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卷起一地落叶,奔跑的小白像一只毛发浓密的松狮,在风中毛发松散得像一颗巨型的刺猬头,它很快褪去了刚才的沮丧与低落,又频频朝着谢言摇尾巴。
小白被谢言照顾得很好,谢言是出于什么心态照顾小白的呢?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惺惺作态?我不得而知,只是带着恶意去猜想,兴许谢言是将他当年对冷宫的那条小狗的缺憾弥补到了小白身上。
果然是如我之前想的那般,我在谢言心里竟连一条狗都不如,当初他与我说起冷宫里的狗,我问他,会不会也牺牲我呢?
他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如今我却自己找到了答案,呵呵,谢言他牺牲了一条冷宫的狗都产生了愧疚之心,但利用我却没有丝毫悔意,只说,“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
真真是好一个狗屁的“我与他之间的事情。”
等我日后抱了大仇,定然是要将小白带走的,它几乎可以说是我与前世唯一的牵绊了。
谢言与小白的背影渐行渐远,我兀自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一声声的“太子哥哥”传入我耳中,我才如梦初醒一般,看见一个锦袍玉面的少年从我身侧跑过,步履匆忙间形成一阵风。
那人着急忙慌地朝着谢言跑去,嘴里脆生生地喊着“太子哥哥”,直到他站定了,我才看清了他的长相,皮肤白中透着粉,狐狸眼透着狡黠与伶俐,笑起来时,脸上还有两道浅浅的梨涡。
他比起三年前,要更高挑修长一些,但站在谢言身侧,还是矮了一大截,但比我还是高出许多。
他玫瑰色的嘴唇一张一合,漂亮的脸蛋因为奔跑而染上淡淡绯色,神情讨好地跟谢言说着话,而谢言只是淡淡点头,我并不能听见他们之间的言语,却无法控制我唇角扬起的弧度。
都说皇族为了争夺皇位,可以兄弟相残,古来便有曹植七步成诗,而我依稀记得,夏日宴之时,最后可还是谢行抓住了吊睛大虫惹得皇上龙颜大悦。
只要是人,便有源源不断的贪念。我忽然很想知道,谢行可会心甘情愿向谢言俯首称臣,奉他为王。
着实有趣,我兴奋地周身的血液都滚烫了起来,就连指尖都禁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
就在此时,谢行似乎察觉到我灼灼的眼神,不解地回头来看,他的眼神触到我这张脸时,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又被别有用心的甜笑代替。他冲着我笑得甜腻,像一朵随风招摇的罂粟花,馥郁芬芳又沁着剧毒。
三日之后,有一只锋利的不明箭矢忽然飞入我房中,将怀信吓得脸色发青,那箭矢并未伤人之意,反而藏着一封书信,怀信不解地将书信交于我。
我展信一看,只见信上写着:
明日丑时听雨楼一叙。
信上为了避嫌,并未落款,我的直觉却告诉我,来信之人便是谢行。
谢行果然手脚够快,也足够积极敏锐,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之前在京城时,对几个皇子也算有个粗浅的认识,这几日从各方面筛选下来,竟发现皇上的儿子里,只有谢言和谢行能当大任。
谢言自不用说,锋芒毕露,举国敬仰,而谢行不过晚出生几年,便一直被淹没在谢言的光芒之下,我在想,他真的没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吗?
今日的书信给了我答案。
到了次日夜里,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怀信怕我冻着,将压箱底的雪白狐裘给我环上了,为避人耳目,我们并未乘轿,怀信给我仔细地打着伞,我轻轻地踩着地上的雨水,拐过好几个街角,终于到了听雨楼。
此处是个僻静的位处,坐落在静谧的城郊,四面都被苍劲的青竹环绕,若是不仔细找,怕是随时会在竹林中走丢。
怀信到了门前轻轻地拍门,便有童子警惕地探出头来,他见了我才松了一口气,毕恭毕敬道,“公子请往里边请,主子已经等候多时。”
我一进门,怀信便伺候我换上了童子呈上来的衣物和鞋履,童子声音脆嫩地解释道,“今夜风雨来得急又冷,我家主子担心公子会着凉感冒,便让我们备了这些衣物。”
的确是该如此,此举令我更觉得谢行周到,心细如发,换上的衣物布料上乘,还带着清淡的熏香,就连我足下的鞋履,也正好是我的大小。
“侍卫小哥的衣物,在这边。”童子又将另一套衣物呈上。
怀信有些受宠若惊,他方才怕我淋到雨,便将伞都倾斜到我这边,整个人淋得像个落汤鸡,却还是摇头说不用。
“穿好了再来寻我。”我冷冷地留下命令,便跟着小童往里走。
听雨楼不愧听雨之名,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瓦檐上,像是丝竹之响,令人心旷神怡,走过弯弯绕绕的回廊,我便见到了谢行。
他穿了一身富贵的锦衣,外边罩了一身肃杀的玄黑披风,衬得瓷白的脸蛋越发白嫩,一双狐狸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许久之后,他笑得眉眼弯弯,不甚在意地与我调笑,“你真漂亮,能当我的皇妃吗?”
