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别云紧紧攥着纸条,也嚷嚷起来:“看什么看,这月的账你记清楚了吗,账本拿来我看看,不然我不发工钱了。”
趁着徐阳愣神的功夫,他赶紧往房里走。
“你怎么还耍赖?以前最多是贪图美色,去了一趟悬清山哪儿都变了,跟少女怀春一样……”
徐阳在后面追着他控诉,季别云一边走一边将纸条展开,把褶皱都抚平,然后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
他要带回房里,和之前观尘留下的那张纸条放在一起,最好准备一个锦盒,专门盛放这些零零碎碎的信纸,也不知未来能不能有装满的一日。
“我和你说话你装听不见是吧?这孩子……怎么越来越叛逆了。人家谷杉月多让人省心啊,在酒楼里干得好好的,前日我去了一趟,掌柜还跟我夸她来着。”徐阳絮絮叨叨地说,“还有卓安平,我听闻他近来也很安分了。唯独你,比他们年长几岁,除开将军的身份你还是他们的兄长,既是兄长就该为表率。可你一句话不说就跑去悬清山了,可曾为季宅考虑过?俸禄也没几两银子,小厮们和郝叔的月钱都是王爷帮你给的。”
季别云脑袋都听得发晕,“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刚当上将军嘛,以后俸禄会多起来的,到时候给你们涨工钱。”
他顺着回廊走进了屋里,开始铺纸磨墨。
徐阳跟了进来,站在桌子另一边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你若安分一些这日子会舒心很多,就说前几日你跑去悬清山,结果羽林军围寺了吧?寺里面烧起来了吧?你要是不乱跑,哪儿会经历这种危险。”
他润笔蘸墨,提笔写了几个字,之后将纸张提起来吹干墨迹。
“徐兄,亲哥,算我求你了。”他分心道,“操心过多人会老得更快,为了能长寿别再说了,成吗?”
徐阳当即想反驳,被他抬手止住。
季别云将纸张折成竖条,然后紧紧地卷了起来,抬头满眼期待地问:“那信鸽在哪儿呢?我已经将回信写好了。”
徐阳这才反应过来,敢情他刚才苦口婆心劝了那么多,少年却在给观尘大师写回信。
他对着春风满面的季别云摇了摇头,沉痛道:“没救了,悬清寺给你下蛊了。”
*
七夕这日清晨,雨果然停了。
正好赶上休沐的日子,季别云却早早起来,像是坐不住似的在府里乱窜,百无聊赖。
徐阳这几日一看见季别云就没好脸色,今日被烦得更甚。他不知道少年又发什么疯,从早上到午时换了三件衣裳,就连发冠都戴了拆拆了戴。往日没见季别云在乎过外貌着装,今天却像是山林里展羽求偶的锦鸡,看得他实在是受不了了。
眼见太阳往西边去了,少年回房又换了一套月白宽袖轻衫,跑到他面前问:“这身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季别云难得穿浅色衣裳,每次穿上都仿佛洗去了武将戾气,多了分翩翩少年的文气。
但徐阳没有正经地回答,反而摇了摇头,“还不够,现在去街市上买几盒胭脂水粉还来得及。束发的木簪也该换了,就换成金簪,最好再镶两块绿松石,这样才称得上隆重。”
于是少年原本上扬的嘴角落了下来,装出来的文静消失了,眼里又浮现出往日的杀气。
“你要和我打架是不是?”
徐阳也一副无语的模样,“你拿刀把我戳瞎吧。”
季别云忍了又忍,转身怒气冲冲地往房里走。
“你真舍得对我下如此毒手吗?”徐阳喊道。
少年闷闷道:“我把衣裳换回去!”
徐阳快崩溃了,“不就是观尘大师要来吗?你怎么不去抢一件凤冠霞帔,穿上之后直接过门岂不是能一辈子待在悬清寺了?”
季别云正好两日没和人切磋过了,手痒心里也痒,他转过身去故意道:“半年过去了,徐兄武艺有没有长进啊?不会还打不过我吧?”
