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只想回到悬清山,最好回到是名院里,一醒过来就能见到观尘那张脸,对着他说话也好念经也好,只要能听见那和尚的声音他就满足了。其实不在悬清山也行,随便找个远离宸京的清静地界,就他们两个人过日子。若自己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就拉着观尘去其他地方看看,走遍南北每一处好风光。
他想象着自己与观尘在一起的模样,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笑过之后又觉得自己有点傻。
隔壁院子的树枝跨过墙伸到了这里,一阵寒风吹过,一片枯黄的叶子晃晃悠悠落了下来,正掉在他怀中。季别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混乱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句诗,是他小时候学过的。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冬天就快来了,以往在戍骨城的每个冬日都只会带来痛苦,但今年不一样,他甚至开始期盼。多冷都无所谓,总归有观尘陪着自己。
他记挂着还在远方等待自己的好景,视线中的望楼却忽然挂上了一面巨大的白旗,在风中飘摇。
戴丰茂成功了,再过不久援军便会赶来。
季别云终于能放心地闭上眼睛,他不得不睡一会儿,只希望梦里能见到某个和他吵了架的臭和尚。
*
万良傲死后,叛军不成气候。无人能继承万良傲的野心,终究不敌宁远军的进攻,节节败退。不出两日,穹水以南已被宁远军全部收复,且大军乘胜追击,渡水北上。
季别云被接回大营之后过又开始养伤,军医对他已经无话可说,只是在处理好伤口之后语重心长地问他还想活多少年。他从前都是不要命地活着,只求能活到为柳家翻案的那一日,可如今被这样一问,他终于开始害怕了。
季宅里煎药的炉子还没扔,那些药方子也都要跟着自己好几年,他实在不该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好在这场仗已经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再过不久就能班师回朝了。
然而在渡水之前,他突然收到了一封密旨,元徽帝召他单独回京。圣旨中并未提及所为何事,也未解释为何单单让他一人先回去,但他怎么会不知道元徽帝意图,这是要秋后问斩了。
想来也好笑,三位将领之中元徽帝偏偏认准了是他抗旨……对他如此了解也实属不易。
季别云一身的伤才开始将养,便不得不又踏上千里跋涉的路程。
与他同行的只有卓安平,他不放心那熊孩子在自己视线之外蹦跶,强硬地将人也捎带了回去。
一路上又同去时一样日夜兼程,但他心中竟无比安宁。
让他们撤兵的那道圣旨从头至尾只有三人看过,因此天下人根本不知晓大梁皇帝曾试图议和割地,只知道宁远军诛杀了万良傲,将大梁国土再一次收回囊中,故而元徽帝的面子终究是保住了。
季别云也不怕被治罪,他抗旨抗得偷偷摸摸,皇帝想治他的罪也找不到由头,只能忍气吞声,还得在战后奖赏他军功,
路上所见已是秋景,他越靠近宸京越是迫不及待。
……只因那座城里有个他想见的人。
也不知元徽帝召他回京一事有多少人知道,观尘应该没得到消息吧,若忽然见他回去了会是何种反应?还在生他的气吗?
他期待不已,然而一想到自己身上添了这么多道伤,便又不敢见了。他怕观尘看了难受,更怕观尘将责任又揽在自己身上。要不要索性在右骁卫营内偷偷养伤一段时日,待好得差不多了,再去见观尘?
在满心纠结之中,季别云赶路的速度却不减,只用了七日便快马加鞭赶回了宸京。
然而都说近乡情怯,当他越来越靠近城门时,的确情不自禁慢了下来。
卓安平当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好几次将他甩在身后又不得不停下来等他。到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奇怪问道:“一路上几乎没歇过,难道不是赶时间吗?怎么这会儿突然慢下来了,将军伤口颠疼了?”
