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已经看懵了,前一刻他还隐约为手无寸铁的客人担忧,就这一会儿功夫形势已经逆转。眼看着越打越厉害,刀剑又无眼,再待下去八成会被波及。他贴着墙根往门外爬,余光里注意着那群人的动静,见剩下的大汉纷纷朝客人围过去,他深知此刻就是逃走的良机,便手脚并用加速爬过去。
快到门边时,一双脚突然出现在他视野之中。
“想跑?”讽刺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不敢抬头,惊慌之间磕了几个响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求大侠放我一马……”
头顶安静了片刻,小二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是要放自己离开的意思了。一旁的打斗声激烈异常,吓得他双腿发颤。等他离开必定撒丫子跑进城报官,兴许还能救下年轻客人一命,但愿客人能挺到那时。
然而下一瞬,他突然感觉心口一凉,浑身的力气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倒,他侧身着了地。眼睛不自觉睁开,只看见闪着银光的刀尖从自己心口抽了出来,鲜血溅到了他脸上。
人血原来真是烫的……这是他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季别云又打退了一名壮汉,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转头看去,那名和他年纪相仿的小二已经倒在了地上。脖子上的刀口很深,鲜血止不住地向外喷洒,一时间桌椅墙壁都染上了血色。而小二睁大了双眼,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风声,很快便连风声也发不出来,无力地死去。
这群人连无辜之人都杀!
他心中涌上怒意,直冲着杀了小二的男人奔去。
手中沉重的大刀在他手上似乎轻如羽毛,瘦削的身体爆发出不相符的力量,两柄长刀在空中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季别云死死盯着对方,沉声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世人皆知天下大赦,他也早料到灵城会有人等着自己。但季别云没想到对方部下的眼线如此缜密,竟然伸到了城外。
想取他性命的到底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他,壮硕的身体推动着刀朝他撞来。季别云深知自己如今虚弱,不能以蛮力取胜,便顺势而退,直退到墙边再足尖点墙飞身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在了男人身后。
他刚刚将刀尖插进那人背后,剩下几名大汉便都围了上来。
一场围杀才刚刚开始。
半盏茶的时间之后,落日西沉,灵州城外的山野被笼上了暗色。大雪仍在下,盖住了枝头红梅,也落了少年满肩。
季别云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片深林中。手中的长刀变得沉重起来,他握着刀柄的手掌松了又紧,终于在半道上脱力。
刀落在松软的积雪之中几乎没有声音。他耳边只余自己疲惫的喘气声,肺部像是快要坏掉的风箱,吸进去的空气在里面灼烧。
他垂下双眼,正瞧见鲜血滴进雪白的地面,突兀极了。
围杀他的人已经死了,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援兵。
季别云强忍着一身的伤,下意识朝山野深处走去。他脑中已经没有留存下多少意识,心中只默念着要逃命,脚步机械且沉重。
不能死……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绝对不能死……
恍惚间他借着黯淡的天光瞥见了一抹红,抬眼看去,红梅林广阔无边,似乎铺开到了天际。
他竟然在无知无觉中走到了这里。记忆之中,去往灵东寺便会经过一片梅花林,若是到了冬季,自己便会在梅林中逗留许久,玩够了才愿继续往前走。
季别云在回忆与现实中迷失了方向,视野里却出现了一处光点,他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直到那点光距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他忍不住加快步伐,试图往前跑去,然而身体不允许他再肆意折腾,没跑出两步全身都传来疼痛。他扶住一株红梅的枝干,努力想要看清那束光。
那束光慢慢过来了,又在不远处停下。
那是一位身长玉立的年轻僧人,身穿皂色直裰,披着一件黑色海青。红梅白雪与之交相照映,明明低眉敛目面含慈悲,却和这大雪一样有着摄人心魄的冷,让人难以忘却。
灯笼里的火苗在闪烁着,徒劳增添了一层虚假的烟火气息。
季别云心神震动。
他一瞬间想脱口而出什么,却又迟疑地抿紧了嘴唇。
是慧知小和尚吗?
若是慧知长大了,便应该如此人一样吧。可如果真是慧知,绝不会站在自己面前却装作不认识,丝毫不动声色。
“施主到何处去?”
