了手翻身下马,把信撕开。
石繇菊落在他身边,一手亮出火折子为他照着。火光中,木华黎向着他一笑,把他搂紧,目光却专注地看向那封密信。
良久,木华黎一笑:"全国各处马场都是何家负责的,平王既然让他们准备马匹备战,一则证明平王已经和何家勾结,二则证明平王起兵在即。如果这信是假的,马场中安排了圈套的话,我们的行踪应该已经被平王和何家掌握。"
石繇菊接道:"如果这信是真的,那么,客栈掌柜那里应该还有其他的线索。总之,回客栈比去马场要好些。"
木华黎却没有回答,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慢慢道:"你要的是皇位,我不管,也不用我管,可你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亲人?为什么!"
低低的,除了石繇菊外任何人都不会再听见、连激烈的语气都没有的责问,带着闻者流泪的深重悲哀。
电光把荒野里的一切映成惨白,然后,是一声罕见的秋雷,沉闷、阴郁......
从后窗翻进他们的房间,一切都原样未动,门还是紧紧地栓着,悄无声息地打开屋门,看见店堂里只有一个守夜的伙计低头打着瞌睡,桌上的残烛骤然亮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
木华黎掠下楼梯,在那伙计睡穴上一点;石繇菊已经到了掌柜的房间门口,单掌在门上一按,"咯",门敞开。躺在床上的人倏地跃起,银光射向石繇菊。石繇菊手中丝带毫不留情地缠绕过去,有生命般灵活--既然做了唱旦角的戏子,手上便不该有兵刃磨砺出的粗糙,随处可得的丝带也同样能够杀人。
掌柜也非易与,手中刀迎向石繇菊的丝带,向下一滑,本是上卷的丝带便失去了势头,他右腿一抬已经踢向石繇菊胸口。石繇菊向后一撤,他刚要追击,后面一道劲风,银光骤亮,木华黎手中银枪已裹住他全身大穴。蛇一样的丝带又缠上脖子,抑住了他即将出口的呼唤,同时木华黎的枪杆已经砸上他的右腿,他一个踉跄,被石繇菊踹倒在地。
严刑审问,却只得到了一封还没有发出去的信,是给赵亭的,原来赵亭也是平王的人。木华黎喃喃道:"难怪卷宗中平王那份求情的奏章那么特别,他哪里是在求情,他是在催命!"
石繇菊把他紧紧搂在怀中,柔声道:"没关系,既然知道他要谋反,那么自然有人会对付他,木家的冤屈,终有昭雪的一天。"
京城三十里外、津门渡口。
津河水流并不湍急,但水面极宽,站在东岸望着西岸的人,仅仅是小小的一点,所以,只有渡口没有桥梁。
天色已晚,夜渡的最后一班缓缓离岸,木华黎和石繇菊偎依着坐在船头,互相汲取着温暖。月影静静地浮在水面,渡船划过的时候,被波纹打成了碎片,但很快又复圆。看着这情景,两人都笑了,拥抱得更紧。
石繇菊在木华黎的耳边低声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木华黎低声笑道:"我最喜欢听你唱贵妃醉酒,扮上戏,什么贵妃嫦娥都没有你漂亮,等以后,你天天给我唱,好不好?"
"好啊,"石繇菊闻着他身上的清甜,心都醉了,还是低低的问:"我现在脸上有了疤,便是扮上戏,也漂亮不起来了。"
"谁说的。"木华黎看看旁人,船老大专心地摇着船,船舱里的女子靠在丈夫的肩上,似乎睡得熟了,船尾的佝偻老者闭目养神,一个中年汉子躺在舱板上哼着小曲儿,没人注意。便毫不客气地在他颊上啄了一下:"鸿是谁也比不上的。回了那个清湖村,我种菜给你吃,你唱戏给我听,一定会让廖远和狄风他们羡慕得不行。"
石繇菊笑出声来:"那是自然,狄风怎么比得上我的黎啊。"
两人正笑着,突听一人道:"小王爷,您调情也调得够了吧?平王爷请您和这位石公子过府一叙。"
船老大战战兢兢地被推到了一边,隐藏在阴影中的四个人围了上来。
船停在江心,两侧都望不到岸边。木华黎一向镇静的脸不自觉的带了些许惊慌--他不会水。石繇菊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他是会水的,但也没有把握在四个高手面前全身而退。
刚才发话的佝偻老者又道:"小王爷,你若束手就擒,小人自然保二位安然无恙。若是小王爷不小心掉到水里去,小人几个虽然会救小王爷上来,但苦头总是要吃的。小王爷向来聪明,应该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吧?"