季别云确实一身都疼,但那不重要。他又跟上卓安平的速度,避开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与行人,一颗心躁动不安。
“也不是很赶时间……”他胡乱答道,“宸京好像比我们走之前更热闹了。”
“那当然了,仗都快打赢了,宸京自然不像一开始那么阴云密布。”卓安平说着说着又偏去了别的话题,“只是我们回来得太匆忙了,什么东西也没带,就像是没去过一样。”
季别云一心望着远方,没怎么听这熊孩子说话。
卓安平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不对,这不是还带了一身伤回来吗。”
这回他听得清清楚楚,心事被恰巧触动,有些无语地转过头瞥了一眼,心想这熊孩子还是那么嘴欠。
“……真是谢谢你提醒我。”
卓安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他肩膀,“将军,又渗出血来了。”
季别云身边亲近的人,大多数都对他的身体极其担心,能做到对他如今这副凄惨模样见怪不怪的也只有卓安平了,从这点来说他们俩挺像的。
他稍微走了走神,心想若柳家不出事,他或许会在爹娘的管教之下变成卓安平现在的样子,有担当但缺心眼,没心没肺也从不忧虑。只不过同为都尉之子,他们的路在一开始就截然不同,也无所谓谁的更胜一筹,都是命数罢了。
“算了,总是要见的。”他叹了声气,扬鞭加快速度,“赶紧回去是要紧。”
季别云没有再管什么近乡情怯,一口气跑回了宸京。季宅悄然无声,青霜正在门外打扫落叶,猛地看见他们两人,差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是卓安平眼疾手快帮忙扶住了。
他翻身下马,没力气把人拉起来,只好蹲在青霜面前问道:“府上有客人吗?”
“没……没有,东家您怎么突然回来了!我不是在做白日梦吧?”青霜抱着扫帚一脸怀疑,“也没听说大军回朝的消息啊?”
季别云笑了笑,又问:“徐管家呢,他回来了吗?”
青霜终于回过神,急急忙忙往里面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徐管家——”
他跟在后面,不疾不徐走了进去。在他离京的这段时日里,季宅被打理得同以往一样,仿佛还停留在一月前。
青霜又喊了几声“徐管家”,便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在里面响起:“怎么咋咋呼呼的,发生什么事情了?”
徐阳从屋内走出来,猝不及防看见了他,顿时呆住了。
季别云嘴边的笑意更深了,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仿佛刚刚在右骁卫大营练完兵,抽空回季宅用晚饭,寻常得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
“帮我准备衣裳和马车,待会儿得进宫面圣。”他从徐阳身旁经过,继续嘱咐道,“还有帮我给悬清山递个信,就说我从宫里回来之后必须得见到人。”
季别云没听见脚步声,回身一看,卓安平已经拉着青霜朝厨房跑去了,而徐阳还呆愣在原地。
“徐兄醒醒,我还得拜托你帮忙呢。”他挥了挥手。
徐阳忽然呼出一口气,像是活了过来,慢慢走到他身边。
“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就好。”
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不止一人记挂着他的平安,这种感觉让他有些鼻酸。
徐阳打量了他一眼,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走吧,我去给你准备衣裳,不过得先叫大夫过来……作孽啊,见不得。”
季别云再次迈步朝北厢房走去,语气轻松:“都是些皮外伤,休养几日便好了。”
“得了吧,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谁还信啊?”徐阳话音有些沉重,“也不必给悬清山那位送信了,他几乎每日都会来。”
他心尖一跳,忙问:“他来做什……他一般什么时辰来?”
