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谢行终于察觉到自己失态,连忙将眼中的惊慌恐惧收了起来,面色讪讪道,“我要太子哥哥的私人刻|章,若你能将其搞到手,一切定能如你所愿。”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便起身站了起来,看了看外边昏暗的天色,只觉得周身的疲惫,都涌上了心头,“是要将它偷来,亦或是?”
谢行听到我这句话,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狐狸眼往上钩,有种醉人的娇态,话语却出奇地冷静,“漂亮哥哥果然跟从前一样还是笨笨的,太子哥哥聪明一世,怎么会看上你这个笨蛋呢?”
他耐心地细细与我解释,“若是你偷来了又没及时还回去,太子哥哥到时候只需要说刻|章遗失了,不就能将过错推得一干二净了吗?”
我臊的满脸通红,只低声道,“那我偷来了再给他还回去便好了。”
“唉呀,不用这么麻烦的。”谢行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将其递给我,乌亮的眼珠纯良无害,笑得眼尾弯弯,“漂亮哥哥只需要用太子哥哥的私章在这通敌卖国的信函上一盖,便能大仇得报了,是不是很简单?”
谢行明明长得明艳动人,像一株瑰丽的玫瑰,天真无邪地笑着,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但他递给我的信件,却明晃晃地写着杀人诬陷之词,只等谢言的私章一盖,便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谢言可以死,但必须得是死在我的手上。
我|草草地将书信扫了一眼,便将它收入衣襟里,沉声道,“太子之位归你,谢言之后要随我处置,这个能保证吗?”
“漂亮哥哥是怕我骗你吗?”谢行像是自己良好的信誉破天荒地遭到了我的质疑,就连瞳孔也惊讶地微微瞪大,随后又朝着空中伸出三根手指,开口道,“若是我谢行欺骗漂亮哥哥,那便让我不得好死。”
我又在心里嘲笑自己憨傻,若是谢行真的要骗我,区区一句保证和誓言又能顶什么用,我如今人微言轻,能依仗的也只有谢行了。
“记住你今日的话。”我留下这句话,便抬脚要走,谢行的话却悠悠地从身后传来,“漂亮哥哥,你真的决定要为你爹爹报仇,而不是先与太子哥哥把事情讲清楚吗?”
我回身去看,便见谢行慵懒地卧在屋内的软塌上,一手撑着腮,明亮的眼睛将我看着,有种天真的无辜,说话间,饱满的唇珠也在轻轻颤动;
“太喜欢漂亮哥哥了,所以忍不住要多管闲事,我虽然讨厌太子哥哥抢走我的太子之位,但我确是第一次看见他那块冷冰块融化成暖暖春水,漂亮哥哥,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真的想好了吗?
第52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我真的想好了吗?
如果谢行前几日问我这个问题, 我兴许还会犹豫一番,但到了今时今日,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对他说道,“等我消息吧。”
兜兜转转间, 三年匆匆而过, 我封九月如今还是成了太子殿下谢言的侍读,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一切似乎与从前没有任何变化,为这场闹剧粉墨登场的依旧是我和谢言二人,但我与谢言身上, 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连身上的壳子都被换掉了, 而谢言,也无从避免地堕入了往事的洪流之中。
我记忆中的谢言, 骄矜傲慢, 目下无尘,在春日宴那日,身着白衣,身姿翩翩地来到了我的生命里, 似踩着七彩祥云的九天神祗。
到了后来,我才明白,纤尘不染如谪仙一般的人物也有烦恼,也曾在阴沟里咬牙坚持,也会有求而不得之物。那时的谢言,锋利冷酷, 却胸有沟壑, 在冷宫里蛰伏多年, 才得以重见天日,一朝扬名天下知。
他有炽热的恨意,也有汹涌的贪念,他要这万里江山,要这无上权力,要永远不屈于人下。那时的谢言,还残留着几分年少意气,在我面前,有七情也有六欲,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藏于灰瞳下的勃勃生机,和精美容颜下的暗流汹涌。
但如今的他,在得知仇云清并非封九月此事后,却成了一具空洞枯败的精致人偶,他近乎自虐般地用饮食折磨着自己,甚至不知从何时开始,迷恋上了穿着缟素的白衣,不知是在为何人披麻戴孝。
他似是在一夜之间,对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兴致,成了一具精准智能的冰冷器械,他依旧能尽责地处理公务到半夜,他的决策从没出过半分差错,但他不再下棋,不再游湖,不再有欢.愉。
他将自己封锁了起来。
仅有在面对我时,沉沉的凤眸里,才会有一丝流动的秋波,但总在触及我右眼尾的空白后,连眼里仅剩的光都被打得稀碎,像稀薄的晨光被揉碎在污浊的海域里,永不见天日。
我并不觉得他可怜,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惩罚,我并不在乎谢言是如何苟延残喘地活着,我在乎的只是,他的生命是否能在我手上得到终结。
因着谢行的嘱托,我这些日夜都在寻思着要如何搞到谢言的私人刻|章,不停地揣测刻|章可能的藏匿之处,几乎是到了菜饭不思的地步。
我戳着碗中的白米饭,根本无心下咽,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日光发呆,就连谢言何时开始盯着我也没有察觉。
“不合胃口?”
