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陈正没跑步,他在跑道两边的看台上,找个没人的角落坐下了。
“要吗。”连萧去小超市买了两听啤酒,走到陈正旁边,递给他一瓶。
“谢谢。”陈正正在抽烟,第一口就被呛得白烟直飞,咳嗽着接过来,把自己的烟盒递给连萧。
连萧夹着烟盒在手指间转了一圈,往嘴里弹了一根。
“你会抽?”陈正看看他,“平时没见你抽过。”
“二光有一阵儿爱装混子,陪他呛过半根。”连萧笑笑,看着燃烧的烟头,“我只是比较擅长耍帅。”
“你确实挺帅的,”陈正跟着笑一下,“人也酷。”
“李明星刚才没恶意,你别太放心上。”连萧说,“他人就那样。”
“我知道。”陈正低头捋了把头发。
“我也能明白你。”连萧提起啤酒罐喝了一口,“我弟现在跟我也有点儿……疏远,你难受正常的。”
“疏远”这个词真正从嘴里说出来时,连萧真的能体会到陈正刚才的心情。
非常、无比的糟糕。
陈正也沉默下来,继续呛烟喝啤酒。
“不正常。”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哑着嗓子冒出句话。
“你不明白。”陈正扭过脸望着连萧,眼睛黢黑又陌生,“我跟你不一样,连萧。”
第123章
不正常。
不明白。
不一样。
人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很多时候、很多话不需要明说,陈正接连说了三个坚定“不”字,连萧却通过他的目光,感受到了很微妙的震动。
他下意识想问“为什么”,话涌到嘴边的同时,一股无形的抗拒从心底一起涌了出来,像一口过于没有退路的深渊,让他没敢继续问。
他隐约捕捉到了陈正的意思,同时隐约感受到,那是另一个自己不应该涉及,甚至不应该去了解的世界。
陈正点到为止,也没有继续往下说,没过多解释。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拿起啤酒狠狠灌了几口,在默契的沉默中向后仰靠,深深地闭上眼。
那晚之后,连萧与陈正形成了一股新的默契。
大学这两年他俩一直比较有默契,从大一下学期开始,每个周末还会一起去做兼职——一开始是陈正找了份在补习班带课的活,班里有两个学生想找家教,他介绍给了连萧。
之前的默契纯粹是朋友间的,现在则多了一份无言的隐秘在其中:每当陈正主动问连萧去不去夜跑,或者吃夜宵,连萧看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需不需要买酒。
然后两人无声地喝,间或说些有的没的,陈正不提姚嘉,连萧心底的那份直觉却越来越明晰。
稍稍打破那层沉默理解的契机,是在他们大二快结束的时候。
那天姚嘉时隔两周,来找陈正玩,临走前兄弟俩吵了一架。
其实也不算吵,从外人的角度来听,完全就是姚嘉在单方面发脾气,陈正全程沉默以对。
具体的经过连萧没听全,当时他刚带完家教课回来,准备换身衣服去给丁宣买元旦礼物。
经过宿舍楼层拐角的小阳台时,半掩的安全门突然被人“砰”的踹了一脚,连萧还没来及吓一跳,就听见姚嘉愤愤的声音:“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
“没生气。”这是陈正的声音,四平八稳,甚至有点儿漠然。
狗屁。
连萧在心里接了句,莫名有点儿想笑,只要陈正和姚嘉哥俩儿凑一起,就算是吵架,他也觉得温情。
“没生气那你阴死阳活的干嘛啊?!”姚嘉没他这份局外人看戏的津津有味,更恼火了,“你每次都这样,我又做错什么了你直接说行不行!”
