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这位师父,”他冷冷打断对方尚未出口的责骂,抬起手,“帮我找个能劈开这玩意儿的东西。”
“你还敢去找他?!”妙悟眼底泛着血丝,“你还不滚出悬清寺,一辈子都别再回来!没了你观尘或许还能回归正常!”
季别云几乎不能思考,他维持着最后一分清醒,又重复了一次:“去帮我找东西来,劈开铁链,不然以后我放火烧了你们整座悬清寺,再杀了你们每一个道貌岸然的和尚,我不怕杀孽。”
妙悟最后还是去了,不知从何处找到一把劈柴的斧头,扔到床前便离开了。
季别云捡起斧头,将四根铁链一一砍断,跌跌撞撞朝外走。
他没去过胜境殿,便看着火势的方向一点点找去。
路上的一切都变成了破碎的梦境,他看不清,仿佛所有感官都被封住,就连光脚踩在地面也感觉不到,眼里只有那片火光。
等他终于来到胜境殿附近时,此处却只有观尘一人的身影。胜境殿是一座独立的大殿,与其他建筑隔得很远,附近也没有树林,故而孤零零地燃烧着。
僧人站在不远处面朝着胜境殿,背影孤寂落寞。
季别云终于找到了想见的人,再也忍不下去,喊了一声“观尘”。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实际上淹没在了大殿被火瓦解崩塌的声响之中。
然而观尘还是听见了,转身惊讶地看向他。
“你怎么来了?”
他靠近了一些,抬头看向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却觉得很是陌生。
“先帝是在这里驾崩的吗?”他问道。
观尘有片刻的僵硬,脸上的担忧关心渐渐褪去,变成了一张冰冷的面具。
季别云固执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不愿退缩,又问了一次:“先帝是不是死在这里?”
下一瞬,僧人转过了身,背对他继续看向无法挽回的火势。
“不是。”观尘答道,“先帝是在宫里驾崩的,不过在胜境殿时他已经病了。”
一旦承认,裂痕便无法再粉饰,观尘用一种旁观者的语气平静地说出了真相。
先帝征战多年,毕竟杀伐重,到了晚年心病渐渐地也变重了,故而常常借拜佛来平息内心焦虑。起初都是觉明禅师为先帝讲经,但禅师随着年事增高身体也不再硬朗,便将此事交给了悬清寺大弟子,也就是观尘。
讲经的地点定在胜境殿,先帝往往会屏退所有人,独自坐在屏风后。
“你也知晓我懂熏香,当时我在香炉之中加了一味药,若遇上神思郁结之人可致心神恍惚,甚至多生梦魇。”观尘道,“先帝疑心重,却不会怀疑到我身上,他只会怀疑过往的杀孽都找了回来,从而更加迫切地寻求佛祖庇佑。”
不远处,胜境殿的大梁终于不堪重负,开始往下坍塌。
等到巨响声过去,观尘才继续道:“可是佛祖没有庇佑他,一日日过去,先帝精神愈发不济,即使有太医诊治也治不好心病。最后那段时日,我在殿内多放了一道衣架,进殿之后会将沾雪的外袍搭在上面。隔着一道屏风,那影子在恍惚之人眼中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魂,先帝一生杀的人不计其数,或许他也不知是哪一个人死后前来索命了。
“七日之后,先帝在宫中驾崩。宫里太医大概从头至尾都没能查出病因,最后给的说法是突发心疾。之后便是国丧,觉明禅师身体不便,我代为主持法事,诵经四十九日直至大葬。”
观尘说完之后便不再开口。
季别云在听到一半时便闭上了双眼,此时再次睁开,只觉得火光刺眼。那里面烧的是什么呢?先帝的阴魂还是观尘的杀孽?
过了许久,他才压抑着情绪道:“大赦天下虽是自古以来的惯例,可过去也不乏例外。你在赌,用一条人命和自己的杀戒赌我平安回来。”
这一次观尘沉默了更久才转过身,垂眼看向他。
“你是为了我才破杀戒,这条人命……可先帝是无辜的……”他语无伦次,什么都想说,可又觉得再怎么说都是徒劳。
“你觉得先帝真的无辜吗?你是以为柳家的冤屈与他没有半点关系,还是以为他晚年因疑心而错杀的人不够多?”观尘忽的顿住,无力地笑了笑,“罢了,无论如何都是我破了杀戒,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季别云带着怒气反驳道,“你想自己一人担下这份罪孽,我不答应,既是为了我,那必然有我的一份。”
僧人平静得多,“别云,你何必如此?若是觉得我罪恶虚伪,大可以离开,我不会怪你,也不会收回曾经那些承诺。”
季别云抬手抚上观尘的脸,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出一丝温度。明明烈火如此滚烫,僧人眼里却一片冰冷。
“杀人的过程如此漫长,你是不是更痛苦了?”他轻声道,“看着一条性命在自己手里慢慢死去,你会不会不敢抬头看佛祖的目光?”