木华黎镇静下来:"平王爷要和我叙什么呢?不是要把我当作逃犯送给皇帝那里去吧?"大眼睛忽闪着,天真而纯洁。
老者冷笑一声:"小王爷,不要装了,路上的三批杀手都全军覆没,谁还信你是个幼稚的小孩?乖乖走了便罢,不听话也简单,弄翻了这船,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14
"冷呵,黎,你在哪......"石繇菊伸出手去,想要象往常一样,抱住木华黎或者让木华黎抱住自己--但触手所及,是遍地枯草、冰冷的河岸。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岸边,遥远处闪烁的不知道是星光还是渔火。
"黎......"石繇菊喃喃地念着,艰难地撑起来,却痛得又跌在地上。伤口在左胸,那女子的分水匕还插在上面,不深也不浅,他咬了牙拔出来,敷上药,撕下略干的一块衣襟胡乱缠上,然后又是一阵晕眩。伏在地上喘息半晌,抬眼四望,水波茫茫,那轮团团的月还在水上静静地浮着。
他亲眼看着木华黎在三人围攻下落入水中,被按住灌到昏迷,却无法伸出援手。他记得自己被刺了一刀后沉入水底,以为那就是永远的别离,却不知道为什么醒来时到了岸上。但无论如何不能再耽误下去,他将内息运转一周,深吸一口气拔足飞奔。
刚才在船上,就当着那么些人,木华黎把手放在他胸口紧紧地抱着,还吻了他的脸。但那一抱抚着的是藏在他怀中用油纸包起的两封信,吻他的时候,在他耳边说了三个字--"去皇宫"。
在那些人的嘲笑声中,木华黎松手、亮枪,一脚将他踹下了水,自己挡住了那些人,只有那名女子躲过了木华黎的枪扑下水来追他。
他知道自己救不了木华黎,只能赶快赶到皇宫向南宫决求救。
他在官道上不顾一切的飞奔,眼看着厚实的城墙越来越近。他只听到夜风的呼啸和木华黎低低柔柔的那一声"去皇宫"。到了皇宫、南宫决就能救他,快一刻,他就能少受些伤害。胸口的伤虽然重,但头脑中已经感觉不到痛苦,整个灵魂似乎与身体分开了,只是想着快一些、再快一些......
关闭的城门、戒备森严的禁宫,什么都挡不他,他径直又找到了御书房的外面,大声叫:"皇上,小王爷有难,快去救他!"
被一身血污从天而降的人影吓呆了的侍卫反应过来,石繇菊躲过他们的阻拦还是冲向御书房,口中还是那一句:"皇上,小王爷有难!"
一条高大的黑影突兀地出现,掌影如山,不过七招,那只大手已经贴在了他的后心,沉沉的一声:"别动!"
"齐正,住手!"南宫决几步奔到门口,喝住黑衣的侍卫统领,道:"你说的小王爷是谁?你又是谁?"
石繇菊见他果然在这里,一口气松下来瘫软在地上,但手中的油纸包还是递了出去:"皇上,是黎,黎被平王的人带走了,去救他,求你!"
南宫决接过纸包打开便看,然后走到书案上拿了纸笔,刷刷几笔画成一张人像,道:"传旨各府暗影,在半个时辰内找到这个人,要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石繇菊看见那人像赫然就是木华黎,心一松,整个沉入了黑暗之中。
口中一阵辛辣,虽然还是感觉倦极,但想到还没有找到木华黎,便又强睁开眼。胸前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连衣服都换了新的。南宫决站在他面前,旁边的内侍手中还端着碗。南宫决道:"找到他了,就在平王府,我们现在就去。"
平王府邸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他有些不明白南宫决怎么能在半个时辰内把一切都准备得这么好,但看见对面的人就忘记了一切。
平王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面对着亮闪闪的刀枪、明晃晃的火把,依旧是气定神闲。他身后站着的正是木华黎,身上裹着雪白的貂裘,还是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戴了一顶雪白的狐皮帽子。看见石繇菊,他喜上眉梢地叫:"鸿!"
石繇菊顾不得伤痛,刚要迈步,对面木华黎的身子一仰闷哼了一声,还保持着笑容,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到那在船上的老者一只手扣在木华黎的脖子上,只好停了脚步,胸口痛得难忍,新换的衣服又被血浸透了一片,眼前也开始模糊,立刻有人把他扶到后面。那边木华黎叫他,他却无力答应,只听得那声音远了、淡了......
平王呵呵一笑:"皇上,不知深更半夜驾临平王府有何贵干?"
"把你身后的人还给朕,朕马上就带人走;否则,朕......"南宫决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压抑着痛苦。
平王大笑:"本王倒要请教皇上,此人是谁?为什么要用这个还字?本王不过是见这位小哥儿生得可喜,请进府中做客而已,皇上您来又为的是什么呢?您又是凭着什么身份带着禁军来要他?家规国法总是有规矩可循,难道皇上带了这么多禁军就是为了这一句不当紧的话?难道本王不放他你便能定了本王的罪?"
"六皇叔,你究竟要怎样才把他还给朕?"南宫决失了往常的镇定,"你处心积虑要的不就是这个皇位?是不是我写了让位的诏书你才把他还给我?"
他如此的直截了当,倒让平王怔了一怔。他本准备三天后动手,抓住木华黎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石繇菊没死,他倒给自己找了麻烦。眼下只有抓紧了木华黎给自己争取时间,看的就是南宫决念不念旧情。
"什么叫还?什么叫请?既然说的是我,让我自己来说两句好么?"清清冷冷的声音,木华黎开了口。
"请讲。"平王颇有风度地退了半步,把木华黎身躯整个亮出来。
本是月明星稀的秋夜,渐渐地阴沉下来,一庭寂冷。熊熊火光中,那美丽的少年洁若新雪、冷若冰霜,仿佛可以被那些不断扭曲的火焰生生化去。他展颜、慢慢地叫了声:"皇帝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