陈正沉默了两秒,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再开口语调柔和了些,结果还是那句:“真没生气。”
姚嘉立马“劈里啪啦”地开始嚷嚷,连萧其实有点儿想听,但是心底那口深渊又隐隐张开了嘴。
楼下正好有人上来,他轻轻弹一下门板,示意姚嘉小点声,还是转身回了寝室。
没多大会儿,陈正回来了。
“去吃烧烤吧。”他进门就对连萧说,“我请你。”
“走。”连萧看他一眼,什么也没问。
他俩去了学校后门常去的一家烧烤店,点完菜,陈正去拿了两瓶啤酒,坐下把瓶盖起开就喝。
“控制点儿。”连萧靠在椅背里望着他。
陈正把酒瓶放下了,又把烟盒掏了出来。
“我挺羡慕你的,连萧。”他在烟雾缭绕里说了一句。
“你是不是疯了?”连萧真是没想到他能冒出这么个念头,自嘲的笑笑。
陈正弹弹烟灰,出神了好几秒,又点点头重复一遍:“真的。”
连萧也不知道陈正是羡慕丁宣连表达都困难的感情,还是羡慕他想见丁宣一面都费劲。
可能世界确实是公平的,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不尽如意,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渴望不可得。
还没等连萧想出两句合适的安慰,他的小灵通在兜里响了。
掏出来一看,毫不意外的是姚嘉。
连萧朝陈正晃晃小灵通,陈正迟疑两秒,摇了摇头,示意连萧接。
电话一接起来,姚嘉就在对面拖着嗓子哭嚎:“萧哥!”
“操。”连萧都听乐了,冲陈正微微一抬眉毛做个口型:哭了。
陈正立马有些坐立难安,拖着椅子过来跟他一块儿听。
“怎么了?”连萧把手机举到俩人耳朵之间,问姚嘉。
“我哥生我气了。”姚嘉在那头吸溜着鼻子,是真的哭,“我都不知道我哪儿惹他了,连着一个月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有病吧?到底怎么了啊?”
他在电话里连委屈带骂,连萧耳朵里听着,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丁宣。
特别想。
想到甚至像刚才的陈正,开始对他们兄弟俩感到了羡慕。
“我弟从来不会跟我吵架,也不会闹脾气。”电话挂掉后,连萧看着陈正,用很慢的语速说,“他连说话都不会。”
陈正没见过丁宣,连萧也没细说过,虽然两年的室友相处下来,通过连萧对他弟弟的各种细节,心里多少也有点儿数,这么一听还是惊讶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长大的,你对他……”连萧顿了顿,思考一下措辞,“跟我对丁宣是一种怎么样的‘不一样’。”
“但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人就在身边更重要。”
“陈正,对有些人来说,想见面就能见到,想拥抱就能抱到,想说话就能开口,真的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连萧耷下眼帘很轻地笑笑,“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吧,其他的我也没资格多说什么。”
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是高中周狄就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连萧不知道自己做出的决定会不会后悔,现在他仍然不知道。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在跟陈正聊完没多久,就给了出来。
连萧今年给丁宣选的元旦礼物是一顶帽子。那天他带完这学期的最后一节家教课,回学校的路上遇见个被妈妈牵着的小朋友,头上戴了顶毛茸茸的帽子,让他想起丁宣小时候戴着毛球帽子的模样。
期末事情多,忙完考试周再收拾收拾东西,他准备在放假前带着礼物去看看丁宣,临要出门前,老妈的电话打了过来。
“宣宣在你那吗?”一接通电话,老妈就急吼吼的问。
连萧拉在门把上的手直接顿了顿,他皱起眉快速回答:“怎么能在我这,丁宣怎么了?”
老妈的声音一下子带上了哭腔:“丁宣丢了!”
连萧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飞去的火车站,买票检票上车、所有的流程他都毫无印象。
年前车站人很多,每个人都大包小包,穿得喜气洋洋。他独自一个人逆着人流往前跑,耳朵里回荡的全是自己剧烈的喘息和心跳声,以及老妈那句无限重复着的“丁宣丢了”。
等到火车发动,他被又一串电话铃声惊回神,掏了两次终于把手里掏出来摁上接听键,才发现他的手在抖。
“到车站了吗?”老妈那边的背景音也很嘈杂,她在走路,气息同样着急促不安稳,“我现在过去,你要是比我先到,见到丁宣姑姑千万别跟她吵吵,她也急坏了,现在也……”
“丁宣什么时候丢的?”连萧没心思听老妈交代这些,急吼吼地打断她。
“有大半天了,”老妈的语调又颤了起来,“她姑姑说早上出门买个早饭的功夫,一回来小孩就没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一圈了,派出所这会儿没到时间也没法帮忙……冰天雪地的你说他能去哪啊!”
