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态地一下用力拍在按键上,镜面在一瞬间暴出龟裂的裂纹,以那按键为中心,向四周凌乱地蔓延开来,直覆盖了整一面墙,把里面男人的神情照得四分五裂。
在电梯这个狭小空间,这一下让不吐不快的宋知突然镇静下来。
他看到,对方的手掌缓缓淌出血。
电梯还在下行,西服男人伸手扯松领带,还是头一次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他转过身,重新侧对着宋知。
方成衍的眉弓很高,由于垂着眼睛,而电梯里的灯光又在两人正头顶,在他眉弓和睫毛的阴影下,看不到眼底交缠的感情。
天爷。
……真把人惹急眼了。
“方成衍……?”宋知试探地叫一声。
宋知看到鲜红的血自他的手心接连不断地滴落,语气不由自主地心虚,再也没了刚才的硬气:“你……”
缄默的男人骤然回头,内心如海啸般汹涌的情绪,让他眼底遍布红色血丝。他额头上一根青筋怒起,竖着延伸至眉弓中央,直直地盯着对方。
“……”
宋知看得错愕。
第55章 日铸雪芽
两人如此对视几秒后, 电梯门缓缓开启,也不知道到了误按的哪一层。
外面的灯光比电梯内的顶灯更加明亮,尽数照进来时。
他们便能清楚地看到, 争吵结束后,对方脸上遗留下的表情。
到底谁动心更多一些。
在明亮的光线下,截然呈现, 一目了然。
电梯敞开, 外面是空荡荡的长廊,幸好无人在此等待。
总裁用双手掩住脸,短暂地停滞了一下,再放下时, 已竭力恢复到以往的平静。
随后,他从宋知身边擦肩离开,连同背影有些决然的意味。
独留后者空落落地在原地站着,方成衍刚刚看他的那一眼, 让宋知发自肺腑地觉得,他们这种不咸不淡的关系现在算是要完了。
男人已经走远了,可宋知还在呆呆地往门口的方向看。直到电梯门逐渐合上,下落到三楼, 又停在二楼, 几番开合, 终于抵达终点。
他魂不守舍地走出那幢大厦, 穿过马路,停在中央,等待着面前快速掠过的车流驶过。宋知身前身后是行驶方向迥然相反的车流, 而他则静静地在马路中央的白线上, 身影稍显落寞。
陈柏宇从车窗里探头一看, 忙说:“坏了,彬子。”
“嗯?”
“你瞧瞧他,瞧瞧,刚刚去的时候走路四仰八叉、牛逼带风的,现在回来了,一脸颓废……我觉得,啧。”
他直摇头:“肯定是方成衍偷腥,被咱们知儿抓现行了。”
待宋知走过来,陈柏宇便挪了挪屁股,移回自己之前的位置上。
小茶爷满脸写着心事,打开车门,坐上。
陈柏宇刚要关切地问一问,却见人极度平静地来了句:“等久了,咱走吧。”
“方成衍他……”陈柏宇两个眼睛瞪得大,疑惑地探听:“你们干嘛啦?”
车慢慢起步,宋知靠在座背上,缓缓说道:“以后我不认识这人。”
“嚯。”陈柏宇后撤开一点距离,十分吃惊。
项彬也在后视镜里看他一眼。
这一路,宋知跟蔫儿了一样,再没吭过一声。
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一家爆肚儿馆子。陈柏宇点了爆肚、汤和大骨头,待店里老板把盛满各种调料的小碗往桌子上一摆,他便开始大快朵颐。陈柏宇最爱吃毛肚儿,洗干净的牛百叶用沸水爆熟,再用辣椒油、香菜末、葱花、麻酱一拌,又脆又香,叫人高呼值了,人生到这儿就可以结束了!
“彬子,你最近工作怎么样啊?”他把碗里的毛肚儿干了个大半,抬头问向项彬。
对方正忙着拌新的酱料:“累啊。”
“我看去年入职的同事,刚来的时候一个二个还是瘦挑小伙儿,没过一年,都过劳肥了。”
他夹了一筷子牛百叶,边吃边说:“以后不跟你们胡吃了,我要运动。”
“嘿,别呀!”
“健身房我也办了卡,不能再吃了,我也不是小知那种体质,吃什么也不胖。”
他再看一眼宋知,见人没吃什么东西,光在那里用勺子舀豆泡汤。热汤蒸汽上升,熏得他眼睛也湿湿润润,他那碗爆肚儿只动了三筷子,还在想事情。
“讲讲。”陈柏宇戳戳他。“方成衍刚才偷腥呢?”
