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开祖的心彻底放回肚里去,只道是虚惊一场。
他没看错人,小老板果然没让他下不来台。
程开祖又对在场的企业家们卖弄起来:“这位是开茶庄的宋老板,连他都这么说……”
“五百一斤。”宋知打断。
“……”
突然的改口让程开祖面色一变,一向稳重泰然的面具在此刻似乎也龟裂了。
因为宋知从头到尾都没有说错,茶叶非但不是产自什么天山,而且实际市价,正正巧巧就是五百元一斤。
被这样精准无误地猜中,他往秦淮的方向看过一眼。
只见对方在座位上,对宋知投以打量的目光。
程开祖依旧轻松地笑:“按您的说法,这茶叶该在五百附近的价值区间?”
“对。”
他像在笑话对方:“但是时间价值和收藏价值,可是要另算的呀。”
“时间价值?”宋知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怎么还有脸提?
“乌龙茶放五年也不是这个味道。”
“发酵程度不能高,越久就越难喝,而且,乌龙茶不能久放。”
“是不能久放,这是民国时代大师的作品,他……”
“对。”宋知叹一口气。
“还有您说的大师。”
他对着茶砖看了看,紧接着,用指尖掐出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递给他:
“蜻蜓头,两片弧度一模一样。”
“叶子边缘也不卷翘,压得死板,和包揉的手法是有区别的。”
“程老板。”他顿了顿,继续说:“你的茶叶是机器卷的。”
一一反驳,哑口无言。
全场鸦雀无声。
企业家们这才明白,隔行如隔山,这是真来行家了。
一条一条往外蹦,把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味道也是新茶才有的,您是灵山县人,我觉得,您尝多了不会不知道的。”
宋知把一片青绿色的干茶咬在皓白的贝齿之间:“涩。”
他的反驳有理有据,把茶叶吐回手心,问:“有哪位想试试吗?”
这年轻人既然说不好,谁还愿意上去喝?但方长云想配合他,对宋知摆了摆手:
“小知,你拿过来。”
宋知转身一看,是穿了一身中山装的老爷子。
他反倒又婉拒了:“回头我在南方给您拿点好的,这茶真不是那么回事儿。”
宋知尽量不去看后面的方成衍,迅速转头回去:“如果您非说是陈茶也可以,但是您的茶是乌龙。您可能有所不知,它不是别的发酵茶,和白茶可不一样,民国?一百年?早就生霉了!”
程开祖百口莫辩。
刚才要买茶的企业家也因受愚弄而面露怒意。
“程老板。”宋知目光炯炯地对他说,“我们一起在灵山县的时候,您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茶业是暴利行业,不用穷讲究。学学囤货炒价,比什么都顶用。”
“您现在还真是自己上手了。”他还算客气地说,“我跟您认识一场,本来没打算拆您的台的。”
别人卖茶叶,爱怎么推销就怎么推销,有钱人的钱要怎么花,就怎么花。他管不着!
可他偏偏听到“茶痴”两字。
那宋知,便要亲自过来问候一下了。
“很抱歉,影响到你挣钱。不过我一听别人往自己头上冠点什么‘茶痴’的头衔,就实在听不下去。”
“您背后的游资推手……”宋知垂下眼睛,拍拍那块茶砖,上面扑簌簌地掉起叶子:“怎么会这么粗心急躁呢?拿这样的茶叶出来炒?他很需要钱吗?”
他的语气像在探听,又好像在故意说给谁似的。
宋鼐鼐昨天的电话让他明白,自己已被秦淮认出,那他现在便什么都不怕了。他轻蔑地笑起来,带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感:“您的茶案、茶宠家伙式儿倒是挺齐全呢。”
“不过您真的算是‘茶痴’吗?该不会……”
他终于看向座位上的秦淮,不再指桑骂槐:“那也是炒出来的?”
“我看您不该叫‘茶痴’,改叫‘茶叶投机客’好了。”
“但是您得知道。”
“这世上的傻子。”年轻人的神情忽然变得冷峻,“真的没那么多。”
这话不知是否仅是表面的意思。
秦淮冷冷地笑,宋国啸的儿子还真是能言巧辩。
企业家们也回想一番,秦淮的确是在拍下天价茶叶之后建立的茶叶公司……这么一串……
他们眼见着秦淮和宋知针锋相对地相持着,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
陈柏宇他爸率先走过来,在两人中间打起了圆场:“别和孩子计较。”
“这儿是吃饭的地方,咱们不要谈生意。”
孙区长也从一旁站起身,没理秦淮,对宋知笑眯眯地说:“小兄弟,你怎么还有这本领?”