“都他妈丢半天了!一个个早干嘛呢!”连萧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攥着小灵通脱口吼了一声,整节车厢都猛地静了静。
老妈那头同样也安静了,连萧太阳穴嗡嗡乱响,他明白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冲老妈喊也没用,又使劲闭闭眼强压着火气向老妈道歉:“对不起妈。我已经在车上了。”
“好好,”老妈吸了吸鼻子,嗓子扭曲得快要发不出声,语气几乎带上了小心翼翼,“那你注意安全啊,别着急。”
“别着急”在现在就是一句废话,老妈也知道说了没用,但这种谁都无能为力的时候,除了这种不需要思考就往外冒的话,她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连萧印象里,每次去找丁宣的火车都是慢的,可从来没有哪一辆会像今天一样慢。
时间与车速仿佛都凝滞了,粘在铁轨上龟速蠕动,他每隔不到十分钟就给丁宣姑姑和她家里打个电话,每一次听到的结果除了让他更加上火,一点儿用都没有。
火车终于进站时,连萧挂掉了又一个无用的电话,车门一开,他第一个冲了出去。
来的时候天上就在飘盐粒,这会儿一出站,劈面糊上来的雪花已经开始迷眼睛了,火车站外的世界灰扑扑的一片白。
这种天气,丁宣一个傻子能去哪?
连萧没有一丁点儿办法,只能从火车站往丁宣姑姑家里、机构里,沿着一切可能的地方飞快地找,视线匆忙地从身边经过的每个人身上扫过,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打。
没有。
没有。
哪都没有。
围绕着丁宣的生活范围几乎跑了小半个城市后,连萧喘着气在路边蹲下,冲着没电关机的小灵通愣了会儿神。
前面的马路上一辆客车驶过,他抬头盯着那辆车看了眼,然后猛地站起来,几乎是扑停一辆出租车,拽开车门就坐进去。
“汽车站,师傅。”连萧继续盯着车窗外,一嗓子吼断了司机的骂骂咧咧:“快!”
第124章
来时的火车上,连萧幻想了无数种场景,无数种丁宣可能的遭遇,每一个都骨寒得让人不敢多想下去。
坐在出租车里往汽车站赶时,他脑子里又冒出了许多画面,这次却全都是他与丁宣在这座城市往返的场景。
——从现在的疏远往前推,推到他和老妈骗着丁宣把他留在他姑姑家的那天,丁宣睡意迷蒙的清晨;再到以前的很多次,他带丁宣来给他妈妈扫墓,每次他牵着丁宣下车,从汽车站出来,再牵着丁宣从汽车站离开。
汽车站可以说是丁宣离开家以后,除了星星机构与他姑姑家,跟连萧的联系最紧密的地方了。
如果那里也没有,连萧真的想不出下一个明确的地标去找人。
目标虽然明确,然而真的到了汽车站,面对川流不息的人群与扑朔的大雪,想找到一个可能压根不在这里的人,仍然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海捞针也得找。
连萧去进站口,去出站口,去公共厕所,去候车室一排排地找,有好几次看见身形相似的人,他话都来不及说就过去拉人的胳膊,全都不是丁宣。
有一个小孩的背影跟丁宣太像了,眼看着就要进站,连萧过去拽人的动作猛过了头,还被他的母亲当成小偷,护着小孩谨慎地骂了好几句。
连萧没工夫解释,只能道歉,飞快地转身继续找。
他的动静太大了,引来了候车室巡逻的工作人员,连萧找昏了头,被他问了几句才猛地想起汽车站有广播,赶紧拜托人家去广播室帮他找人。
“几点走丢的,叫什么,多大了?”工作人员调着话筒问他。
“丁宣,十八了,瘦,长得显小。”连萧说。
“十八了?”工作人员迟疑了一下,抬眼瞄瞄连萧。
“小时候生病,跟正常人不太一样。”连萧只能这么跟他解释。
“哦。”工作人员拖着嗓子点点头,“穿的什么衣服?”
这个问题连萧答不上来,因为丁宣姑姑说她早上去买早点比较急,没注意到。
他现在没工夫生气,只能催促工作人员先广播寻人,问人家借个充电器,给小灵通充充电。
“你这什么也不知道……”工作人员也挺无奈,找了个充电器给他,“大冷的天,怎么能让小孩一个人跑这儿来。”
“监控能看吗师傅?”连萧又问。
“调监控得有手续,哪那么容易。”工作人员指指墙上的排插,“充电吧赶紧。”
要找的人脑子不好,找人的人也提供不出具体的穿着细节,这广播喊出去也只能当个心理安慰。
连萧在广播室给小灵通攒了会儿电,能开机后赶紧给丁宣姑姑再打个电话,她和老妈已经会面了,两人仍然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