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真有意思,元徽帝以为谁都跟自己一样沉迷声色犬马?
不过他也动了其他心思,既然皇帝主动跟他谈条件,那便证明还可以继续讨价还价谈下去,例如为柳家翻案的事……不过不是现在,他手上的筹码还不够多。
元徽帝听见他的笑,抬头看了过来,面色有些不善,“朕说的话很好笑吗?”
季别云如今也不畏惧这位皇帝了,笑道:“臣是觉得能跟着去行宫实在荣幸。”
眼见着对方眯了眯眼睛,似要发怒的样子,他又补充道:“陛下的提议臣接受了,不过行宫实在耗费巨大,还请陛下三思。”
“你……你这人简直油盐不进!”元徽帝又被他气到了,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拂了下去。
他对这场面已经见怪不怪,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等着皇帝让他滚。
然而殿外突然传来焦急万分的喊声,由远及近,他侧耳去听,听见了“军报”二字。
季别云心神一凛。
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五万字完结,如果我没预估错误的话……
第96章 君臣争
西北军报,襄国公自立为襄王,反了。
虽然万良傲麾下只有一万将士,这会儿却找蚩鹘借了三万兵力,反过来向东攻打大梁。军报从西北离开时,万良傲的襄军已经攻下了辽州一座城池。
文英殿内乱作一团,前来传递军情的士兵已经被赶了出去。元徽帝气急攻心,脱力瘫坐在椅子上,已有内侍去请太医了,剩下的人纷纷在等待中屏息凝神。吴内侍扶着元徽帝,眼睛却瞟向气定神闲的季将军,想使眼色让人快离开都找不着机会。
季小将军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似的,也不畏惧天子之怒,就这么杵在文英殿正中。
季别云其实是在等待元徽帝对他主动开口。
但皇帝被吓得三魂六魄散了一半,他趁着空档想了想,自己之前还是低估了万良傲残暴的程度。为了皇位,为了篡权,此人竟然能与外族勾结,借兵攻打大梁。
能向蚩鹘借三万兵力,必然是与蚩鹘谈成了某种条件。想来想去,最有可能是万良傲向对方承诺,若自己入主皇城,将会割去大梁一部分国土拱手送给蚩鹘,只不过季别云尚不知晓这一部分国土是一两座城,还是五六座城。但数量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万良傲这个畜生竟然卖国求荣。
蚩鹘在草原上游牧了几百上千年,骨子里的野性难除。从前中原大乱之时,蚩鹘人趁机南下烧杀抢掠,他们认为中原人不配与自己待在同一片土地上,却又眼馋中原的富饶,故而只夺取物资,几乎不留活口。所到之处都变成了空城与无人之地,就连耕田也被毁坏。
万良傲这是拿百姓的性命来实现自己的野心。
皇帝终于开口:“下作东西……沾了我明家的光,得了我明家的爵位,到头来却要夺我明家的权。”
季别云抬头看去,只见元徽帝胸膛起伏得厉害,仿佛濒死之人苟延残喘。
“朕当初就不该……不该将此人送到西北,就该在敦化殿上一刀砍了这狗东西的脑袋……”元徽帝的眼珠子仿佛不受控制似的乱转,忽然间看见了他,身形一顿,“季遥……你不是恨御史台,恨段文甫吗?万良傲那个下作东西你也看不惯吧?朕给你个机会,去杀了他,让唐攀也好石睿也好当你的副将,你们一起去杀了他。”
他站在原地岿然不动,“臣从未上过战场,也毫无经验,陛下恐怕看错了人。”
“季遥!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朕摆谱!”元徽帝怒喝一声,伸手指着他,“事态紧急,若现在不出兵止乱,只怕会有更多人纷纷效仿万良傲起兵造反,甚至投靠他!你身为大梁将军,怎可置身事外,你有廉耻吗?”
“臣自然不敢置身之外。”他冷静道,“只是陛下为何相信臣不会投靠襄国公?”
元徽帝没立刻回答,挣扎着直起身,在吴内侍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缓慢地走到他跟前。
“就算所有武将都反叛,你也不会。”元徽帝声音听起来阴恻恻的,“你不是嫉恶如仇爱民如子吗?忍心看大梁百姓命丧于襄国公的刀剑之下?”