“消消气儿,待会儿我请你吃顿好的补补。”
方长云也走过去撑腰:“五百炒成八千万?你们是不是太猖狂了!?”
方士宏还带着方成衍亲自上前,竟然还同宋知握了手:“宋知,对吧?”
中年人朝他微笑,脸型和方成衍如出一致:“我是方长云的儿子,方晟的哥哥。之前家父的事,我还没亲自向你表达感谢,刚从国外回来,今天竟然在这里碰到了……”
他继而面容严肃地对秦淮说:“秦董,事情是你们先挑起的,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
“存在欺诈行为的话,那就不用多说了。”
一个区长,一个税收局局长,一个首富之家。
几个大人物,站成一个微妙的阵型,挡在宋知面前,与秦淮隔开。
企业家们一边吃饭一边看,还疑惑,这年轻人怎么在区里混得这么开?大商人、大政客怎么都跑出来护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停留。
陈柏宇靠在椅子上,也稀罕极了:“宋知都成天在外头招什么人呢?”
秦淮眼底暗光流转,不怒不喜,看不出情绪。
凭空蹦出来一个宋知,把事情搞得冷落收场。千万应收账款成了一笔坏账,他的投资公司复苏之路,彻底成为梦幻泡影。
秦淮缄默许久。
从座位上起身,转身离开会场。
程开祖想要跟上,但是立即被他杀过来的眼神制止了。
一旦跟上,在刚才推销时,他们二人的配合才会让人笑掉大牙!
程开祖只能坐到原来的座位上,在忍耐了十分钟的冷眼之后,从会场灰溜溜地离开,回到公司。
走进办公室。
程开祖看到里面的景象,知道秦淮已经发过一次火了。他把东西摔了一地,不同质地的高尔夫球杆或折断,或弯曲,模拟球场的草皮被踢得不像样子。
脖子上的青筋全然暴起,秦淮坐在转椅上,势要把人生吞活剥。
程开祖心知没办好事,说话有些气虚,叫了一声:“秦董。”
“宋知和方家,是什么关系?”
“……”
“还不去查!”
……
一出闹剧结束之后,孙区长和方士宏又亲自来宋知的饭桌上敬酒,还给他们补了几个菜。
兄弟仨吃得酒足饭饱,准备拍拍屁股走人。
陈柏宇说要去跟他爹说一声,项彬则去楼下开车。
剩宋知独自在走廊上等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叹一口气,背过大厅方向,朝外面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的夜景看去。
结果下一秒,被人猛地拉在墙上。
宋知吓了一跳。
来人熟悉的气味叫他身体放松下来。
一瞬间,又让他为自己的改变而感到恼怒。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秀萃明湖
富丽堂皇的长廊上不时有侍者经过, 好奇地往这里看来。
宋知后背贴在墙上。
酒店精心摆放在墙角的香雪栀子传来一股好闻的气息,与男人西装上飘来淡淡的烟草味交织在一起。
他与男人对视,冷冰冰地问:“怎么?”
方成衍挡住宋知的去路:“为什么贸然和秦淮对峙?”
宋知说:“我乐意。”
依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
“宋知。”
男人沉默良久后开口:“有时候, 我真想让你学会害怕两个字怎么写。”
话里颇有无奈的意味。
他似乎拿眼前的人很头痛:“秦淮公司破产,正走投无路,所以他们才会炒茶。”
宋知的眼睛亮了亮, 秦淮破产?
“你坏了他们最后的渠道。”
“……我们之前聊过, 他们是怎么发的家,对吗?”
宋知直视他,语气也平静很多:“方成衍,我已经跟他杠上了, 从一开始就杠上了,我也从来没准备躲。”
他把男人撑在墙上的手臂推开,还没走出一步,又被方成衍拦腰截回来。
宋知恼了:“怎么?我不想让他好过!给我大哥报仇!有错吗?”