对于已经被烦得失去理智的人来说,激将法是相当有用的,徐阳挽起袖子就朝他走来。
两人真的打了一架,季别云以往穿惯了窄袖窄身的衣裳,动武时因没有束缚所以毫无顾忌,可今日不一样,那身月白轻衫在打斗中被撕裂了好几个口。
裂帛声音响起许多次,季别云听不下去叫了停,观尘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小厮没有通报,故而当季别云看见熟悉的身影之时,想跑已经晚了。手忙脚乱地将破烂的衣袖遮住,却无济于事。
今日束发时弄得有点松,在打斗中头发也散乱了一些。他吹了吹挂下来的一缕碎发,直直站在原地,像极了小时候被夫子发现惹祸之后的拘谨模样。
“我先去忙了。”徐阳若无其事地告退,将自己摘了出去。
季别云心里骂着徐阳,面上却还得装作无事发生,“大师来了。”
僧人打量了他一眼,问道:“身上的伤全都好了?”
他也说不清旧伤复发算不算伤,因为这两日下雨,那些伤口又开始疼痛。但他不打算告诉观尘,故而胡乱答道:“好了。”
“调养身体的药每日都在喝吗?”观尘又问。
季别云很是心虚,没能立刻回答。
“看来是没有了,季将军果然身强体壮,打起架来也毫不畏惧。怪不得没有喝药,原来是不需要喝。”观尘走上前来,手指拂过他鬓边散落的发丝,却没碰到他的皮肤。
他移开视线,开始瞎编:“其实我刚刚才爬了树,这些都是被树枝刮破的……我去换身不破的衣裳。”
季别云转身就走,观尘却亦步亦趋跟了上来。
他原本对于今天的见面忐忑不已,这会儿自己窘迫的模样暴露在对方面前,他更觉得不自在了。他没忍住转头,看向僧人那张容易蛊惑人心的脸,问道:“我换衣服你也要看吗?”
观尘极其自然地随他进了房间,答道:“你头发也乱了,我替你梳吧。”
季别云躲进了屏风后面,将月白色的轻衫脱下,只剩一件薄薄的中衣。
夕阳的光从窗外照进来,正好落在他身上。他被身上金色的光吸引过去,看了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屏风是透光的,而观尘就在另一边。
他赶紧将衣架上鸦青色的外裳穿上,脑子里有些乱。目光触及手腕,那两道淤伤已经淡了许多,再过两天便会完全消失了。
观尘绕过屏风,来到他身后,轻声道:“别动。”
屋内没有梳妆台,僧人便站着为他束发。先拆下发冠,让一头青丝如瀑垂落,披散在肩上。
观尘手指穿过发丝,略有些眷恋地抚过,“我记得你不喜欢月白色,说月亮比那个颜色更冷,今日怎么想到穿这件外衫?”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好好梳头发。”少年声音听起来故作平静,想凶他却没能达成目的。
他拿过一旁的木梳将发丝梳了起来,片刻后才道:“我也不喜欢月白色。”
“那你不早说……”季别云当即转过头来,脱口而出,之后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有些生气地看向他,“你套我话!”
观尘笑了笑,“嗯,你太好套话了。”
少年被他惹怒,想要推开他却碍于自己三千青丝都被握在他手中,不能轻举妄动。
季别云有些生气,他觉得近来观尘对他越来越得寸进尺,惹他生气不说,自己却依旧云淡风轻。然而下一瞬,他的下巴被扳住,观尘轻轻将他脑袋转了过去。
“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他感觉到自己头发被挽起,拆下来的木簪重新回到了发间。
下一瞬,一只手贴上他光洁的后颈,掌心带着熟悉的温度。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观尘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似乎只是在平淡地念着诗句。
然而季别云在脑海里接上了后面两句,顿时觉得那只手的触摸也变得暧昧起来。
他转过身看向观尘,对方却只是笑了笑,对他道:“走吧,去看花灯。”
作者有话说:
后面两句是“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出自《子夜歌》。
观尘大师即使自己没有头发也不会抛弃束发这项技能,就是为了日后帮老婆亲亲密密梳头发
第94章 千盏灯
待到两人走出房间,徐阳却折返回来,说门口来了一堆人。季别云一瞬间以为又有麻烦找上门来,然而来的却是一群再熟不过的人。
方慕之摇着折扇匆匆走进来,卓安平跟班似的走在身后,更后面还有一身便装的戴丰茂。
季别云预感这阵仗不妙,无语道:“天都要黑了,你们来做什么?”
方少爷瞥了他身后的僧人一眼,笑道:“又没人陪我看七夕灯会,只好来找你了。但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季别云回了一个“你也知道”的眼神,“你是找不到人看灯会,那后面两个呢,你们商量好一起来的?”
