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仇爹听了这番话,脸上染上不舍的神色,却还是笑着说道,“官爷儿慢走,我就不送了。”
那亲兵走后,我才从屏风后边走出来,暗暗松了一口气。
之前在太子府当侍读的日子里,谢言一忙起来从来都不需要我在一旁伺候,我便成日里都在太子府瞎闹瞎逛,偶尔会碰上他的三两亲兵,他们大多都与我打过照面,我不敢贸贸然出现,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唉,我还以为能多留你一段时日,谁知明日午时就要出发。这样看来,你醒得也确实赶巧。”
“若是你眼下还在昏迷中,料想他们也不会强行将你带走,唉,”仇爹长叹口气,语气里满是不舍。
“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
“爹,你也不必这般忧心,”我如今叫爹叫得也比一开始顺口,我见不得仇爹这般悲伤感怀的样子,只能安慰道,“如果选不上,我过段时日便能回来了。”
我话音刚落,仇爹就突然怔怔地望着我,语气笃定,幽幽说道,“你长得这般好,琴棋书画又样样精通,怎会选不上?”
他又叹出一口气,言语里对未来充满了无尽的忧虑,“这太子本就是一个香饽饽,谁都想要,谁都想抢,谁都想攀附。”
“你啊,性子这般单纯,爹爹就怕你经受不住京城的尔虞我诈,被旁人欺负了去。”
我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微微歪头问他,“不就是选一个侍读吗?这又跟尔虞我诈有什么关系?”
仇爹看我这副涉世未深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只能细细与我解释。
“爹爹之所以不让你去,不仅是因为太子早已心有所属,为了个死人将自己搞得半疯半癫,更是因为太子在朝中威望极高,又掌握军事大权,他如今年纪已有二三,妃位却一直空悬。这么多年,连个侍君都没。”
“他至今除了与封家死去的那个祸水有过一番纠葛,这些年来倒是从未传出过什么桃花艳事。这般清心寡欲又深情款款,会是多少人心中的梦中良人。”
“你猜,有多少人想爬上他的床,又有多少人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太子妃。”
“太子妃这个位置,如今是举国瞩目,太子此次选拔侍读是皇上下的命令,可见他自身并未此意,同时也未选妃之意。但难保高门百家会心存侥幸,抱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想法,拼命把自家孩子往太子府里塞。”
“你啊,不论是长相,才情,性情,样样都是出类拔萃,难免招人嫉妒。爹爹刚想收买那亲兵,让他日后多照拂你,却还是行不通。你说,这让爹爹如何安心?若是在上京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你让爹和娘怎么办?我们就生了你这么一个。”
仇爹的这番话句句在理,字里行间都透着关切之意,令我不禁有些动容。
我爹在世的时候,也是这般对我,毫无保留地宠溺我,事无巨细地关心我,充满耐心地包容我。
如今我亲生的爹爹虽然不在了,但是仇云清他爹的关怀备至,也让我心生暖意。
我强忍住鼻头的酸意,与他保证,“兴许事情也没有爹爹想得那般严重,枪打出头鸟,锋芒毕露毕竟不是好事,云清不会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的,爹爹请放心。”
“唉,儿子长大了就是不中留啊,”仇爹一边感慨着,一边用手轻拍我的头,“清清,是爹爹太没用了,只是个元州知府,没法成为你身后强大的助力。”
“尽管如此,爹爹还是会尽全力给你布置一个舒适安心的环境,至少在上京途中,让你能休息得舒服一些。”
我喉头顿时有些干哑,眼眶酸涩。
全天下的父母大抵都是这般疼爱孩子的吧,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献给自己的儿女,遇见无能为力的情况,反而先开始苛责自己。
我爹爹是如此,仇云清的父母也是如此,虽然他们不是最厉害最富有最能干的人,但他们给的却已经是他们最好的了。
思及此,我浑身汹涌的恨意瞬间掺杂了几分感性的思量,我日后就算有什么筹谋,也不能将仇云清的父母拖下水。
我死前曾千万次地想过与谢言重见的画面,我会用一柄短刃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胸膛,用他汩汩留下的鲜血,来祭奠我九泉之下的父亲。
如今上天给了我机会,让我重活一世,我本应好好抓住每一个能杀死谢言的机会,但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
我这条命是仇云清给的,若是我不管不顾地刺杀了谢言,不论结果成功还是失败,谢言是死是活,仇父仇母甚至于整个仇府,都无法逃过罪责。
我无法让别人为我犯下的错承担后果,更何况仇父仇母给予我的爱与关怀,更像涓涓的清泉般包裹着我,令我重生而来的惴惴不安都沉寂了下来,思绪也逐渐清明起来。
就算是要让谢言死,也要让他死得其所,不牵连仇府的任何一个人。
谢言此人那般狡猾阴险,若我上京了,与他相见,他会再利用我吗?
