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起床了,屈着条腿坐在床上看照片,身上只有一件很单薄的睡衣,被子也不知道去了哪儿,窗户敞开,看着挺自虐。
林瑟舟不太关心照片上的内容,他进屋先把窗户关了,又找了件外套往江屿身上盖。江屿这才回了神,他抬起头看林瑟舟,眼里全是迷茫。
“舟哥?”
林瑟舟无奈又心疼,他亲了亲江屿的眼睛,问:“吃早饭吗?”
“等会儿,”江屿把照片给林瑟舟看,“舟哥,你看。”
林瑟舟从江屿手里接过照片,第一眼看见上面的人,他愣了一下——
照片上有个女人,她手里抱着一个孩子,男孩。年份应该挺久远了,背景看不太清,看着像城村结合部,乱七八糟停着不少拖拉机和手推车。
女人表情畏缩苦愁,身形消瘦,她顶着一头糟乱的短发,穿着十分朴素,是重体力劳作者,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张脸。
她的脸在老旧且即将消散的黑白画面中,也能从五官比例看的出精致,尤其眼睑下的黑痣,是惊艳的点睛之笔。
很好看,是个美人胚子。
跟江屿一样。
林瑟舟叹了一声,他把照片还给江屿,轻轻抱住他,“十七——”
江屿问:“跟我很像吧?”
林瑟舟坦诚回答,“是,很像。”
江屿靠在林瑟舟的肩上,脑袋一歪,脱力似的看着很累,他回想昨天晚上的场景,缓缓开口说:“那个男人昨天晚上在我的店里声泪俱下,说我长得像‘妈妈’,他是这个意思吧?”
林瑟舟不知道,他没立刻回答江屿的问题。
江屿停了一下,继续问:“舟哥,那个男人是我爸?”
因为对父母没有深入概念,江屿无所谓一个称呼,叫起来也相当随意。
林瑟舟却不太赞同,“十七,光凭一张脸不能确定彼此身份的,这种事情必须要有科学作为依据,谨慎点儿好。”
“我知道,我也没想太多,”江屿笑了笑,嘴上这么说,思想又回去了,“我听他的意思,好像不是故意把我扔了的。”
林瑟舟又想起自己在酒香门口撞到的男人,很难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他不确定,于是问江屿:“他什么意思?”
江屿把前因后果跟林瑟舟说了一遍,很仔细,没漏细节。
“舟哥,你给我分析分析,我现在脑子乱。”
林瑟舟顺着江屿的头发,有一搓毛炸起来了压不下去,他掌心贴着,闲聊似的问:“他说的你就信了?”
江屿没什么底气,“也不算是相信吧……”
“那你现在这样子算怎么回事?”林瑟舟勾着指尖,往江屿的下颚撩,“看着怪心塞的。”
江屿静默片刻,装不下去了,“舟哥,有些话听进去了容易钻牛角尖。”
“嗯,”林瑟舟点头:“不错,对自己定位十分准确。”
江屿失笑,听出来了,他舟哥是在逗自己开心。
“我……岁数小的时候,就青春期那会儿,有段时间很在意自己的身份。”
那个年纪对于人情世故的魂慢慢长出来了,会在意很正常,但不可能平白无故,肯定有诱因的。
林瑟舟问:“嗯,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孤儿院有几个孩子被找回去了,我躲在角落看他们抱成一团哭,大人们哭诉自己没有扔孩子,这几年一直在找,终于找到了——他们太激动,反倒显得孩子们手足无措了。”江屿声音低低的,说起话来情绪不高,“我那是真羡慕,关起门来就会幻想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应该用什么表现应和才会跟气氛违和。”
林瑟舟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江屿说一句他应一句,又问:“后来呢?想出什么了?”
“后来是我想多了,”江屿说:“我等到中二病过了也没等来这一天,气不过,借着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大闹了一顿。”
林瑟舟说:“发泄了?”
“算是吧,”江屿笑了笑,也觉得那会儿自己像个神经病,“江老头终于知道我什么心思了,骂我痴心妄想,他说我这种缺斤少两的孩子人贩子看不上,烂心肠的父母也看不上,能活下来就是运气,他让我脚踏实地地走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江国明说的是实话,他及时扎了江屿的心,让他停了妄想,也后知后觉的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扎了林瑟舟的心。
实话总是伤人。
江屿在那个时候被冷水泼醒,却没人能及时宽慰他,林瑟舟想,是自己出现得迟了。
林瑟舟一下一下拍着江屿,用哄小孩儿入睡的姿势。
江屿不难过,挺舒服的。
“反正我后来想通了,脑子里就只剩赚钱,钱赚了不少,刚能好好过日子了,又突然冒出了不少这样的人。”
林瑟舟皱眉:“你都怎么处理的?”