宋知眉头一皱:“什么呀。”
“没啊?那你怎么这操行呢?”
宋知把勺子丢在碗里,他心里也门清儿,人家方成衍肯定是在做正经事的,他要是有那功夫谈恋爱,凭那条件、那长相、那脾气,早该把孩子生一窝了。
但宋知就非得冒出去,膈应膈应人!
最后的结果,也膈应到了自己。
宋知把手臂盘在一起,搭在饭桌边上:“他前些天才回的北京。”
“我跟他说……”宋知非常注意自己的措辞:“我等他回来着。”
项彬好好地听着,见对方碍于面子,语速很慢,于是主动接茬:“然后?”
“他马上就抛下工作,回来了?”
宋知看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前些天大早起人来找我,我……”
“我得练车。”
“我说晚上找他。”
“到了晚上,我妈让姚姝晴,以前跟我家住一个大院的那个。”
“我记得。”项彬应和。
“之前我爸让我和她相亲过。她爸来我家吃饭,我又帮忙给我妈炒了俩菜,又是把锅带顿刷,结果饭吃完了,他俩人也不知道唠什么呢,反正就是还不走。”
“我也忘了时间……然后我和姚姝晴下楼玩去了……”
项彬粉条也不唆了,安静地听着,都快能推测出后面的事了:“正巧撞见人方成衍了。”
陈柏宇接:“那也不至于啊?”
“关键,关键我……”
宋知难以启齿,声量也低了:“我傻逼一个,我拉着姑娘蹬三轮车呢,得意忘形了。”
“真是操了,”陈柏宇拍着桌子笑:“我这伙计,你还真是。”
“三轮车到底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啊?给你稀罕成这样了?人姑娘也是行,都不嫌弃你。”
宋知说:“我们当场吵起来了,刚才我刚才去那地方,就是因为看见他了,我跟人又干了一架。”
陈柏宇一向有话直说:“你哪有理?你怎么跟人干架?”
宋知沉默了。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搁这儿装蒜呢?人家为你一句话跑回来了,你说要忙,好,你忙吧,结果你晾人不说,还和别人干嘛。”
“你这不驴他呢么?”
项彬笑得直咳嗽:“我赞同。”
“我听着都来气。”陈柏宇说。“你还有脸跟人摔咧子?本事真是大了。”
宋知没敢继续说,如果告诉他们方成衍撞见得是怎样的一幕,他可能会受到更严重的批。斗。
的确是他做错了,没法反驳。
“我还以为你去捉奸呢。说真的,知儿,咱们得知道点好歹。”陈柏宇劝他。
“他在南方的时候,对你好吗?”项彬问。
宋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好。”
“他公司开发的新区……送了我一个店面。我嫂子不在家的时候,还是去他家……蹭了一周饭。”
宋知越数方成衍的好,越觉得自己不像个人。
代入到方成衍的角度看,换谁不觉得自己真心遭到了践踏呢?
“我操。”陈柏宇听不下去了:“这兄弟真心可以,都这样了,在一起算了,别整得那么闹挺。”
“你趁早跟姚姝晴划开界限。”
宋知又有些茫然:“关键人大姑娘也对我没那意思,单纯一朋友。”
“可她是你相亲对象啊。”
项彬也说:“那就不能凑太近,你见方成衍成天和相亲对象掰扯了吗?”
宋知还想辩解:“他也有娃娃亲呢,比我还过分呢。”
陈柏宇简直无语:“你别说屁话了,人家娃娃亲,那是家长决定的,干人家什么事儿?你呢?”
“能一样吗?”
“你要是说,你对人家方成衍没意思,你干脆就这样待着吧。”他手一挥:“不理他甭个儿理!”
“可你要是觉得难受,那你给人老实道个歉。”
宋知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他开始陷入沉思,陈柏宇和项彬的话题又转到了别处。宋知低着头,用勺子一次一次撇开碗里的豆泡,忽得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
“干啥,吓我一跳。”
“坐这儿,别操蛋啦。”
宋知说:“我去找他道歉。”
项彬撂下筷子,说:“你也不看看几点了?”