如今的我没有了身为宰相的爹爹,也不再是宰相府的公子,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价值。死而复生这件事如此荒谬,估计他也不会相信。
不,我转念一想,谢言这般谨慎恶毒之人,总归会有斩草除根的想法,他应当会忌惮我在众人面前揭露他的真面目,让他藏于清冷皮肉下的肮脏丑陋现于世人面前。
我思及此,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浑身的皮肤都因为恐惧而战栗,在将谢言杀死之前,我绝不能让他发现我就是封九月。
封九月这个身份,除非大仇得报,否则它将永远随着我爹的死去而沉寂在地底。
如今的我,只能是仇云清,元州知府爱若珍宝的独子。
可是谢言那般精明,我能瞒得过吗?
我如今的相貌与封九月只差了眼下那颗殷红的痣,谢言还会留意到我?他会吗?会记得我这个被他利用又懦弱自戕的怪物吗?
我想到这里,唇角都染上了一抹讥讽的笑。
犹记得成亲当晚,我鼓起了毕生的勇气与他述说了多年的噩梦。谢言非但没有嫌弃我,相反的是,他还用那种充满了怜爱宠溺的眼神看我,更加用力地亲吻我。
当我颤抖着眼睫与他展示畸形的身体,他当时可真会演戏啊,眼神如含着清澈的水,面上装得没有一丝反感,甚至还俯身去亲吻,我那个怪物一般的身体。
我当时不断地落泪,他便不断地将吻落在我身上,我与他像是怀揣着浓烈爱意相拥而眠的爱侣,恨不得融入对方的骨血里。
只可惜这一切都只是骗局。
次日我上路的时候,仇云清的爹娘都立于门口送我上马车,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一长队间皆是华贵的马车。
仇爹虽只是个小小的元州知府,但我的马车并不逊色。
马车的空间极大,能容下许多人,严实地铺着真丝的毛毯,角落燃着好闻的熏香,矮桌上皆是瓜果点心,怀信还时不时询问我可还头疼,需不需要叫随行的大夫来看看。
我边摇头说不用,边好奇地掀开车帘。
不仅辆辆马车都透着金贵,就连车外随行的奴仆也都斯文有礼,衣着端雅,由此可见其车内的主子也必然不落俗套,看来此次侍读的角逐可真是群芳争艳,百花齐放。
我不禁冷笑一声,谢言,你这究竟是在选侍读,还是在选妃?
有竞争自然会有伤亡发生。
幸而上京的路上我一路蒙着面纱,行事也十分低调,再加上仇爹给我的各项配置虽是尽他所能,但还是略显逊色,所以其他人都没将主意打到我身上,只当我是来友情陪跑,战火并未蔓延到我身上。
但我却目睹了许多场没有硝烟的纷争,
只能暗叹谢言果然魅力不减当年,光是谢言二字便能让人趋之若鹜。
我明哲保身,总算是顺利到了京城。
京城的一切与我生前并没有太大变化,东街的包子铺依旧那么热闹,天香楼的食客络绎不绝,人人还是各过各的生活。
遗忘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人们有条不紊地继续生活着,就像是这京城从未有过封姓的丞相,也未有过封九月这个人,我们存在过的痕迹皆被陨灭在碎落的红尘当中。
队伍进京后,要在京城的客栈休沐一晚,次日才能进太子府。
我心里念着我爹的衣冠冢,便在夜深时分从客栈出发,怀信想跟着我却被我拒绝。丞相府已经被封禁多年,我如今要做的事可能会触犯律法,他不适合与我同去。
我爹一生清贫,就连相府的位置也选得万般偏僻,人迹罕至。
明明是个丞相,却过得连个知府还不如,我想到这里,忍不住叹出一口气。
眼前这个宅子是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承载了我与爹爹无数珍贵的记忆。如今它门庭冷落,朱红的墙漆斑驳一片,就连立于两旁的石狮子也残破不已,只有门口的封条仍在叫嚣着往事的屈辱。
我不敢走正门,甚至不敢在门口停留太久,怕引起旁人的怀疑。后门的位置较为隐蔽,我只能悄悄地翻墙进去。
府内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与我想象中的破败萧条大有不同,透着诡异的齐整和干净,甚至一丝蛛网都没发现,我没时间去计较这些怪异之处,只想着尽快去我爹爹房里,找到他的随身衣物。
我要给他立个衣冠冢。
我爹房里的一切都没变动,月光落在书案上,案上的书页被微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记得我爹就是这样坐着看书,他不仅长得俊美,就连看书时的仪态也甚好,背脊挺得很直,像苍劲的松竹,与我的懒惰颓唐相比,我爹爹简直是吾辈之楷模。