戴丰茂在后面答道:“在门口遇见的。今日休息,我原本想把卓安平送到相府,但是得知方少丞往季宅来了,所以……”
方慕之不善地盯着季别云,“你干的好事,一朝带孩子,日日带孩子。”
卓安平突然道:“今日是我生辰。”
所有人都愣了愣,方慕之回头问:“怎么憋到现在才说?”
“我以为你们肯定不愿帮我庆生,而且今天七夕,你们应该有别的安排。”这熊孩子近来在季别云和戴丰茂的训练之下愈发稳重了,这会儿甚至还有些顾全大局的隐忍。
季别云正觉得有那么一丝愧疚,忽然发现这些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自己身上。
“……做什么,我是他将军,又不是他爹娘。”他有些紧张。
方慕之又摇了摇折扇,“人家父母将人托付给你,你也相当于长辈了,替他做主庆贺生日,不过分吧?”
好像说得有道理,季别云想拒绝却找不到理由。
最后一大群人都去了谷杉月在的那家酒楼,替卓安平临时办了一场简单的生日宴。
季别云把玩着酒杯,安静瞧着桌上的热闹。
徐阳已经和戴丰茂喝起来了,还给卓安平灌了好几杯酒,把那小兔崽子喝得两颊泛红。方慕之虽然嘴上嫌弃,却一直在旁边劝这两人不要给小孩子灌酒,带孩子已经带出了长辈风范。谷杉月也被掌柜允许休息,与他们同桌,旁若无人般吃着菜,偶尔也悄悄喝两杯酒。
窗外夜色朦胧,街市上已经点亮了花灯,数不清的灯盏宛若天河,在宸京内蜿蜒流淌,照亮了整个凉夜。
喝了酒便要说些放肆的话,戴丰茂口齿不清道:“最近那传闻听说了吗?自从襄国公离京之后,就有传言,说悬清寺里的秘宝重新认了主,这不就相当于说江山社稷也会……”
“戴丰茂。”季别云开口打断,“注意场合,再多嘴小心舌头被割。”
戴校尉这才清醒过来,摆了摆手,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最近的确有此传闻,但源头在何处无人知晓,季别云下意识不想去探究。
片刻后,几人又开始谈论起其他事情,说着说着话题回到了小寿星身上,徐阳与戴丰茂争论起来这熊孩子该练什么兵器。
“练什么剑啊,卓安平这个子拿一柄剑不就像捏着一根绣花针吗?你别在那儿胡说……还是刀最好。”戴丰茂醉醺醺道。
徐阳皱着眉反驳:“你别看不起剑,它就是轻巧,就是方便制敌,不像你们军中那些刀一个比一个笨重。”
“那你怎么不问问卓安平自己的意见?”
“问就问!”
卓安平被夹在中间,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眼巴巴地给远处的方慕之递了一碟冰雪冷元子。
季别云在圆桌对面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给自己斟了第三杯酒,转过身朝观尘举了举,“所谓太平盛世若如今夜一般,我也算有幸得见了,不醉不归。”
观尘专注地看着他,“今夜喝醉了也有贫僧守着施主。”
他笑意更深,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将杯盏随手一放,拉着僧人的手臂起身,“走,我们出去转转。”
季别云不顾其他人阻拦,拉着观尘走出酒楼,融进了灯海之中。
他带着微醺醉意,抬头傻傻地看着那些灯火和头顶的银汉,看久了便觉头晕目眩,幸而有观尘悄悄扶着他。
“……我想把这些都带回府上。”他喃喃道。
身后有少女听见了他傻兮兮的胡话,纷纷笑了起来。他转过头去,只见两位姑娘一人提了一盏花灯,略带打趣地对他道:“哪有这样贪心的人,公子把灯都搬回家了,我们看什么?”
说罢便笑着离开了。
季别云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转头对观尘告状:“我被人取笑了。”
然而观尘嘴角也带着笑意,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一旁摊位上买了一盏花灯,走回来递给他。
“你可以将这盏带回季宅。”
他低头看过去,观尘买的竟然是一盏走马灯,里面的图画正在转,就像是人骑在马上你追我赶。
季别云接过来,稀奇地瞧了好一会儿,嘴上却道:“怎么买了个小孩的玩具。”
“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上元节时曾得过一盏走马灯,不过被摔坏了。”僧人也垂眼看着其中灯光。
他笑了起来,与观尘并肩漫步在街市上,手里的走马灯吸引了不少小孩子的注意,很是威风。
“观尘大师人真好,给我买这么贵的走马灯。”他又起了调戏和尚的心思,“是不是要我也回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