“没错。”
方成衍告诉他:“保护好自己。”
“别一直这么勇敢。”
“谢谢方总裁。”他讥讽地回应:“用不着你管。”
宋知转身离开。
陈柏宇这时也从大厅里出来, 见宋知脚步飞快地往电梯方向走,而方成衍站在走廊一边。两个人谁表情也不痛快,他疑惑地审视方成衍一眼,跟上宋知的脚步。
项彬从地下车库开车用了好半天时间, 宋知和陈柏宇则在马路伢子上站着等。
没过一会儿, 一辆黑色的汽车专门停在他们俩面前。方长云摇下车窗, 露出笑得和蔼的脸:“小知, 我们公司明天开年会,你要不要再来吃一顿啊?”
宋知:“年会吗?”
“对,公司年终要聚餐, 饭菜不比这家酒店的差。”老爷子说。
宋知拒绝了:“我明晚还有别的事。”
方成衍出现的地方, 以后他都不会去了。
“我们公司还包了场烟花表演, 挺热闹的,带上你的朋友们来看吧?”
方长云看向陈柏宇,后者对长辈礼貌地笑笑。
“也不去了,谢谢您。”
陈柏宇还挺积极,在一旁撺掇他:“去呗!”
“不去了。”宋知说,“提前祝您春节快乐!”
“那成。”
方长云见他状态不对,不再多作邀请。
第二天晚上。
世纪地产在企业名下的餐厅开年会。
会场前方,铺设了一个阔大的舞台,周边装置镁光灯和舞美道具。
有意愿上台表演节目的员工在下场之后,舞美道具突然射出明亮窜动的火星。穿针织连衣裙的女职员笑着从那附近小跑逃离,生怕火星溅到自己的衣服上。
员工们按部划分位置,来回端酒。
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
他们知道,待会儿公司顶层会有烟火表演,是放给全城看的。等到明天再上半天班,就彻底放假啦!
他们的方总裁是今日的主角,为了表现得随性、平易近人一些,他穿了一身休闲的衣服,俊朗挺拔,灰白色大衣里是深灰内衬,里面依旧是西服外套,浅蓝道白衬衫,左手腕上戴了一款休闲风的黑色皮带手表,可见今天日子的不同。
会场热闹极了,各个部的职工都坐在一桌聊天,十分和洽。
一小时后,员工们的表演环节终于结束。
方成衍起身,上台讲话。
台下响起剧烈的掌声,他拿着杰出员工的名单,一个一个念出他们的名字。
年终奖金陆续颁完,几乎每个员工都拿到了奖金,多的少的,大家都很高兴。
他们都很满意公司的待遇。上班时,方总裁与大家总是保持适当距离,但是大家都知道,他出身很好,富有修养,人也很好相处。
最后一批员工走下台阶后,有个职员大胆地冲上舞台来,要向同办公室的女生求婚,还请方总裁做见证人。
方成衍把手里的名单放下,体贴地走上前。
那职员单膝跪地,朝被推上舞台的女孩递出手中的戒指:“你愿意嫁给我吗?”
女孩子脸红地点头。
现场欢呼尖叫声瞬间乱作一片,方成衍又给这对职员包了大红包。
就在这时,有人带头起哄:
“老板,我们老板娘呢?”
韩秘书从南方回来了,坐在离舞台最近的那一桌,问:“您异地恋终于结束了吧?”
“对!”
外派在清源的员工附和:“我们在那边儿都疑惑好久了!”
“什么时候给我们见见?”漂亮的前台小姐妹们坐在一起,告诉他:“方董事来的时候,我们口风都把得死紧呢!”
方成衍还在微笑:“多谢大家替我隐瞒。”
大家团团笑起来,一起起哄:“那老板娘呢?”
饭桌上有人高喊一声:“明天最后一天上班了,让我们看看吧!方总!”
有没参与过八卦的,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没听说吗?”
“就是方总在大厅里为他擦眼睛的那个!”
“那个帅哥?”
职工们的眼睛闪烁着八卦的冲动,七嘴八舌,探究的、兴奋的眼神,一瞬间都向方成衍投来。
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改天。”
总裁走下台阶,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明明脸上还在与人言笑晏晏。可身形分明带着一股忧郁的、想要自我毁灭似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