我将衣柜打开,将爹爹常穿的一件玄色衣袍拥在怀中,像在汲取源源不断的温暖。
上次见到爹爹仿佛还在昨日,他穿着藏青色的朝服去上早朝,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抬起右手与我挥手,我曾以为日后会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子,但他却永远地离开我了。
我如今总算懂得什么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曾经的我幼稚怯懦顽劣,常常让我爹操碎了心。如今他不在了,我仿佛一下子没了归处。
我曾认为父母既是来处,也是归处,是游子漂泊的归宿,是临行密缝的针线,是冬日里浓郁的一口热汤。
如今我却都是失去了。
我感到喉咙发哑,胸腔疼得无法呼吸,太痛苦了,我好想下去见我爹爹,告诉他,我真的很想他。
可是我不能,谢言还没死,我不能比他先死,我默默地对着月色垂泪,最后只拿走了我爹的香囊藏于袖中,慢慢走出房间。
分明是寂寥无光的暗夜,却有零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疑窦顿生。
此时怎会有人在此处?莫不是遭贼了?
我在夜色中偏头去听,才发现那脚步声是从我的房间传来的,来人并未刻意将脚步放轻,显然并非梁上君子,那又是谁呢?
此刻天上的月儿都被浓云遮蔽住,没有烛火照映,伸手不见五指,我无从辨认对方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出一个朦胧的身影。
来人生得极高,我的头顶堪堪只到他的胸膛处,但很瘦,穿着清冷的白衣,凛然有种悲戚之感,若是此时来了一阵风,定能将他吹走,我这般想着。
那人对我不闪不避,仿佛这里不是我的家,而是他的家。暗夜沉沉,他似是并未发现我,只一边饮酒一边往这边走,他醉得很厉害,就连脚下的步子都有些蹒跚。
我努力眨巴双眼想将此人看清,但眼下黑灯瞎火,我也不是视力超群之人,并不能如愿,我准备离去,却突然刮来一阵风,乌云从月上离去,我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他有着隽远的长眉,浅色的眼瞳,俊挺的鼻梁,凉薄的嘴唇,他,是谢言。
第33章 “我好想你”
我曾以为我与谢言之间不过隔着短短三年光景, 三年的时间并不足以改变一个薄情寡幸的恶人。
但如今我与他隔着月色遥遥相对,才忽然发现,事实似乎不是我想象中那个波澜不惊的样子。
三年的光影在潜移默化间改变了许多东西。
谢言与三年前的模样变了许多, 多到我差点要认不出他这个人。
此时的月光又冷又淡,落在他身上, 他并未束冠, 乌发披散垂落在地上。分明是夜凉如水的秋季,他却只穿了极轻薄的里衣,身形寂寥,形销骨立地倚在高墙之下。
修长的指尖执着酒瓶, 满溢的酒液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沾湿了衣襟。他此时此刻的模样, 更像是沾染红尘而被贬下凡尘的堕仙,分明仙气飘飘, 却透着十分颓靡之感。
三年前的谢言最让我心动的便是那副清风朗月的皮相, 端得是温润如玉,肤白胜雪,白衣猎猎,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玉佛。我日夜寻思着如何破了他的无情道, 让清静无欲的他,为我深深着迷。我要他眼里有我,更要他心中有我。
可如今的他,更像是被投入无尽深渊的妖冶鬼魅,怀着无尽的绝望在炼狱中苦苦挣扎,眉宇间都透着疲惫和颓然。
他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谢言, 曾经的谢言哪儿会有这般颓唐的模样?
从前的他向来不喜饮饮酒, 甚至连醉酒的时刻都极其少见, 永远冷静自持,运筹帷幄,像是从未有任何事物能干扰他的判断。
那他如今又在做什么呢?深更半夜的在这里演戏给谁看呢?我看了他这般作态,竟不觉得他可怜,只觉得他太热衷于表演,甚至酒后的醉态都在扮演神情,给谁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