“一开始没经验,无非是被骗吃骗喝骗点钱,就是心理上过去,后来被磨得心里素质高了,也能刀枪不入,”江屿不大好意思说得太细,显得自己傻不啦叽的,他掰着手指数了数,“加上昨天那出,他是第五个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林瑟舟说:“我给你当旁观者,十七,以后再有这种事儿你必须告诉我。”
江屿看林瑟舟,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不少情绪,全是出自爱意的关怀,他笑着说:“舟哥,你给我应付啊?”
“对,我来替你挡着。”林瑟舟说。
估计也没有以后了,江屿心想,眼下这人自己恐怕也不好应付了。
那个男人肯定还会再找上门。
林瑟舟也担心这事儿,“十七,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江屿大概说了一点儿特征,但他其实记不太清楚了,当时突然上头,注意力全在别的地方,忽略了很多潜在细节。
第55章 “你算哪根葱?”
之后几天,林瑟舟准点下班,没盯着班级的晚自习了,他把这一部分工作暂时交给别的老师,离开学校后直接去了酒香,江屿不忙的时候,两个人能坐一起吃顿晚饭。
江屿的身正体在缓慢恢复,心情也在云霄上飘荡——想的少了能长寿,这是真理。
他们俩就等着那个男人再次出现,可连续一个星期了,不论是生活还是天气,都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
似乎真如男人那天晚上所言,他只想告诉江屿一些事情,并没有刻意打扰他的生活。
时间一长,林瑟舟也不能天天早回家了,他手里一帮初三学生,都在关键时刻,各个铆足劲要冲刺,林瑟舟必须兼顾他们,压力也挺大。
江屿让林瑟舟自己忙自己的,远在天边的事用不着操心,那个男人会不会再来还说不定,生活得继续啊。
道理都是这么说的,插曲无伤大雅,转眼一切又步入正轨。
林瑟舟忙得分身乏术,又接到学校任务通知,主要内容是跟结对学校的教学和管理交流,在隔壁市,要出差。这个算是学校每年给老师地基本任务,这回时间不长,就一个星期。
江屿给林瑟舟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学校派车送走,林瑟舟让江屿不用送,早上能多睡会儿。江屿还挺舍不得的,定了闹钟起床,给林瑟舟做了些吃的东西,最后两人还是一起出门去学校了。
其实林瑟舟一直惦记着那个男人,总是不放心江屿一个人。
江屿知道林瑟舟的心思,两人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鸡毛蒜皮什么都聊,有时候看个抓马的民生新闻都能聊上两三个小时,把心胸都聊宽阔了。林瑟舟上车前江屿还嘴上抹蜜地哄着他,说有事儿一定给舟哥打电话,一天八百个电话。
林瑟舟被江屿逗笑了,但面上还得保持严肃。
“十七,这可是你说的,一天八百个电话?”
“我打了你接吗?”江屿哭笑不得,“放心吧舟哥,我没事儿,才七天,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的。”
林瑟舟信了江屿的话,以为有事儿了赶过来也来得及。
他们就是没料到幺蛾子就猫在角落,注视着一切能出来扑腾的机会,虎视眈眈。
江屿从学校回酒香,他懒得在早高峰的时间里挤任何交通工具,选择走路,中途去了趟菜场,手里拎了不少东西。江屿快走到弄堂口的时候还在闲逛,认识的人不少,一路打招呼,逛到人少的地方了,他觉得身后有人跟着。
江屿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走到酒香门口了,身后跟着他的人也不掩饰了,脚步声挺重,江屿回头,他看见了陆刚林。
陆刚林站在跟江屿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他回头了,讨好似的笑了笑。
江屿眉心一跳,第一反应就是给林瑟舟打电话。
陆刚林往前走了一步,“那个……孩子……”
江屿实在不喜欢这个称呼,表情挺平淡的,“有事儿?”