直到谢言的话淡淡响起,我才如梦初醒般地摇摇头,硬是勉强自己朝嘴里塞了几口白米饭。
此时正值秋日,窗外的秋蝉叫得欢腾,而室内则是异常的安静,因谢言向来话少,我如今也不是没话找话的性格,便有种诡异的静谧在悄悄蔓延。
我只拼命埋头吃饭,耳朵却仔细地去听对面谢言的动静,他似是吃饱了,轻轻地将筷子放在瓷碗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尔后,我便感觉两道灼灼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久久不曾移开。
谢言如今便是这般的无赖,他只将我当成一个物件,一个和封九月有九成相似的物件,时常便是这样定定地看着我,便能看上半个时辰,当然若不是我恼怒地离开,他可以看上更久。
无耻之徒。
我努力地扒拉着米饭,只想赶紧吃完,快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却冷不丁听见他说,“不喜欢?”
“什么?”
我懒得去猜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只从饭碗里抬起头,去看他面上的神情,便见他今日也是穿了一身素白,衣袖宽大,便衬出了几分病弱苍白,他已经搁下了筷子,冷白的手托着腮,微微歪头,眼也不错地盯着我,眼神中竟有几分迷离与讨好,他犹豫地张了张嘴,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衣服。”
哦,衣服。
谢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毛病,自从那日见了我模仿封九月的装扮之后,便派管家送了好几车那样式的衣服到我房里,怀信光是整理,便气得都要骂娘。
而我则是因为这几日都在想刻|章的事情,根本没有心思去打扮,也没有招惹谢言的想法,便只穿了仇云清日常爱穿的素袍。
如今听了谢言这个问题,我只觉得好笑,他定然是在心里百转千回地想了好多次,才会跟我提出来。
我却一点儿也不想顺他的意,能让谢言不痛快,我便很是痛快,于是我大着胆子回道,“云清不喜欢穿红戴绿的,看着颇为俗气。”
我这番不客气的发言刚落下,谢言澄澈干净的灰瞳便立时染上了汹涌的怒意,就连原本沉静的脸色也在一瞬间阴沉了起来,如同自己珍爱的宝贝收到了污蔑和诋毁,他寒声说道,“若不穿,便滚。”
谢言如今的神态,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凶兽面对孱弱娇蛮的幼兔,满心的邪火都无从发泄,便只用那双又冷又冰的眼睛瞪我,恨不得用眼神将我当场撕碎。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兴许是看一只病恹恹的狮子看久了,便真的将它当成了一只孱弱的病猫。
我只能收起刚刚矫情的劲儿,朝着谢言行了个大礼,认真赔罪道,“太子殿下恕罪,是云清错了。”
谢言并不理我,他似是懒得与我计较,只冷冷地与我说,“抄写万佛经十次。”
“是,太子殿下。”我卖乖地回了一声,却在心里翻起了白眼,又是这招,有没有新奇的招数啊,每次一生气就罚人抄书,真是老套,愚蠢,笨蛋,反正就是很蠢就是!
我气鼓鼓又认命地拿了纸笔放到了客厅的书案上,开始说服自己冷静下来抄书,我转念一想,不过抄书而已,他没拿出自己小时候的字帖出来羞辱我,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
这般想着,我又觉得好笑,如今我不是个文盲,谢言又何从来嘲笑我,他定然是更喜欢现下的我。
毕竟仇云清长得比我好看,写字又好看,还会作诗下棋,简直是谢言理想中的伴侣,我又算的了什么呢?