兴许是谢行的眼神太过于纯净,我竟生不出丝毫厌恶作呕的感觉,只是有些无措地怔楞在原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倒是原本安静的瓦檐上的动静大了许多,像是有人在泄愤一般故意地踩踏屋檐,弄得嘎嘎作响,不断有锋利的瓦片从屋顶落下,碎成片片残渣,尖锐的声响在空洞的竹林里显得突兀诡异,像是一种□□裸的警告。
“不必理他,我家郁仇在和我闹别扭呢。”谢行并未将那些声响放在心上,只冲我眨眨眼睛,笑笑指着地上的蒲团,开口说道,“漂亮哥哥,我与你开玩笑呢,快快请坐。”
说来也是怪,我分明比谢行年长,他长得也乖巧精致,并无外露的攻击性,但我与他在一块儿,气势总是不敌,总是莫名其妙地露怯,也许帝王家培养出来的子弟生来便是要睥睨天下的吧。
我轻轻地坐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举止有些局促,倒是谢行殷勤地给我倒了一口热茶,将矮桌上的糕点瓜果都推到我面前,“漂亮哥哥,都这个时辰了,你也饿了,吃点点心吧。”
我没什么胃口,只摇摇头,怔楞地望着茶壶里冉冉升起的热气以及其下熊熊燃烧的青色火焰,房内是热水烧开的咕噜声响和雨滴打在瓦檐上的空灵之响,我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夕。
直到谢行啪的一声将茶水放在我眼前,我才豁地抬头,对上谢行那双上挑的狐狸眼,他唇角擒着高深莫测的笑意,慢慢冲我开口,“漂亮哥哥快喝茶。”
“亦或者是,我该叫你。”
“封,九,月。”
第51章 “你真的想好了吗”
皇室子弟大多心思狡诈, 诡计多端,为达目的,往往可以不择手段。
若是将谢言比作那藏在暗处默默蛰伏的森冷毒蛇, 谢行便会是那狡猾阴险的玉面狐狸,他进退得宜地靠近你, 用玫瑰般的漂亮脸蛋卸下你的戒备, 尔后又在你不设防的时候张口将你慢慢吞噬。
不同于谢言的城府深不可测,谢行将野心勃勃和赤.裸欲望都写在了脸上,不过是终日被谢言夺目的锋芒掩盖才得以逃过一劫罢了。若是换谢行做了太子,恐怕不日便被那善变多疑的皇帝拉下太子之位。
当然, 这不在我的操心范围之内,我要做的, 不过是和谢行达成合作而已。
谢行能这般直接地指认我,不过是在诈我, 想看我在慌乱中露出破绽, 而我若是要与他合作,自然是要将身份与他坦诚。他想要太子之位,想要至高无上权力,而我想要谢言的命。若我不是封九月, 便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说服谢行相信我此行的居心。
若我此行前来的身份仅仅只是谢言新收的侍读,仇云清,恐怕连听雨楼的门都进不了,更何况是得到这些殷勤的招待。
莫要看眼下谢行对我笑得甜腻,像一朵随风招摇的馥郁玫瑰,其完美皮肉下藏着的蛇蝎心思, 可不比我少半分。
我静静地看着面前升腾着热气的瓷杯, 上边晕开一层层乌黑浓郁的色泽, 谢行说完了那句试探的话,便将葱白的手收了回去,慢条斯理地用丝帕擦拭手上沾染的茶渍,他分明唇角都带着笑,眼底却藏着阴狠与毒辣。
我抬眸慢慢看向屋顶,此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观察着我,有多少柄淬着毒液的箭矢正对着我,我忽然感到心慌,放在腿上的手指不由蜷缩了起来,不知为何,在慌乱中又想起了谢言这个人。
在指认我这件事上,谢言明显应该更为疯魔着急,但他与谢行却是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谢言分明可以像谢行这般强硬轻慢地对待我,但是他没有。
他在封府里一见我便认出了我,却没有这般剑拔弩张地逼迫我低头,反而三番两次地因着我刻意的挑衅而将我轻轻地放过。
他不论是城府还是心计都高于谢行,却一再地对我退让,甚至不敢碰我的一根毫毛,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利用完当初的封九月之后,竟对他残留了几分感情,甚至还在心底要求自己对封九月忠贞不渝。
因而他不能强迫于我,不能招惹我,甚至连触摸都不敢,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得近乎讨好。
相反,谢行并不喜欢我,因而他堂而皇之地点出了他心中的猜测,就算猜错了,也不至于付出什么惨烈的代价,不过就是认错了个人,又不是认错了郁仇,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但是谢言不同,若是他认错了人,对另一个人做了亲密苟且之事,在他心中便会认为是对封九月的一种背叛,所以他刻意保持着疏远的距离,对我屡次试探,在没有得出结果前,甚至都不敢对我有什么逾矩的举动。
正因为如此,他在我身份上这件事便显得格外谨慎,宁可放过,也不愿意做任何对不起封九月的事情,真是惺惺作态又荒唐可笑。后来他得了令人失落的结果,便与我保持了距离。
真可笑,为何每次在我慌乱不安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谢言这个人呢?我分明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谢行是除开谢言之外,如今太子之位最强有力的竞争者,也是唯一能与谢言匹敌的皇子,我此行便是为了能与谢行取得合作,我想到这里,便明白,亮出自己的身份底牌,会是我对谢行最大程度的投诚,但我还是揣着好奇问道,“八皇子何出此言?”