季别云的弱点太明显了,只要是个没什么道德良知束缚的人,就可以用这点来要挟他。
但他在元徽帝跟前并没有露怯,反倒笑了笑:“臣甘愿为大梁安定肝脑涂地,只是臣还有一个更想实现的愿望,为此不惜舍弃一切,还望陛下成全。”
“舍弃一切?”元徽帝笑了起来,身形摇晃。
正在此时,有内侍领着太医进入了文英殿,正准备开口就被元徽帝骂了一声“滚”。
皇帝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对着太医大动肝火:“滚出去!朕还不需要你们这群庸医诊治,给朕滚!”
待到太医几乎俯首贴地般退出去,元徽帝才扭头看向季别云,字字狠绝道:“你以为朕不知道?”
他抬眼与元徽帝对视,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顷刻间,他似乎猜到了对方会说什么。
“你为了什么,朕怎会不清楚?”元徽帝强忍着怒意,“不就是灵州都尉的儿子吗?从戍骨城里活下来的,唯一的,柳家的孩子。”
季别云已经料到了结果,却依旧平静,直直看着对方。那些出于礼数与地位尊卑的伪装悉数消失,他就像是在看村口的疯子。
“朕是大梁的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瞒不了朕。只是你的真实身份于大梁而言,于朕而言,都太微不足道了。一个都尉的儿子?”元徽帝冷笑一声,“若你不曾在登阙会上出头,朕根本不会正眼瞧你。你来宸京是想要什么?正义?公道?清白?”
皇帝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以天子的身份睥睨着他,像是在瞧一只路边的蚯蚓。
季别云掩去了眼中的波动,轻声笑了笑,“陛下不在乎这些东西吗?世间的正义与公道,天下所有人的清白,陛下都不在意吗?”
眼见元徽帝一时回答不出来,他继续道:“可是臣在乎。即使臣只是罪臣之子,一个随时能被权贵抹杀的人,臣也觉得世间公道系在每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贩夫走卒。百姓之喜,百姓之忧,不只是史书上寥寥几笔的概括记载,他们每个人的喜怒哀乐才是大梁的根基。若是非颠倒,黑白混淆,为君者为臣者都有责任。”
他说了一通,皇帝却依旧那样看着他,张了张嘴差点发不出声音。
又过了片刻才出声道:“你觉得自己比朕更适合当这个皇帝,是吗?”
“不是每个人都渴望权力,陛下。”季别云语气不悲不喜,却带着坚定,“臣也自认为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没有资格为大梁做什么,来宸京只想做到一件事——为柳家平反。陛下既然没有将臣放在眼里,那下令重启柳家一案,自然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他来宸京之前的确只有这一个目的,可后来阴差阳错被推到如今的位置,那些责任也必须由他来担负。杀了万良傲?当然可以,他恨不得现在就取了那狗贼的性命,只是他与元徽帝之间还有一场谈判。
季别云有些感慨,原来与皇帝撕破脸竟是这种感觉。
他从记事起便畏惧的天子原来也只是一个名头,一个会被后来者接替的官衔。面前的人不过也是凡夫俗子,有常人的情绪,却比常人拥有更多的权力。
季别云心中只有坦然与平静。他知道元徽帝担忧很多东西,臣子的背叛,史官的笔,还有看似稳固实则不会永远属于明家的江山社稷。因此他也明白,以元徽帝深重的疑心必然会答应自己的条件。
“陛下让臣前去,又想让战功赫赫的老将当臣的副将,不就是想让臣压制住他们,以免他们背叛陛下吗?”他看着动摇了的皇帝,用话语补了一刀,“陛下还能放心谁呢?襄国公在以前跟随先帝时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在武将中颇有威信,还有谁会和臣一样毫无投靠他的心思?”