这样一想,我便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生气,忍不住想在纸上画一个谢言大王八,又怕被谢言赶回元洲,只得放弃,百无聊奈地抬头去偷看谢言,还想找找刻|章可能出现的位处。
谢言应是昨天半夜便将公务都处理完了,现下正倚在窗旁的贵妃榻上假寐,他显然还在为刚刚的事情生气,剑眉紧蹙,周身上下萦绕着浓烈的阴郁气息,又因为皮肤和嘴唇过于苍白,像极了那种为了索命而来却被日光照得无所遁形的鬼魅。
他纤长浓密的眼睫覆住深邃的凤眸,十分努力地在强迫自己入睡,但过了一会儿,他便冷着脸睁开灰眸,神情枯槁地望着窗外的桃花树,似是陷入了深远的记忆当中,眼神空洞得像是失去了一切的破落户。
我不想继续看他这副样子,这样的他会让我的心脏感觉很不舒服,便只能强迫自己将心思放在抄写经书上,一笔一划都写得格外认真。
认真做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极快,我抄到后边,右手都变得酸软无力,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午后时分,微风拂动着靛青色的窗纱,斜阳慢悠悠地从窗台爬入,堪堪落在谢言身上。
他的神色已经褪去了之前的阴鸷冷沉,淡淡的暖阳笼罩在他身上,像是给他一身都镀上了一层灿灿的金光,他修长的指尖正持着一本书册,眉眼低垂地看着,长而密的眼睫像是金蝶扇动的羽翅,微翘的唇角边擒着温柔恬淡的笑意,像是一尊无尽慈悲的玉佛。
谢言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生机勃勃的神情。
自那日国师给了他答复之后,他便一直都是行尸走肉般的神态,眼神空洞又无焦距,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对什么也不在意。正是因为这般,我忽然对他手上拿着的手册来了兴趣,究竟是什么好书能让一个冰冷的机器重新焕发生机,我真的很好奇。
但我不能这般贸贸然过去,不但会打草惊蛇,而且若是什么机密文书,谢言一定不会愿意让我瞧见。
这个认知令我有些不爽,只能满心不忿地呆在原地,在心里盘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将谢言从书房中支走。
我烦恼不过一会儿,就迎来了救星,管家的声音从门外恭敬地响起,“太子殿下,您先前考核通过的几个谋士都已经在偏厅等候了,请太子殿下过去决定他们最终的去留。”
“嗯。”谢谢应了一声,便将手上的书册放到了贵妃榻旁的书柜里,尔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往门口走去。
既然是考核,那定然需要不短的时间。
我将耳朵竖起,去听谢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到其消失不见,我才敛着脚步慢慢地走到那个书柜跟前,做贼心虚地东张西望,确定不会有人看到后,才深吸一口气,将书柜打开。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是那种能窥见他人秘辛的诡异兴奋感,这种感觉让我呼吸加快,脸颊泛起微红,指尖颤抖地将那本书册拿出后,却从封面上根本无法看到它的特别之处,这就是一本寻常的军务书籍。
我愣是不信会是这般寻常的一本书让生无可恋的谢言笑得那般温柔,便草草地翻阅了起来,纸页翻动间,有一片昏黄的宣纸随着秋风飘落到了地上。
不知为何,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忽然擒住了我的心脏,我将那封信纸拾起,只见其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一堆爬行的虫子,上边明晃晃地写着。
“谢言,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男,君子好逑,是否能有荣幸能与你泛舟湖上?”
我几乎要将下唇咬破,这是,这是封九月当年写给谢言的情书。
作者有话要说:
“为我亡故的妻子披麻戴孝”
第53章 “任他明月下西楼”
我目光所至皆是三年前的满目疮痍, 旧时光缓缓流淌,我依然记得我将这封信交给谢言时那种激动羞赧的心情,当时的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真心想要献给谢言, 最终却还是错付了,所以谢言留着这封信, 还时不时拿出来品鉴一番, 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呢?是不是在心里默默地嘲笑我是个卑贱又愚蠢的傻子?
我不知道。
我的内心如今已经近乎麻木,胸中只有一腔难以纾解的父仇家恨,其他的,不论情还是爱, 都不是我这个蠢人可以高攀得起的东西。
我累了。
说起来,我与谢言之间发生的故事就像极了猴子捞月, 顽劣不堪的猴子痴痴地望着湖中清冷矜贵的明月,傻傻地想要占为己有, 忍不住一头扎入湖水之去, 最后化作了一缕孤魂。
都忘了吧,都忘了吧,我这样告诉自己,又将书信仔细地放回书柜之中, 尽量将一切还原成原本的模样。
我不知道谢言为何还留着这封书信,但终归不会是什么怀念之类的情绪,兴许就是觉着无聊的时候,便当做一个笑料拿来看看,就像当年京城众人传播我与谢言之间的风流韵事,都说是我勾引太子殿下的种种劣迹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