“啊……”陆刚林讷讷地一点头,“欸……”
路人三三两两经过,偶尔看一眼,都是好奇,江屿想了想,对陆刚林说:“去里面坐吧。”
丁丁蹲在角落,抱着手机旁若无人的不知跟谁聊得正上头,脸上开满撩骚的花。江屿没打扰丁丁,带着陆刚林直接进了店,他随便找了个包厢,让陆刚林先坐下,自己去了趟厨房,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壶茶。
江屿不知道陆刚林什么心性,这壶茶是他给自己准备的。
陆刚林坐在江屿对面,很局促,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只能来回地抠,一双满是老茧的手硬是能让他再抠出几个破洞了。
江屿视而不见,他慢条斯理地煮着茶水,挺淡定的,这让陆刚林愈发坐立难安。
“孩子……”
江屿抬起眼皮,茶杯堪堪停在嘴边,“别这么叫。”
陆刚林穿的还是之前那套衣服,挺脏的,屁股不敢坐实,怕弄脏桌椅板凳,就好像江屿会嫌弃自己,“那你现在……”
江屿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我姓江。”
“哦,”陆刚林尴尬地笑了笑,“江老板。”
江屿小口抿茶,手机放在桌子上,他在等陆刚林的下话,又在寻思怎么跟林瑟舟表达这事儿——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他一定带着某种目的。
陆刚林也在琢磨江屿——他这种不显山露水的情绪跟上一次完全不一样了,这样的不好拿捏,更不好揣测。
谁心里都没底了,包厢内突然陷入诡异地沉默。
就在这时,江屿的手机亮了,进来一条信息,林瑟舟的,他告诉江屿自己已经出了本市收费站,还有一张高速风景照。
江屿短暂遗忘陆刚林,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容,放下茶杯给林瑟舟回消息。
林:到酒香了?
江屿:嗯,干活呢。
林:早饭吃了吗?
江屿:还没,忘了。
林:你怎么没把我忘了?
江屿:那不能够,吃饭没有你重要。
反正打情骂俏比枯燥的对峙有意思,江屿暂时没把陆刚林坐在自己对面这事儿告诉林瑟舟,他只让林瑟舟在路上养会儿神,别太累了。
陆刚林看见江屿的笑容猛然恍了神,也不知道从上面看见了什么,间接性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直到江屿放下手机,再次恢复冷漠的模样。
一壶茶见底,江屿没时间跟陆刚林耗下去了,“说事儿吧,怎么了?”
“那个……”陆刚了搓了搓手指,坐直了身体,表情却还是唯唯诺诺的,“照片你看了吗?”
江屿说看了。多一个字没有。
陆刚林又说:“那能还给我吗?”
这倒是把江屿弄得挺意外,“给出去的东西还能再回收?我以为你不要了。”
“没不要,没不要,”陆刚林慌张解释,“家里穷,兜里没几个钢镚,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得想方设法看病,现在就我各地奔波,扛着担子做些重体力活糊口。那张照片是一家人为数不多的留影了,我一直拿着当宝贝存着。”
这番话信息量挺多的,还十分苦情,单挑着一点问都能扯出不少话题,但江屿听林瑟舟的话,就是不往坑里跳,该问的、不该问的一句都没有,他回想那张照片的样子,心里冷笑一声——
当宝贝存着都能弄成这个样子,这个家的真心可不值几个钱。
“可以。”江屿说。
陆刚林一愣:“啊?”
江屿从兜里拿出照片,放在陆刚林面前,褶也没多一条,客客气气地说:“我看过了,还给你。”
这就完了,没了,对话进行不下去了。
陆刚林心想不对,他等不下去了,机会难得,今天不能就这么走了。
江屿结束了谈话,起身就走,对陆刚林说:“我有点忙,你自便。”
“你妈妈很想你!”陆刚林在江屿打开门之前突然开口说。
江屿站着了,但没回头。
陆刚林也站起来,他走在江屿身边,把照片直接戳到江屿眼前,情绪上去了,五官更加狰狞,“照片看过了,你真的觉得没问题吗?你跟她长得这么像,你是他儿子,也是我儿子!”
总算是来了。
“你儿子?”江屿慢慢偏过头,他仔细盯着陆刚林,冷笑一声,“你喜欢认儿子,我可没有大街上随便找个人叫爹的爱好。”
“你……!”陆刚林气得话也说不顺。
江屿接着说:“长得像而已,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的。现代社会,警察弄一出打拐认亲也得往对方身体里抽几管血,你仅凭一张几十年前的照片,哭得再真情实感也没人会理你,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