他察觉到观尘的面具有破裂的迹象,便继续道:“没关系,我不觉得你罪恶虚伪,也不会离开你。我帮你分担那些痛苦,陪你一起承担罪孽,陪你一起破戒,好不好?”
观尘眼里的冰在渐渐融化,低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季别云的痛苦终于找到了出路,路的尽头是面前此人。
“知道,妙悟说你僧不僧人不人,那又如何?就算坠入深渊,你还是观尘,还是赵却寒。”
观尘看了他许久,忽然看似没头没尾说了句:“我与佛的缘分是强求来的,不想连与你的缘分也要强求。”
季别云听懂了,他笑了笑,“你是在后悔将我锁起来吗?”
僧人没有回答。
“这件事以后再找你算账,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道,“既然已经破戒,我想听你说一句爱慕我。”
胜境殿还在坍塌,而烈火中观尘低下头,两人额头相抵。
“我违背了佛法,心悦于你,愿因果轮回对我降下惩罚,以抵消我之罪孽。”
季别云看着观尘略显苍白的唇,抬头亲了上去。
柔软双唇一触即分,他轻声道:“别反悔。”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文案内容啦,人家想要那个星星
_(:з」∠)_
第91章 低语绵
那场火观尘让它烧到了最后。
所有前来救火之人在一开始就被他阻止,悬清寺所有人都不得靠近此处,胜境殿一直烧到天光大亮才渐渐平息。
而羽林军也在这时突然撤离了。
悬清寺重归平静。
季别云被观尘带回了是名院,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他之前没有察觉,回来时才觉得脚底疼痛,仔细一看已经被许多小石子划破,应该是在奔去胜境殿的路上就受伤了。
观尘拿了药来,极其自然地单膝跪在跟前,抬起他的脚放在膝上,仔仔细细地替他清理那些细碎的伤口。
季别云垂眼看着,那些轻微的疼痛并不严重,只是偏偏在脚底,有些折磨人。观尘的动作很小心,可正是因为太过小心翼翼,所以弄得他有点痒。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忽然开口:“为什么烧了胜境殿元徽帝就会收手?”
观尘将取出来的石子扔在地上,一边道:“你听说过先帝曾经历的那场大火吗?”
“什么?”他有些茫然,片刻后想了起来,“是在大梁建立之前吗,传闻有佛祖相助的那场火,让先帝得以逃出敌军埋伏?”
僧人点点头,“那时候先帝所率部队折损严重,在山穷水尽之时夜宿在一处破庙外。那座庙里只剩下一个老和尚,老得快要死了,还得了一身的病。他不让先帝在那里驻扎,说自己有时疫,会让所有战士都惹上,故而先帝只好领兵屯驻在远处山坡上。”
“疼疼疼……”季别云冷不丁倒吸一口凉气,打断了僧人的叙述。
观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手上安抚地握了握他小腿,“石子扎得太深,忍一忍。”
季别云也不是不能忍,只是在观尘面前,他故意装得娇气了一些。
“是你下手太重了。”他故意道。
观尘果然更小心了,动作也慢了下来,片刻后才继续说起那个故事。
“那天夜半,破庙突然走水,先帝让人去救火,再把那老和尚救出来。但和尚不肯出来,就坐在大火之中,对着那尊已经破损大半的佛像念叨,一直重复一句话。”僧人顿了顿,“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火势越来越大,之后破庙被烧塌了,老和尚也死在了火中。”
季别云听得入迷,忍不住插话:“就那样死了吗?他为什么会认为自己会入地狱?”
“因为那场大火吸引来了埋伏的敌军。” 观尘说得很慢,“敌军以为是先帝的部队着了火,纷纷赶过去,最终却被屯驻在山坡上的军队包围击溃了。先帝经此一役收获了许多粮草物资,敌军也投降了不少人,基本都被收为己用了。从此梁军士气大振,一路乘胜追击,再没有经历过走投无路之时。”
“所以先帝才会那么信佛?”他问道,“就是因为那场火救了他,也救了未来的大梁?可是这个故事听起来未免太神神叨叨了,很多地方我都觉得有纰漏,这些细节你从哪儿听来的?先帝亲口跟你讲的?”
