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我的目光触到那急急迎上来的人,眼泪便瞬时止不住从眼眶里奔涌而出,我像只归巢的雀鸟一般张开双臂,喉中泄出几声呜咽,哽咽道,“爹爹!”
我爹几乎是立刻将我拥入怀里,那种熟悉的父亲的温暖包裹着我,他的手轻拍着我的头,就像我儿时每次哭泣时那样安抚我,轻声道,“小秋,你怎么瘦成个皮包骨了。”
我没有说话,只紧紧地抱着他不撒手,我好高兴,我爹看着和三年前没什么变化,也没有急速地苍老,像是被人照顾得很好,我一看到这屋内的名贵物件,便知道将我爹藏在这里的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可是我爹见了我,为何一点也不惊讶。
明明真正的封九月早就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但我爹的表现像是并未知晓此事,我这般揣测着,又吸了吸鼻子,问道,“爹爹,你当时怎么来到此处?”
我爹熟稔地给我擦眼泪,悠悠说道,“当时我也以为自己此次在劫难逃,但在行刑的前一日,却有狱卒直接开锁进来牢房,还带了另外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犯人。”
“那狱卒让我跟他走,说这会是我最后一个活命的机会,我问他是谁人派遣而来,他只叫我少废话,立刻就将我敲晕带走了。”
“我闭眼之前,瞧见了他手臂露出来的一部分刺青,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是太子麾下东宫禁军必有的狼徽。”
“后来我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在此处了,我想着皇上听了太子的劝谏并未动你,便准备在这里等你来找我,爹爹果然还是等到了。”
谢言是处斩我爹的主刑官,当时牢狱各处都由他管辖,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进去,但他的人却带走了我爹,将他妥当地藏到了隐蔽之地,给予了最好的照顾,甚至就连我的死都瞒得严严实实。
他为什么不直接将这些事情都告诉我呢?我很快知道了答案,没办法,我太蠢笨了。
若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我憋不住事,一定会告诉我爹,我爹也会做各种徒劳的顽抗。但皇帝要你死,你就一定得要死,不过是时日早晚罢了,所以谢言打算自己将事情彻底解决了,然后再来找我。
他将所有的事情都扛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叫来亲兵守在我房门口,原来是怕皇帝会贸贸然对我出手,不是为了禁锢我,也不是为了监视我。
他一直都爱我。
所以他受尽了我各种各样的欺负之后,只是淡淡地与我说,
“那我说的话,你又记住了吗?”
“你从未信任过我,也从未接受过真正的我。”
原来他早就说了啊,千言万语都藏在深情的凝视里,体贴的拥抱里,还有那寸寸温柔的月光,他抱着我,亲吻着我,原来是在真心实意地疼爱着我。
所以他才会与我说,一定要记住他说的话,一定要最相信他,一定要等到他来找我。
我没有等。
我从来都不相信他,也不相信他的感情。
谢言说得没错,我从未信任过他,也从未接受过他,甚至也不敢高攀他施舍一般的感情。
我从不相信他会爱我,一直将他当做那种会为了换取名利狠心抛夫弃子之人,所以我才会问那个问题,问他以后会拿我交换功名吗?
我甚至已经在心里给他定了死罪,我不等他回答,便将他钉死在耻辱墙上。
我竟替他做了选择,只求他提前告诉我。
他听到我说这种话,该有多伤心啊。
可是他一边伤心,一边还是选择了我,默默地做了这些事。若不是影卫的无意发现,若不是我爹敏锐的观察力,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知晓他对我的付出。
他冒着失去一切的凶险替我救下了我爹,而我又是怎么回报他的呢?
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我让人废了他一双腿。
我让人废了他一双腿啊!