小爆肚馆热气腾腾,连收银台前的大电子钟上也被糊了一层雾蒙蒙的蒸汽,其上显示着二十三这个红色数字。
宋知又坐回来了,胸膛一起一伏,依旧不能平静。
“好啦好啦。”陈柏宇凑近了,一手拍拍他的背,一手用筷子夹了个羊棒骨,放在他碗里。
“明天再找,别气了,消停消停,啊。”
“先啃根大骨头,你要是生气,先啃他,咱们咬死他!嗦死他!”
宋知和他们厮混完,半夜回家,再在楼底下看见三轮车的时候,已经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了。
前几天看它还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今天和方成衍又吵一架,再看它的时候,就变成一个纯粹令人着急上火的东西。
打开家门,他发现客厅里亮着灯光。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谁也没睡。
宋母问了声:“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
“你都去哪儿乱晃了?”
宋国啸也瞥过他一眼,坐在那里,不怒自威。
母亲起身给他把羽绒服挂在门口玄关,问:“怎么这两天也不见你收拾你的车?我今天下去买菜,看见雪水还在你那车上,那么新的链子,你得时常擦擦,别没过半个月就放锈了。”
得,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想收拾它。”宋知换好了拖鞋,嘴上胡乱来一句:“锈了得了。”
母亲轻声训斥:“说什么呢?免费得的它就不金贵了吗?”
宋知边说边往卧室里走:“不骑了,放着吧。”
“您要是乐意,您老自个儿骑吧。”
宋国啸从沙发上站起来,猛然跟了过来:“你什么时候能着调点?”
他说这话时,宋知已经走到卧室里了,反手把门一锁,两耳朵一堵,在屋里当缩头乌龟,根本不听他老子在外面吼什么。一个月以来,父子俩在饭桌上相对无言,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爆发正面冲突。宋知整日无所事事就算了,跟他妈说话也不懂事,让憋了已久的宋国啸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宋国啸一听这锁门声,怒火更甚,狂拍他的屋门,喊他:“宋知!给我出来!”
宋知身子往床上一摊。凡尘俗事,与我无关。
门板咣咣地响着,脆弱的门几乎离当场断开不远了。
“明天赶紧去擦你的车!不然明天我让收废品的给你拖走!”
“你跟他计较什么呀?”宋母赶紧在门外阻拦,“他擦不擦的,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
宋知望着天花板,不吭声,听着宋国啸在屋外大喊大叫。
他忽然明白了,吵架时人就该不吭声,方成衍在这方面,的确是略胜一筹。
“我的车,我做主就是了,您甭管了!”他朝门口嚎了一嗓子。
门外沉寂两秒,立刻引来更高声的怒骂:“混球儿一个!”
“简直不像样!一点也不如你哥!”
第56章 忘忧仙草
这句伤人之语并未给宋知带来更多实质的伤害, 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然后咸鱼地翻了个身。
一直等到母亲把怒火冲天的宋国啸拉回房,他才起来, 出门洗漱去了。
第二天一早,宋知便打算找去方成衍的公司。结果一出楼道口,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迎面的冷风仿似在脸上刮刀子一样。往外一瞅, 原来是昨个儿半夜里也下了雪,天地间雪色茫茫一片,小区石子路上的积雪尚且松松软软。但公路上可不是这样的,地面上的雪被压得结结实实, 一辆车慢慢地开过去,轮胎上的花纹便烙在地面上。
铲车也还没清理到他家门前,路况播报不断地给北京市的司机们汇报路面情况,于是导致宋知等了半天, 也没看见一辆出租车经过。
他干脆走着去了。
身上的棉服外套还是早些年前的,卡其色的工装款式,衬得年轻俊俏的小茶爷身形利落,不过到底是没有嫂子新买的羽绒服保暖。手在袄兜里揣着, 依旧冰冰凉。
宋知一边走, 一边不断地在想。
方成衍那晚来找他时, 天也是这样的冷吗……
走完两条长街, 终于在路上瞅见一辆出租,上车的时候,他鞋都已经湿透了。
那股凉意从鞋面逐渐渗到棉袜上, 等抵达终点, 宋知下车的时候, 小风那么一吹,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在凉水里浸泡着。
真冷啊……
宋知短促地往外呼一口气,嘴唇里便冒出雾蒙蒙的白气来。面前的摩天大厦,宛若顶天立地的巨人一般,占地约有两个足球场相连那么大,面对这一长排现代化建筑群,宋知眼神还有些茫然。
这得上哪找方成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