元徽帝听罢,握着吴内侍的胳膊转身朝桌后走去,只是背影疲惫了许多。
“可笑啊……”元徽帝低声喃喃,“朕即位不过半年,并无大错,在百官心中竟已经比不过一个弄权的老臣。”
到最后皇帝也没有坐下,只是背对着季别云沉默了许久。
久到季别云的身体都站到僵硬,殿内的空气都几乎凝滞了,元徽帝才沉沉开口:“朕答应你。”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乘胜追击道:“希望在臣离京之前,陛下能下旨重启柳家一案,不过平反的具体事宜请等臣回来之后再商议。”
“你怕朕随意结案,糊弄你?”皇帝自嘲般笑了一声。
他用沉默回答了。
元徽帝背对他挥了挥手,疲惫道:“走吧,走,回去等圣旨。”
季别云最后看了一眼对方的身影,心中的怜悯也不过一瞬,转身离去。然而刚走了两步便被叫住了,他回头看去,元徽帝也转身看着他。
“朕听先帝提起过柳洪吉,说他是难得的将才,能守边境数十年安宁……希望子肖其父,莫负大梁。”
季别云垂首行礼,“臣必当尽心竭力。”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硬气小云。
呜呜想要评论
第97章 临行前
襄国公反叛一事很快传遍了宸京,闹得人心惶惶。
大梁好不容易才维持了二十二年的安定,如今战乱又起,不免让人怀疑天下大乱的时代尚未结束,而大梁只是其中一个短暂的过渡。然而谁也无法预见未来,期盼安宁之人总归多一些,所以先帝曾于蓬莱仙山求得的秘宝如今便成了众人的寄托。
所谓得秘宝便天下安,大多数人只期望悬清寺里的那个宝贝真如传说中那般灵验。
与此同时,整个大梁又都在等着皇城的动静。蓬莱秘宝没办法变出来天兵天将,到头来还是得有人前去迎战平叛。
当日下午宫里便传出两道圣旨。
第一道,是命宸京南军十二卫抽调十万兵力,由宁远将军季别云为帅,右卫将军唐攀、右骁卫将军石睿为副将,率兵奔赴西北平叛襄国公之乱,明早辰时大军开拨。
第二道却与此事无关,无缘由地命刑部重启四年之前的一桩旧案,彻查当时的灵州都尉叛国一事。
忽略第二道不合时宜的圣旨,全宸京的目光又一次投在了季宅。
季别云本人却不在那里,他出宫之后直接去了右骁卫大营。大军开拨之前事情繁多,他作为名义上的主帅更是忙碌。
石睿见了他并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悦,对于自己竟屈居做了副将也毫无意见。只是在人少处时,拉着他低声抱怨:“人老了,战事却又来了,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季别云原本不苟言笑,听了这话神情放松了一些,答道:“这一路还需要将军多加指点,照理说我是不够格当这个主帅的。”
石睿笑了笑,“哪儿有什么够不够格,战场上无非就六个字——不要命,必须赢。我当初当上将军时也年轻,能活下来全靠拼劲,虽然也随着年岁增长积累了不少经验,但年纪大了反而力不从心,也不知万良傲那家伙是如何这么精力旺盛的……”
不要命?
那季别云还挺符合的,只是他脑子里总是忘不掉观尘失望的眼神,竟然不由自主开始惜命起来。既想在沙场上奋勇杀敌,又得顾及自己这一条又低贱又宝贵的性命,他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不过表面上还是顺着这话说了下去:“可能他天生贪婪吧。”
“也是,大家都是那个时候一起走过来的,谁不清楚谁啊?”石睿冷笑一声,“人人都有点贪欲,不过万良傲从来不显露,即使军中威望只在先帝之下也毫无争夺之心。大梁建立之后,仗越打越少,这人没事做了就开始沉迷美色,还偏偏是男色。你是不知道,我很多次见到他都能闻到那种腻死人的脂粉味,他完全不收敛。”
这点季别云深有体会,也终于明白了脂粉香的由来。
“他没成家?没有子嗣?”他好奇道。
石睿摇头,“年轻时是迎娶过一位女子的,不过几年后那女子就去世了,也没留下任何子嗣,后来万良傲也没再续弦。所以我才很疑惑,即使登上皇位也没人接班,他何苦呢?难不成要搞禅让那一套?”
季别云也不明白,对于有些人来说,皇位的吸引力就这么大吗?
“万良傲可能已经不正常了,普通人忍不了这么久,等到先帝驾崩这人才终于不装了。”石睿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害怕身后那些人听见,“说句私底下的话,此人早就该斩草除根。”
他想起了观尘的那些计谋,心中更是不好受,只道:“……养虎为患。”
石睿走到帐前,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夜好好休息,也让你手底下的兵好好睡一觉,战前最忌顾虑重重。”
季别云说不出自己没有顾虑的话,便点了点头。
待到石睿进入帐中,他才又将心里装满了的顾虑拎了出来,而其中一半都与观尘有关。
圣旨既已传出,观尘也应该明白了他的选择。
季别云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对方,但思绪一转,又觉得自己在战场上活下来才是首要的,不然再也见不到观尘,也无所谓如何面对了。
他满腹心事地回到营中自己那栋小楼,只是先去了关押段文甫的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