他那般明月一般皎洁的人物,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真该死,我果然配不上他,从一开始我就配不上他,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没有心肝的怪物。
“小秋,你怎么越哭越厉害了?是见到爹爹太高兴了吗?”我爹的声音终于唤回了我的一丝神智,我边笑边哭,像是神态痴狂的疯子,重重地攀着我爹的脊背,“是啊,好高兴啊,我今天真的太高兴了。”
而唯一知晓我心中苦楚的谢行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似是被我的万般情绪感染,他的眼睛也红得像一只兔子。
从我爹那处回来后,我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里,一直不吃不喝,玩命似地没日没夜地哭,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视物都不再清明,我并不在意。
我怔怔地望着镜中人,他脸色白得像一只鬼,双颊深深地凹陷进去,眼圈里布满了红血丝,眼角淌下鲜红的血泪,凑近了看,更是没了几分人样。
我已经好几日都没吃过东西了,谢行很生气,但是我真的吃不下,硬灌进去的都吐了出来。
我颓唐地坐在地上,想着到了第几日,我才能彻底死去,可是我不能死,我爹还需要我,他如今没了官爵,我是他仅存的希望了。
夕阳的日光透过菱格的窗户投射进来,落到了铜镜里,那折射出来的光刺目又耀眼,落在了我的右眼尾处,我意兴阑珊地看了一眼,才霎时扑到了镜子前去,死死地抓住那厚重的镜身。
颤抖的指尖缓缓地抚上了右眼尾,那里不知何时竟又有了一颗殷红的小痣。
我张开了嘴巴,却痛到失声,那种扒皮抽骨的疼痛将我折腾得在地上打滚。它在生长,在用畸形的器官覆盖住那些健康的正常的躯壳。
我疼得浑身都出了汗,那种痛是打碎了骨骼撕裂了皮肉,将一切打破重组。
当喧嚣的剧痛过去,我慢慢地脱下了我的衣物,便憎恶地看到了,那熟悉的令我憎恶的畸形器官。
“哈哈哈哈。”我忽然笑了出来,鼻涕眼泪挂了满脸。我为何要憎恶,又有什么资格憎恶,我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怪物啊。
“漂亮哥哥,你还在吗?”谢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十分的焦急。
“你还清醒吗?”
“太子哥哥他要出发去蛮夷了,他们的队伍现在就在城楼处修整,就是当时办春日宴的那个地方,你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错过了这次,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第66章 “你等等我”
“谢言, 谢言,谢言。”
我神态怔忪地重复着谢言这两个字,眼神迷茫得像是彻底忘却了这个人, 但偏头拧眉思考了一阵后,又猛得瞪大了眼睛, 急急地冲到衣橱前, 翻出了一套秀美的靛青色云杉,只囫囵地穿上,开始怔怔地望着昏黄的铜镜发呆。
镜中人早已瘦脱了相,唯独一双眼睛含情脉脉, 透着潋滟的水光,及地如瀑的乌发垂落在消瘦的脸侧, 堪堪掩去了几分惨白的脸色,紧窄的肩膀瘦薄, 唇色苍白, 秀眉紧蹙,端得是西子捧心的楚楚可怜,但右眼尾的红痣却透着三分魅,七分不自知的勾人。
缠着纱布的手指抚上了镜中少年的脸侧, 我将颤抖的指尖落在那颗红痣上,嘴里喃喃出声道,“谢言,谢言,没错,我要去看看谢言, 跟他说说话。”
“我想要抱抱他, 亲亲他。”
“跟他说声对不起。”
想到这里, 我便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竟直直地朝着门口奔去,像一阵惊风掠过谢行身侧。
谢行怔楞地呆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那处传来了一声声的叫唤,“漂亮哥哥,你慢点啊,你等等我,你别跑得那么快啊。”
我早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很着急,我想要立刻见到谢言,就是这般想着,脚下就生出了凌冽的风,我快得像要飞起来。
我从未跑得这般快,也从未这般努力地想要得到一样东西,我想要同谢言说上话,我想要与他道歉,就算他恨我,也没关系,只要能让我看看他就好了。
穿堂的风从我飞舞的发丝穿过,我宽大的衣袍灌入了寒冷的风,轻薄的云杉刹那像极了蝴蝶的羽翅,它们随着冷风起舞,像一只穿梭在丛林间的银蝶。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风的呼呼声,双耳处传来的阵阵轰鸣,还有我自己汹涌的呼吸声,急促到几欲停滞的心跳声,我都管不上了,我管不上我这病弱的身体禁不住这样快速的奔跑,也管不上旁人看着我的惊诧凝滞的眼神,兴许他们觉得我是个怪物,我本来就是,如今的我,失去了谢言,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强行将那些过快的喘息压在胸中,不要这样,请坚持住,请让我再看看他。
谢言他在等我,这可能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老天爷啊,让我看看他吧,让我好好地跟他赔罪道歉吧,为我犯下的种种恶事,轻蔑的嘲弄讥讽,将他的真心踩在脚下的践踏,令他无端失去的一双腿,这一切的一切,我都需要跟他谢罪啊。
就快了,就快了。
我视线模糊地看着不远处高耸的城楼,我记得我就是在此处坠楼,谢言在这救下了我,从此我便赖上了他,我们的故事从这里开始,也应该在这里结束。
谢行刚刚与我说谢言在此处修整队伍,可是我为何会找不到他,我在城下像个无头苍蝇四处打转,抓住了无数人的臂膀,歇斯底里地询问。
“太子殿下去哪里了?”