僧人静立在原地,嗓音如融化了的新雪,凉意一直流淌进了季别云心里。
他久久没有回答,僧人上前一步,垂首又道:“贫僧路过此处,要回灵东寺。若施主不嫌弃,可随贫僧前往灵东寺治伤。”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施主身上的血,太多了。”
季别云突然有些想笑。
血太多了……他身上染的血早已经多得洗不清了。
或许是伤得太重,也或许是无力感涌上心头,他连一步也迈不出去了。索性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不确定的故人,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昏迷时,季别云做了个梦。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山中落雪,而自己站在一株红梅下,安静听着雪落在枝头的声响。
一切都安宁至极。
他醒来时受梦境影响,心境也异常平和。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宁静,以至于季别云睁着眼躺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不对劲。
头顶是朴素的房梁,而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厚实软和的被子。屋内的桌上正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柔和。
正在他疑惑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悠远的钟响。那声音仿佛自亘古而来,在他耳边响彻了很久。
这是……灵东寺?
季别云撑着床沿坐了起来,身上的伤口被牵动,虽然疼痛,却已经比晕倒前和缓许多。他低头一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被妥帖包扎好了。而床尾放着叠好的衣裳,是一件厚外衣。
出家人未免太善良了,准备得如此齐全。他犹豫片刻还是穿上了新衣裳,下了床。刚倒了一杯水送到嘴边,房门便被敲响。
他两口将水喝下,说了声进来,房门被推开后走进来的却是一个面生的小沙弥,手里提着一盏老旧的灯笼。
沙弥大约十二三岁,一见着他便瞪大了双眼,激动道:“施主你终于醒啦!这都一天一夜了,你先待在房里别动,我去把师兄叫来!”
“等等——”季别云挽留的喊声被对方无视,半大孩子模样的小和尚一阵旋风般跑走了,消失在了走廊里。
季别云有一肚子的疑问,却只能沉默地在原地等着。
此时夜色正浓,但雪已经停了,就连地上的积雪也融化了许多。没过多久,那名僧人便领着小沙弥回来了。走在前面的和尚一派沉静,那盏灯笼换到了他手中。
后面跟着的那个却连走路也不安分,偏生畏惧着师兄的威严,不敢太过造次。
他看着这一幕有些恍惚,仿佛从小沙弥的身上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但这位长得很像慧知的僧人……却不知道是不是他认错了。
第3章 观尘
“施主。”僧人不疾不徐走到他面前,垂首问好,“昨夜仓促,未来得及介绍,贫僧法号观尘,这是师弟妙慈。”
季别云点了个头,却没有将他的介绍当回事。只望了一眼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对观尘道:“我姓季,字别云。”
他在观尘脸上没瞧见任何异样神情,只见对方平静道:“贫僧知道,包扎伤口时施主的文牒掉了出来,贫僧瞧见了。”
这和尚倒是老实,这种小事本可以隐瞒却也如实说出来了。
季别云自然没有追究,只道:“我幼时曾路过此地,如今故地重游,师父带我转转?”
观尘没有丝毫意外,听后低头对妙慈道:“你先去做晚课,亥时一刻就寝。”
妙慈立即不满地抗议,“凭什么!我也要陪客人逛!”
“等我们回去之后师叔问起你功课,你要如何回答?”僧人面不改色地恐吓小朋友,“还是我帮你答?就说你出门在外一心贪图玩乐,必然是被红尘挂碍了。”
不等观尘说完,小沙弥就面露痛苦之色,立刻老老实实往外走,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仔细一听,才听出是在重复“别念了”三个字。
季别云津津有味地看着,忍不住扬起嘴角。
这小沙弥还真有意思,大约是他见过最活泼开朗的和尚了。然而等到观尘的视线重新落在自己身上时,他的笑意却僵住,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观尘侧身先开口道:“施主请吧。”
季别云看了他一眼,僧人微微垂首,侧脸在烛火映照下干净得如暖玉。长相同慧知相似,神态气质却完全不同了,而且当年分别时慧知的样貌还没有完全长开,因此他迟迟不敢妄下定论。
他收回视线,率先迈出了步子,僧人默默跟上。那抹灯光始终在季别云身后,不近不远,刚好能照亮他脚下的路。
寺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淡香,带着很重的烟气,都是香客们源源不断所烧香烛的缘故。季别云闻着这味道,心中也不自觉安定了下来。
他顾及身上的伤,走得很慢,直到走到长廊尽头才开口道:“师父既然看见我满身是血,就没有想问的吗?”
