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尘猜得真准,丞相想要拉拢他。若他之前失了主动,丞相此时就不会只是暗示了,说不定会明目张胆要挟。
他不擅长与丞相这种老狐狸打交道,失去了一部分耐心,皱眉道:“既然丞相也想扳倒御史台,何不与我一起出手?在这里试探犹疑可不是好举动,正是因为丞相没能动手,才会发生充州一事。”
季别云将手放在了诉状上,点了点,“这里面可都是充州百姓的血泪,充州刺史与长史死得其所,御史台包庇罪行,那丞相您……岂不是也为虎作伥了?”
这话说得很是冒犯,几乎是指着方绥鼻子骂奸臣了。他虽不想冒险,可也只能激一激对方,希望能逼出几句真心话来。
但丞相似乎一点反应也没有,照常喝了一口茶,甚至露出点笑意,又是那种老谋深算的长辈才会有的笑。一瞬间让他想起了定州的卓都尉,都是高深莫测的老狐狸,而且卓都尉还给他挖了个坑。
他累了。
方绥笑道:“季将军年轻气盛,说话也直,这点我尤为欣赏,怪不得犬子时常都要来找将军小聚。”
一提起方慕之,季别云莫名有些心虚,毕竟方少爷把父子关系跟他透露了许多,他作为一个外人实在不宜清楚别人家事。
他没说话,便听得丞相继续道:“若季将军愿意与我结盟,我必然公开手上证据,扳倒御史台岂不是如探囊取物?”
结盟?果然来了。
季别云想也没想就拒绝:“不必了,我不与任何人结盟。丞相若是不愿意出面,那也不用和我在这儿浪费时间。我孤身只影,什么也不怕,既然去了刑部状告,自然是做好了一切准备,丞相用不着在这儿放诱饵。”
“放诱饵?”方绥笑得终于不那么完美,语气变得重了一些,“你看这园子,建得多漂亮。不止刑部尚书家有一两座,朝中重臣、皇亲国戚甚至低品京官,谁家的私产不是数不胜数?御史台可从未管过,就连段中丞本人也过着堆金叠玉的日子。我出手不为党争,为的是铲除奸佞,且要一击毙命。”
“一击毙命”四字咬得尤其重。
外面响起了鸟鸣声,刚好有一只雀停在了窗前树梢上,季别云不由得转头看去,却见那只雀又倏地飞走了,只留下还在晃动的枝叶。
他垂下双眼,在心中想了想。
丞相在外界看来一直都两袖清风,就连观尘也称之为贤相,还夸过秉直公正。现在看来,这些评价似乎也不无道理。
他虽然不认为丞相真的完全干净,但是或许也不能苛求,若对方心中真的装有社稷民生呢?
思虑了片刻,他抬眼道:“我不结盟,但可以与丞相合作,丞相是否也能退一步?”
对面也沉默了一会儿,方绥视线移向桌面上的那卷白布,松了口:“可以,若季将军彻底动手了,我必然会跟上。”
“彻底动手?”季别云反问道,“难道去刑部状告御史台不算动手吗?”
方绥那双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幽幽道:“你我都清楚,只是登了刑部的门,不足以撼动御史台,对吧?”
老狐狸,连他还有下一步都猜出来了,未免太精了。
季别云不好否认,在心里算了算,觉得这笔买卖还是挺值的。只是他得先确认一番方绥掌握的证据,万一这老狐狸骗人呢?
“丞相方才说,搜查到了御史台为祸地方的证据,”他道,“可否细说?”
方绥没说话,又慢腾腾地啜了一口茶。
季别云懂了,只好将那卷诉状打开了一小段,丞相的目光果然投了上去。只不过他很快又合上,皮笑肉不笑道:“我够有诚意了吧,那丞相的诚意呢?”
“自然是有的。”方绥放下茶盏,道,“各地不少官员都贿赂过御史台,其中牵扯到的可不是个别监察御史,足以让圣上下旨彻查了。这份证据,季将军可放心了吧?”
他挑了挑眉,“我又没看见实物,怎能放心?”
丞相笑了笑,“不若我告诉你一些别的。”
季别云看着那笑意,觉得浑身上下瘆得慌,却硬着头皮开口:“丞相请说。”
“如今的御史中丞段文甫,也是从当年监察御史的位置爬上来的。”方绥故意顿了顿,“我想想,似乎灵州也在他管辖范围内吧?”