观尘不置可否,“是先帝跟我讲的,或许真也或许假。我也不知先帝内心是如何想的,可这件事的确能为我所用。”
季别云渐渐明白过来,猜测道:“所以你烧了胜境殿,对外说是佛祖又降下庇佑,消解了这次异象?”
“是。”僧人微不可见地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嘲讽,“所谓真假虚实,人们生活在现实之中,却总是需要一些幻想,不是吗?”
“好吧,可我还一个疑问。”他好奇道,“那你总不会直接递一封奏章或者信到宫里吧,总得有哪个人会被你选中,替你得罪皇帝,就像上次你教我扳倒御史台一样。”
观尘对他几乎知无不答:“我让贤亲王给相府送了信,今日早朝上大约已经有人提起了。”
“好啊,所以你一早就计划好了,害我白白担心。”季别云俯下身来,有些生气,“又是贤亲王,又是丞相,你身为寺院住持人脉还挺广的嘛。”
僧人认错态度良好,“是我的过错。”
他故意冷笑一声,“你错处多着呢,反正现在悬清寺也安全了,我得跟你一一算账。”
“要先给你上药。”观尘拿过桌上一个小瓷瓶,垂眼看见他伤口的时候神色不太好,“一急起来便什么都顾不上了,好歹是你自己的身体,你要学会自己保重。”
局势一变,季别云心虚起来,“……那这个药涂上之后痛不痛啊?”
观尘没有回答,药粉直接被抖落在伤口上。季别云感受到了尖锐的刺痛,对他而言只是小打小闹,但他故意喊了一声“疼”,低声嚷嚷:“确实好疼,早知道上药这么疼,那时候我就该冷静下来把鞋穿上。”
面前的僧人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处理好伤口之后才抬起头来,“好了,你先想想如何跟我算账,我去去便回。”
说罢便起身走出了房门。
直到人影消失,季别云才收回视线,转了转手腕。
锁链被他砍断之后,镣铐还留在身上,观尘只来得及给他处理脚上的伤口,故而镣铐都没解开。他盯着那东西看了好一会儿,猜不透那和尚替自己戴上时是什么心情。
正沉思着,观尘端了一盆清水进来,放在了桌面上。
“你要做什么?”季别云刚问完,便见到僧人朝自己笔直走来,轻车熟路地抱起他,又放在了床榻上。
“给你赔罪。”
观尘从怀中拿出钥匙,将四个镣铐一一解开,然后随手扔在了地上。
手腕和脚踝都有不同程度的淤伤,观尘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凝视了片刻起身走到桌边,从那盆热水里捞出巾帕拧干。之后又将巾帕盖在他手腕上,用手掌圈住他两边手腕轻轻揉了揉,像是试图将淤青揉散。
季别云乖乖伸着自己的双手,突然开口道:“其实那夜世子还跟我说了别的。”
观尘一顿,抬起头来,虽然不见之间的疯狂模样,眼里还是布满戒备。
“他说在宫里的那几日我经常偷偷看你,”他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这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出来。”
观尘没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
季别云被盯得害臊,移开了视线,“所以说嘛,你真的该被我狠狠揍一顿。石屋里你那副模样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你,大冬天的时候你被管家带进我房里,还没出家,身上也没有半点佛性。看起来就像是孩子堆里最不好惹的那个霸王,眼神很凶,看我的时候没有好脸色,我还以为你会冲上来打我。”
“没有好脸色?”僧人终于开口,语气不太赞同,“我不记得自己对你凶过。”
“有!怎么没凶过!”他反驳道,“你出家之后,我刚去灵东寺找你玩的那段时间,你对我可凶了。而且有一次我被大和尚发现了,他欺负我年纪小不敢跟父母告状,骂我是个享不了福的短命鬼。我气得跑去找你,结果还没说话你就让我走,别再去灵东寺。”
观尘脸色沉了下去,“他骂过你?”
季别云还想添油加醋再卖惨,忽然觉得对方力气重了一些,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你不是享不了福的短命鬼,不要听那个人胡说。”僧人语气认真而笃定,掀开了已经变凉的巾帕,轻轻摩挲着那两只手腕,“我那时让你走也只是怕你爹娘发现,你会挨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