身后一片寂静,片刻之后才响起僧人温润的嗓音:“贫僧不是判官,施主既倒在面前,贫僧便救。”
他觉得这种答案很是讨巧,也有些好笑,索性故意说:“慧知小和尚,快五年不见,你学佛竟然精进不少。”
说罢转头看向僧人,大大方方观察着对方的神情。然而僧人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头,疑惑道:“贫僧法号观尘,并不是施主所说的慧知。”
季别云心中疑虑难消,就算是他真的认错了人,僧人出现在此处未免太过巧合。
他看着所谓的“观尘”,轻松夺过灯笼提到二人面前,昏黄的光清晰照出僧人的五官。
“你学会撒谎了,赵却寒。”
赵却寒是慧知的俗名。小时候他不爱叫慧知的法号,对着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小和尚,他常常一口一句赵却寒。对方却从来没生气过,只不满地看他一眼,再悉数应下。
季别云走近了两步,想要把眼前这人看得清楚透彻。
但他只看见了一个冰冷的人,恍若菩萨塑像成了精,明明还喘着气,却不似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观尘后退两步,拉开他们之间过近的距离。
他平静的神色之中带着不赞同,坚定纠正道:“贫僧观尘。”
好一个观尘。
季别云幼时听灵东寺的大和尚念经,说什么“观自在菩萨”,又什么“照见五蕴皆空”。这僧人的法号倒是和佛经讲的一个路子,茫茫红尘却只作壁上观。
他刚才更多的是为了试探,但见观尘一举一动,竟和他记忆中的慧知小和尚完全不同。两个身影在他脑海之中逐渐分开,不再重合。
罢了,只是长得略有几分相似而已。
他放下灯笼,后退两步,转身继续朝前走去,一边开始编瞎话:“唐突了,只是我幼时途径此寺,见过一个法号慧知的小和尚,如今故地重游,便以为他还在。不过我看见寺里西边似乎正在修缮,却不见以前的几位老师父,灵东寺可是换了一批人?”
观尘又跟了上来,不过这次走在他旁边,方便说话。
“贫僧不是寺中人,本是从京城而来,负责修缮此处的。”观尘徐徐道来,就连说话的方式也令人心安,“去岁十一月,初来之时寺院已破败,留下的只有二三僧人并几间屋舍而已。”
竟是从京城来的。
既然灵东寺已经破败,想来慧知也应该早就离开了。
季别云走了几步路之后便累了,他摆摆手,坐在廊下休息。而观尘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他道:“寺中似乎确实留有东西,施主稍等,贫僧去取来。”
不等季别云出声询问,僧人点了个头便转身离开了,连灯笼都没拿,独留他坐在原地。夜风刺骨,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漫天猜测观尘会带来什么东西。信物?慧知留下的僧袍?
罢了,只要不是遗物什么都好。
他不想再有旁人受到牵累而死了。
他倚着廊下的柱子,偏头瞧着灯笼里的烛火。即使吹不到风,火光也一跳一跳的,就没有个平静的时候。
抬头望去,不远处的大殿外搭了高高的架子,屋脊两端的漆上了一半,似乎往日的破败即将被掩盖得一丝不漏了。
灵州城处处都熟悉,可他偏偏待不得。眼下该去的,是宸京城。
该找的人,该办的事,都在宸京。在那里没有人能认出他曾经的身份,只会知道他姓季名遥,字别云。
他心里恨不得立刻快马加鞭赶过去,然而不能即刻出发。
此回受的伤不算轻巧,这几天是不能上路了。而且就算到了京城,他也得先站稳脚跟才能谋事。
季别云闭上眼,缓了缓心中升腾而起的激动情绪。四年多都等过来了,不差这段时间。
寒风拂过领口,带起凉意。他不自觉抚上颈间,那里空空如也。
包裹在打斗时遗落了,幸而里面只有两件衣裳。然而他挂在胸前的一枚玉佩也丢了,大概是落在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