作者有话说:
一场谈判,好难写
第62章 他人憾
季别云全身血液都凝滞住了,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暗自握紧,脸上却还要装出一点笑意,“所以呢?丞相忽然提起此事,是想说段中丞也曾亲自包庇过地方官员吗?”
方绥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并不拆穿,“我只是为了让季将军知道,虽然在官场上有许多人党同伐异,但我不是,将军大可以放心。”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威胁,季别云很难做到像观尘那样,泰山崩于前都能心平气和。他只能装一装脸上的平静,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此时再否认也无用。其他人很难查到这地步上,丞相能得知,要么是耳目甚广,要么就是方慕之透露给了自己父亲,然而他不认为方少爷是那种告密之人。
身份已经暴露,情况不容乐观,季别云一瞬间起了杀心。
但他按捺下来,只是问道:“丞相可知曾有人陷害你?”
“你是指郑禹之死?”方绥道,“郑禹本是我同乡,虽后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却没有杀他的道理。段文甫下如此杀手,必然是因为郑禹有所暴露了吧?”
“倒是清楚。”季别云嗤笑一声,“丞相还知道些什么?”
方绥彻底收了笑意,答道:“灵州都尉一案,当年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后来先帝下令不许提及,故而渐渐平息。先帝征战天下,最痛恨叛敌叛国者,因此柳都尉叛国的消息一传到宸京,先帝便着当时的淮南道监察御史先行审问,也就是曾经的段文甫。”
他自虐一般逼着自己看向对面,面无表情,只是呼吸急促了一些。
丞相继续道:“证据太过充足,审问过程也就十分迅速。先帝得到段文甫奏章后大怒,只批复了几个字——其罪当诛,其余人等流徙戍骨城。”
其罪当诛……流徙戍骨城。
这是季别云第一次从他人嘴里听见这件事的始末,几句话就能概述的事情,却是他的噩梦。
他站了起来,手搭在腰间的却寒刀上。
“丞相想威胁我何不拿出证据来?不然我可听不懂。”
手掌握住刀柄,只需一瞬便可出鞘。左右这栋小楼里没有他人,他到时候放一把火烧了此处,自己也弄成重伤逃出去,外界再怀疑也无证据。
更何况看刑部尚书的态度,必然不愿让其他人知晓自己与丞相私交甚笃,竟把方绥请到了自家园子后院中。
方绥视线扫向那把刀,却并不恐惧,反而像是看待不懂事的小辈那般,摇了摇头,“我确实没有证据,可那不重要。”
“四年多过去,到今年天下大赦时柳家只剩下那个孩子,却也死在了回灵州路上,似乎是路遇山匪截杀。”方绥缓缓道,“若那孩子还活着,我倒是很想见见。当年柳都尉镇守边境,与南陈对峙相抗,其风采我也有幸领略过,就是不知他的孩子是否如他一样,也有着血性与风骨?”
季别云当初路遇真正的季遥时,将二人身份交换了。他把属于柳云景的文牒塞到了季遥身上,并且把尸体搬到了稍远,伪装成两拨人被山匪洗劫的假象。
之后他主动去报了官,将自己新身份坐实了,与此同时也坐实了柳云景之死。
丞相竟查到了这份上,他顷刻间便觉得后背发凉。
气氛很是奇怪,季别云这边剑拔弩张,对面却语重心长,仿佛要与他谈心似的。
他手掌收紧,缓了缓才问道:“丞相见过……柳都尉?”
方绥答道:“见过,我也曾去过当年的灵州边境,还见过牙牙学语的柳家小公子。柳都尉忠肝义胆,到如今我也不信他真的叛国通敌了。只是当年所有人都无法撼动先帝决策,柳都尉之死已成定局,我也无能,没能救下他家人。”
全是冠冕堂皇,惺惺作态之语。
季别云不信这迟来的遗憾,猛地拔刀,刀尖向下刺入桌面。他拄着刀柄向前倾身,俯视着当朝丞相,轻声问道:“你是在用身世威胁我?”
“不,我并不想揭露你的那些往事。”方绥毫不在意那把刀,“若是我要杀你,可以用一百种不重样的方法,可是我今日单独赴会,只是想让你与我一起击垮御史台。”
“是吗?”季别云漫不经心道。
“当然,”方绥道,“我从不残害忠良。”
丞相带了几分肃穆,“若是可以,我本想暗中安顿柳都尉的一双儿女,改个身份收养进方家也好。只是段文甫行事利落,从审问到领旨行刑只花了几日时间,等我的人赶到灵州时,柳都尉已死,柳家人也都踏上了流放的路。”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季别云盯着刀面倒映的流光,觉得这一切太过荒谬。
这算是天意吗?