他们走进了北厢院落,徐阳叹道:“说不准,但这两日都是夜里,来待一会儿便走了,什么也不做,只是……”
季别云一听这话里的犹豫,便忍不住紧张,就怕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
徐阳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怎么还如临大敌的模样,我是想说,观尘大师每日都会守着一盏灯,你自己去看看吧。”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匆匆跑进房间,一进去便看见了那盏曾被他摔碎的走马灯。
临走前,他特意将灯从床头取下放进了角落,毕竟坏了,也没了观赏的意义。可那盏灯此刻又被挂在了床头,他走近一些,发现里面被摔坏的地方都被补上了,又变回了他们在灯市上买下的样子。
季别云伸手探向腰间的却寒刀,轻颤着紧紧握住。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卷啦。收尾阶段有点卡文,不想烂尾,抱歉迟到了orz
第104章 再次重逢
季宅重新热闹起来,上一回替他看病的大夫又一次被请来,而空置许久的火炉也又一次煎上了药。厨房里好几个人忙碌着,抬了几桶热水去北厢房,再拿出来时水已经被染成了血色,不知洗了多少伤口才会变成如此颜色。
季别云终于变回了人样,但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和出征之前相比身子更加单薄了,脸色也苍白,藏在衣裳下面的伤口不计其数。
他不小心在铜镜里看了自己一眼,恍惚间以为自己才从戍骨城里出来,三五天没吃过饭的模样。因此他不敢多看,还让徐阳将镜子收走,免得见了心烦。
待收拾齐整了,药也煎好了一服,徐阳拿着碗堵在门口,说不喝不准出门。
他只好三两下灌进肚子里,急匆匆出了季宅。离天黑还早,他想尽快见过元徽帝,等他进一趟宫再回来应该能刚好见到观尘。
季别云拉着徐阳坐上了马车,却坐不住,掀起车帘不住地朝外面看。
“是元徽帝召你提前回京吧?”徐阳问道。
他靠在车壁上点了点头,没个正形。
徐阳话里满是忧虑:“不是什么好事吧?若是好事,只需等大军凯旋,到时候该封赏封赏,但唯独把你叫回来……”
季别云收回视线,不知要不要坦白。若如实回答了恐怕又得挨骂,但已经到了这份上,想瞒也瞒不住了。
“其实是因为……”他清了清嗓子,“我违抗了圣旨。元徽帝原本打算让宁远军撤退至穹水以南然后议和的,我出主意将圣旨截下,之后发生了什么你应该也知道了。”
于是他看见徐阳的脸色越来越差,到最后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沉默了许久,徐阳终于骂了出来:“你真是能耐啊。”
季别云厚着脸皮笑了笑,“徐兄谬赞了。不过你既然已经回到宸京,想必是在灵州查到了什么线索吧?”
他转移话题的方法太过生硬,徐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也配合着答道:“是查到了,而且我还从段文甫嘴里诈出了他家人的下落。”
他这下是真的惊诧了,正等着下文,却见徐阳却老神在在地往后一靠,“但是你不如先想想如何应付宫里那位,咱们再过一会儿就到了。”
季别云讪讪地收回激动情绪,“能怎么应付,反正他也不能杀我。”
徐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而他掀开帘子朝外望去,企图装傻。
马车已经行至集市,他许久没见到如此太平又热闹的景象,忍不住看得入了神。瞧见什么吃食都想去买,那种首饰摊上的小玩意儿他也觉得稀奇,想把整个小摊都卷起来带回季宅。
然而季别云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观尘!是观尘吗?
会不会是他看错了?
他立刻坐直了,急急忙忙地喊了几声“停车”。
“怎么了这是?”徐阳以为出了什么事,紧张道,“伤口裂开了?”
季别云不等马车完全停下就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回头望去,观尘已经离他很远,朝着相反的方向一直走着。不过一两个月没见,他却觉得那背影无比陌生,又无比孤寂出尘。他几乎以为僧人会走到红尘之外,从此再也不回头,再也不贪恋他带来的心安与心忧。
他从未感到如此慌乱,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让对方为他停留在这红尘俗世。可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他连喊观尘的名字都是逾矩,是亵渎。毕竟整个宸京都不知道,悬清寺的那位住持还有一个关系亲密的俗世好友,亲密到能省略“大师”二字直呼法号,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藏着隐秘而热切的情绪。
可他还是不由自主跟了上去,拨开人群的阻挡,脚步越来越快。
“观尘!”季别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后知后觉自己竟喊了出来。
无数双目光投向他,但他只看着远处的那个背影,心跳如擂鼓。高僧又如何,悬清寺住持又如何,他只知道那是观尘,是从幼时便注定了的缘分。千千万万人之中,偏偏他们的命绑在了一起,早已成为了彼此的半身。
僧人背影一滞,停了下来,季别云也停下了脚步。
他像是期盼着一切美好的事物,紧张得捏紧了衣袖。观尘转过身来,在喧闹的长街上一眼看向他,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瞬间抚平了他所有不安。
季别云愣在了原地,追过来的时候他不顾一切,现在却又手足无措。
他该走上前去吗,还是该等着观尘走过来?第一句话又要说什么,道歉?还是说自己身体好得很,一点伤都没有?
在他犹豫之时,僧人已经朝他走来。这一瞬长如永昼,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呆呆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