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拥挤的灯市分别,又在熙攘的街市上重逢。那夜的争吵浮现在眼前,在今日的秋阳中化作一道暗伤,如同他身上那些被掩盖住的伤疤。
观尘走到身前,低头看向他的眼睛。
“回来了。”声音轻柔。
他点点头,垂下双眼又抬起来,有些局促地指了指身后停在远处的马车,“我要去一个地方,你陪我吧?”
“好。”僧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季别云不像观尘那么自然,就像从未分别过一样,他有些生涩,纠结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什么都不问就跟我走吗?”
观尘越过他往马车的方向走,声音落在微风中:“只要你愿意让我跟着。”
他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去时观尘已经坐上了马车。
如同他赢下登阙会打马游街时一样,三人一人占据一边,氛围也同样微妙。只不过这一次另有微妙法,季别云想跟观尘说话又碍于徐阳在场,同时又怕徐阳将他的伤势透露出来。他只好沉默地坐在那里,脑中飞快地思考能说的话题。
徐阳咳嗽两声,开口道:“观尘大师这是往季宅去吗?”
“是。”观尘答道。
“那还真是巧了。季将军上午刚回来,收拾了好一番才出门,一出来就正好遇上大师。”徐阳极其刻意道,“我们正要去宫中,他违抗了圣旨,估计是要去挨骂了。”
季别云闭了闭眼睛。他就知道,徐阳不会放过告状的机会的。
果然,僧人看似平静地开口:“违抗圣旨?怎么违抗的?”
他毫无底气答道:“就是……皇帝让我退兵,我没退,还攻过去了。”
“有勇有谋,不错。”观尘道。
季别云猛地抬头,在徐阳脸上看见了和自己一样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对着和尚问道:“你竟然夸我?”
观尘瞥了他一眼,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他心神一凛,直觉即将有危险发生。
“只是太过冒险,你以后得改改爱赌注的毛病,不是每一次都能赌赢的。”
徐阳怀疑自己听错了。观尘大师刚刚没说“施主”,说的是“你”,这就算了,语气还如此亲昵,仿佛管教季别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俩最终还是搞到一起去了。
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太过多余。
“那什么,”徐阳又咳嗽两声,“我在灵州拿到了段文甫诬陷柳都尉的证据。”
两双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徐阳稳了稳心神才又道:“你不是说过柳都尉曾拦下过一封密信吗?我去查访了当年柳都尉的属下,找了许多人终于找到一个知道在哪儿拦截的,那人虽然没看过信的内容,却记得是飞鸽传书。既然是信鸽,必然有训练它的人,我又去找了附近所有饲养鸽子的地方。”
他说到此处停下来歇了歇,本以为季别云会迫不及待让他赶紧说下文,但少年神情有些阴沉,不知在想什么。刹那间他似乎明白了一点,或许是因为痛苦又无知了许多年,终于要知道真相的时候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徐阳摇了摇头,“南陈被攻下之后,南陈边境的太守家被大梁查抄了,他家养的一批信鸽恰巧卖到了灵州附近一家养鸽场。我把所有鸽子都带回南陈太守的旧宅,挨个试了试,其中有几只直直飞往了灵州。”
季别云终于开口,“应该是飞到了灵州刺史府吧?”
“对,”他答道,“正是当初郑禹所在的地方。”
话音落下之后,徐阳有些紧张地注意着少年的反应,对方太过平静,他反而有些担心,不禁看向观尘寻求帮助。
僧人却没有丝毫担忧之意,只是拨弄着掌中佛珠。
“所以,通敌叛国的其实是郑禹?”季别云低着头,仿佛自言自语,语速很慢,“我爹拦下他通敌的密信,郑禹发现之后害怕暴露,于是联合段文甫将罪名诬陷在了我爹头上……段文甫那时身为淮南道监察御史,可以直接上奏先帝,故而短短三日就定下了我爹的罪名。”
少年停顿片刻后,自嘲般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啊。”
徐阳想劝季别云别动怒,还没开口就被观尘看了一眼,似是阻拦。
他愣了愣,观尘却先他一步道:“待会儿我陪你进宫。”
季别云转过头去,神情依旧阴沉,但语气正常了一些:“你怕我在元徽帝面前发疯?”
“我只是想起了以前做过的承诺,你可以尽管做想做之事,”僧人眼神犹如一池静水,却不容置疑,“我去帮你守住退路。”
作者有话说:
他俩距离消除裂痕真正和好还需要一章orz
第105章 带你私奔
宫城永远都是寂静至极的模样,连脚步声都很难听见。无论是宫人还是臣子,进来之后都会不自觉屏息凝神,也不知是怕惊扰了天子,还是被压抑的宫殿扼住了思绪。
内侍在前面引路,而季别云与观尘落后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肃穆的皇城将两人之间的沉默放大,显得有些沉重。
之前在马车里还有徐阳在场,有许多话都不能说,满腹的悲欢喜怒也都得藏着。季别云觉得自己憋得慌,也察觉出身旁这人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两人间的争执毕竟真真切切发生过,说出口的话也都无法收回,他不想两人之间的罅隙就这样留存下去。
他不知从何处说起,想来想去压低了声音开口道:“我看见你把那盏灯修好了,多谢。”
季别云很少对观尘道谢,尤其是在他们相认之后,此刻说出来反倒显得两人更加生疏。
观尘应了一声,却问道:“然后呢?”
他没忍住转头看了一眼,和尚却一心只看着前路。
“我不该不告而别。”他声音又轻了一些。
观尘又问:“还有吗?”