丞相竟然曾想过救他,还想过当他的爹?如今又来和他谈判,为了各自的利益争论不休。
他止不住笑,却越笑越是感觉荒唐。
“丞相与郑禹同乡同宗,他当初若陷害柳都尉,怎么可能不知会你?”
方绥坦荡地看向他,答道:“没有。”
“无论是四年前还是如今,害你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丞相道,“你只能信我。”
两人对峙许久,一个手握大权,却化争斗与无形,另一个尚且年少却已经锋芒初露。
方绥看了他半晌,忽道:“你比方崇更适合往上走。大奸之人譬如万良傲,以其品行不端,不宜揽权。至纯至善之人,以其优柔寡断,亦难以秉政。你既有底线,又敢违抗圣意,对我拔刀相向,以后造化必然不小。”
季别云冷笑一声,直起身将刀拔了出来,收回鞘中。
“算了,这话听起来叫人恶心。”他顿了顿,补充道,“方慕之为了丞相期望,为了方家,舍弃了自己的想法从而入仕,丞相这种话最好还是别说了。”
“你不怀疑是他告密?”方绥问。
“他是我朋友,我不怀疑。”他转而道,“既然如此,丞相的证据是真的不愿让我看了?”
方绥笑了笑,从怀中也拿出一张折叠的纸,又突然变得很好说话了。
季别云一瞬间怀疑自己之前出了幻觉,刚才为了不拿出证据,所以提及他身世加以威胁的,是谁来着?怎么这会儿说给就给?
他虽心有疑虑,却还是先默默地展开看了。
竟然是一张签字画押的认罪书,出自一位地方官,自认贿赂监察御史。他瞥了两眼便觉心惊,这种证据丞相怎么搞到的,还能让人自己承认罪行?
丞相又将认罪书收了回去,“这只是其中一张,还有十来张都收着,就不一一给将军看了。”
季别云没忍住,问道:“所以丞相刚才为何要提及灵州,闲的?”
“我当你是后辈,故而告知你当年细节,并不是出于筹码的考量。”方绥笑道,“若你想投靠,我随时欢迎。”
他这会儿倒真的信了七八分。
不过丞相又补充了一句:“偶尔看后辈着急咬人的模样,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季别云好一阵无语,拿起诉状准备离开,走之前提醒道:“那约定好了?”
方绥点点头,“将军一旦出手,我必然跟上。”
他不愿多留,当即大步离去。然而刚踏上楼梯,便听得丞相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来。
“期待你平反成功的那一日。”
季别云轻笑了一声,没有任何停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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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降一物
少年离开之后,方绥又坐在原地喝了一盏茶,之后才起身慢慢走下楼。
他今日只带了一个下人,在沁宜园外等着,难得清闲,便在这园子里逛了逛。
晁益那人最懂避祸,将季遥带来之后便离开,这会儿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一个人清清静静地逛了一会儿,从后门坐马车回了私宅。
司天台接连休沐两日,他那孽子今日待在府里没出去,传唤身边小厮一问,说是正在书房里做文章。
换做往日,方绥是不怎么去孽子院里的,但想起之前与季遥的谈话,莫名地就拐了过去。
那小子竟真的待在书房内,他进去时方慕之还没注意到,仍旧提着笔冥思苦想。
“在做什么文章?”他开口问道。
方慕之被吓了一大跳,笔掉在了桌面纸张上,弄污了一大片。
“爹?你怎么来了!”
他那孽子赶紧收起脸上的惊惶之色,理了理衣袖,从书桌后绕了出来,恭恭敬敬在他身前立着。只是眼神垂得太过,畏畏缩缩难成大事。
方绥冷冷道:“怎么,我看你不得?”
“不敢。”他那孽子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他也不欲折磨人,便道:“在司天台这些时日,可有收获?”
方慕之听得一头雾水,心里又着急。收获?哪方面的收获?人脉上的,还是局势上的?
他想了想,挑了个妥当的说辞:“儿子认得了许多星宿……正在学推演之法。”
本以为会被斥责不学无术,不料他爹半晌没出声。就在他抬头看去时,他爹才盯着他问道:“你在运州读书那段时日,同窗之中可有个叫做季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