“太子殿下呢?”
“求求你们,请告诉我太子殿下去哪里了?”
但没有人回答我。
他们都用一种看疯子怪物的眼神看着我,眼睛里装满了惋惜悲悯同情。可我并不需要这些,我只想要知道谢言的下落,为什么没人愿意告诉我呢?
城楼上姜国的旗帜迎风招摇,浓黑古朴的建筑群阴森沉郁,城门处的大闸门像个蓄谋已久的巨型大口,要将人类的惊慌无措都一并吞了去。
我重重地喘息着,将手搭在城楼的扶手上,一步一步吃力地拾级而上,终于还是上了那高楼。
我抱着城楼凸起的墩子沉重地呼吸,那种耳边的轰鸣声越来越重,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就连眼睛也蒙上了纱雾。
我抚着胸口,待自己一口气喘匀后,才将目光远眺,终于见到那远行的车队,前边是少数的仆从和影卫,中部是装载着物件的马车,而队伍最后,则是一辆八角玲珑的步辇,上边挂满了异域风情的铃铛。
那是,谢言的步辇,像一颗璀璨的宝珠滚动在沙漠的尘土之中,却依旧难掩它的瑰丽与光彩。
我来不及思考,脚上已经有了动作,步履急促地朝着楼梯处奔去,三步做两步地踩着向下的阶梯。
我很累,额头上出了好多汗,呼吸都要做不到,记忆也有了一瞬的空白,突然脚下的一个踩空,我便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我的脸颊,膝盖瞬间都渗出了浓浊的鲜血。
“谢言,我好痛,你能不能等等我。”
没有人听见。
那车队一往无前地行走在风沙当中,像是一场如梦似真的幻境,又像极了为我精心构建的海市蜃楼。
我不,我不放弃,我决不能放弃。
我将带血的手掌狠狠地摁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强逼着自己带血的膝盖跑动起来。呼呼的风声落在我耳侧,卷动着满地的尘土,我用力地张开了嘴巴,想让缺失的空气进入我的腹腔。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我一停,谢言就离我越来越远,我就要追不上他了,可我一旦跑起来,胸肺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吞进了不少飞舞的沙砾。
到了最后,我的双腿如同灌上了铅,再也坚持不住,地上的沙土柔软,又生出无限的阻力,我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不论是面上还是手上,亦或是膝盖处的伤口,都沾上了尖锐的沙砾,我疼得哭了出来,绝望的哭声似是被抛弃的幼猫的哀鸣,传遍了整个空旷的沙丘。
“谢言!你等等我!”
“你等等我!”
“我是小秋啊。”
“我求求你了,你等我一下!”
可是没有人回头来看我一眼,车队马不停蹄地滚滚向前,从未为谁停留,我的声音被冷风割裂成无数细小的尘埃,四处飘散之后,便落到了脚下。
谢言不会,也不再,需要我假惺惺的爱意了。
思及此,我忽然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只颓然地卧倒在地上,像是即将枯死的树木在等待一场不会降临的冬雨。长而久的缄默过后,我静静地望着昏黄的天空,自暴自弃地想,谢言没了我这个害人精的祸害,应该会过的很好。
可是我不好。
我爱对了人,做错了事。
老天却不愿意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我想到这里,滚烫的泪水就顺着眼角滑入我的脸侧,呜咽的哭声不可遏制地从喉管中泄露了出来。
我深深地陷入绝望当中,但此时,我眼前忽然映入了一双富贵的金丝履靴,一个人来到了我身侧,他蹲下来与我对视,瞧见我通红的双眼以及周身的血迹,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漂亮哥哥,他不会回头了。”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谢行伸手来抱我,我却不愿走,只伏在他肩膀处,哭得声嘶力竭。
“为什么?”
“为什么?”
“我不过是想见他最后一次罢了。”
谢行保持着沉默,静静地任由我发泄心中的情绪,只在最后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