我与谢行隔着一桌之遥,目光悠悠相对,我能看见他眼中那种狡黠又灵动的光芒,他提起发出呜鸣的热水壶,缓缓将滚烫的热水倒入茶壶之中,微微歪着头,专注地看着滚滚的热水,睫毛比生得女子还要浓密纤长,轻轻扇动几下,便笑了。
他抬眸来看我,眸色浓黑,狐狸眼又细又长,认真看人的时候,便透着隐约的魅意,他周身的气息不复刚才的强势,唇角微翘,“因为你的眼神。”
“眼神?”我喃喃地跟着重复了一遍,我曾揣测过许多答案,我以为谢行会说我与封九月长得像,又或者是别的,但他却说,眼神,我瞬时便不懂了,语气里都充满了疑惑。
“嗯,”谢行甜笑着点头,慢慢地将热水倒入另起的茶叶当中,绿油油的嫩叶被开水一冲,便展开了嫩绿的枝叶,被熨烫得服服帖帖,他乌黑的眼瞳又将我定定看着,又慢慢开口,“因为你的眼神像兔子。”
“我见过无数人的眼神,他们的眼神都各有不同,有的眼神冷得像雪,又像冰冷的蛇,有的眼睛初见很冷,但久了你又能从中感觉到无尽的热意。”
“从我初次见你,便觉得印象深刻,不仅仅是因为你长得是我从未见过的漂亮,更是因为你的眼神就像一只胆小怯懦的兔子,明明很脆弱,眼神却又很澄澈。”
“当时我就很喜欢,前日我不过在远处匆匆看了你一眼,才发现你的眼神变了,变得更让我喜欢了。”
谢行这般说着,一边将身子越过矮桌,缓缓朝我靠近,他的指尖带着湿润的水珠,慢慢地落在我的下颌上,唇瓣的笑像盛放的带刺的花枝,“你的眼神里带上了恨,变成了一只凶狠的兔子,我很喜欢,难怪太子哥哥这般迷恋于你,明知道是个危险的替代品,也要将你留在身边。”
既然谢行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必要再去遮掩什么,我只有在是封九月的时候,才能与谢行站在同一阵线。
思及此,我拨开谢行落在我下颌上的手,冷冷道,“你要太子之位,我要谢言的命,如何?”
谢行闻言立时笑了,“哈哈,果然够爽快,我很喜欢。”
“可是,漂亮哥哥,你真的会忍心将太子哥哥苦心经营的一切毁掉吗?”
“太子哥哥虽然害死了你爹,但说不准人家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你说呢,漂亮哥哥。”
谢行这番话说得很轻,却带着诱哄和试探之意,他在试探我现下对谢言还留着几分真心,是否可以完全为他所用。没有人会需要一个藏有二心的棋子,谢行自然也不例外。
我胸中那些深藏的恨意被谢行这番言语点燃,我霎地抬起头来,目光与谢行那双狐狸眼撞个正着,下唇都要被我咬出血,死死攥紧的手指紧握成拳,指尖深深地陷入肉,兴许是我的表情过于可怖,谢行瞬时被我吓得往后退去,神色仓皇地看向屋檐。
我的喉头干涩,声音也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有些颤抖嘶哑,“事成之后,太子之位归你,谢言的命归我。”
“除此之外,我封九月什么都不要。”说完这番话,我才将眸中的恨意敛去,眼神又恢复成古井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