他也垂眼看着脚下的路,那些争吵时的愤怒早已在沙场上消散,可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别人重归于好,因此连道歉也显得笨拙。
“不该在那夜对你发脾气,不该怀疑你的感情,不该说你心悦于我只是出于报答……明明是柳家和我连累了你,要报答也该我报答你。”他顿了顿,“若你没有被我爹娘找来,或许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想得挺深刻,但有些想歪了。”僧人答道,“我不喜欢你说报答二字,也没假设过人生可以重来。”
季别云眉头更紧,他感觉出观尘在生气,情绪压抑得过头了。不问他伤势,不问他战况,也不提那夜的不欢而散,主动跟来也只是为了践行以前的承诺。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过了好一会儿才真正鼓起勇气触碰到问题的根源,“以后我一定对你好,也不跟你吵架了,就算有分歧也不会再说那些伤人的话。”
宫道深邃得仿佛走不到尽头,天光从高高的宫墙投下,在地面拉出一道长影。
观尘短促地笑了一声,听不出高兴的情绪,“你要怎么对我好?”
季别云被问住了。
是啊,他要怎么对观尘好呢?观尘想要的无非是他平平安安待在身边,等到一切风波平息之后,他们重新过上平静的日子。
他们想要的东西都差不多,只是平安而已,但“平安”一词不由他们自己。两人身处漩涡之中本就难以脱身,除非他们都达成目的——季别云为柳家翻案,观尘将悬清寺带出权力斗争。
在此之前,他能给观尘什么?
季别云心里难受得紧,他慌不择言道:“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全都给你……”
观尘忽的停下脚步,将他也拉住,俯身凑近。远处还有值守的羽林军正在巡逻,而前方的内侍停了下来,却不敢靠近也不敢催促。
在压抑得让人难以呼吸的宫城之中,到处都是耳目。偏偏僧人拉着他走到角落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想要的不只是心悦和钟意,也不只是在人群中唤我名字那般简单。”
他愣愣抬头看着,“那你要什么?”
观尘放轻了声音:“要你与我同去同归,要你的爱。你能做到吗?”
他脑子里嗡鸣一片,思绪像被堵住了,只记得那个“爱”字。
“我……我对你的确不只钟意,”他磕磕绊绊道,“我们从小就相识,怎么可能只有……”
“季别云。”观尘打断了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住他现在的名字。
被僧人握住的地方有些疼,手掌刚好按压在伤口上。
“小时候的情谊是以前的事,我说的是如今。我给过你自由了,也不会收回来,但是你总得用一根线绑在我们两个手上,让我不至于弄丢你。”观尘皱了皱眉,“你不能太自私。”
季别云想点头,又想挣脱僧人的桎梏。
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情爱,更没想过会是对观尘。在少年最容易奋不顾身动心的那几年里,他在戍骨城被严寒被人心折磨着,没人教他什么是情爱,他也没能自己习得。
对观尘的动心是他以为最过分的事情了,原来在动心之上,还有爱。
他有这种东西吗?
应该是有的吧,不然他不可能将一个人如此放在心上。
季别云在脑中努力寻找着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却失败了,到最后只是努力又无力道:“我把自己平安带回来了,没死在沙场上……虽然很难,但我从不曾忘记你想让我平安,只是我没办法做到更好的地步了,观尘,我真的已经……我们只会为难彼此这一次,最后的一次,你不相信吗?”
观尘注视着少年,突然松开了手。
没有谁能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心如止水。他不是没注意到少年单薄的身形,比他们在灵州重逢时还要消瘦,也不是没看见对方眼里的热切与爱慕。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无法想象季别云都经历了什么,如何只领着一千兵力烧了叛军大营,又是如何手刃了万良傲还活了下来。
他只是……在庆幸又不忍的同时,没能抑制住那一丝愤怒。守着没有季别云的宸京忍耐了太久,他每时每刻都不确定少年能平安归来。久到想要将少年所有的情绪都归为己有,让少年时时刻刻都记挂着他,想看见季别云也对他失控。
观尘也说不清自己是纵容还是自私了。
而季别云见他不语,又慌乱起来,连忙道:“那你也不能怀疑我的感情……我只是还不熟练,你再等等我,我能给你的。”
他忽然垂下眼笑了笑,方才自己都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把少年吓成了这样。明明想看季别云失控的是他,到头来舍不得的也是他。
“我没怀疑你。”他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走吧,内侍等了好一会儿了。”
季别云跟了上来,固执地与他并排走着。两人宽大的衣袖垂在一起,而在衣袖遮掩下,少年悄悄将手探了过来,勾住了他的手指。
观尘在一瞬间僵住了,季别云的行为还是带了些孩子气,仰头看着他,轻声开口:“那你还生气吗?”
两人走了好一段路,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刚才是不是碰到你的伤了?”
季别云心里柔软的地方又被触及到,他立刻答了一句“没有”,说完又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掩耳盗铃。但观尘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任他偷偷勾着手指。
“我不想和你吵架。”季别云没能藏住声音里的低落,“我刚离开宸京就开始想你了,马不停蹄赶回来也不是为了面圣,是想见你。”
他这话大逆不道,又是在宫里说的,显得更加离经叛道了。
观尘转过头来看他,袖子里也回握住他的手,摩挲了两下,似乎在丈量着什么。
“哪儿都瘦了,又得花好长时间才能养回来。”
季别云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原处,他靠近了一些,声音更小了:“我也想黏着你啊,我以前还想过把你关起来只给我一个人诵经,但是我们身上总有其他责任。再过一段时间,我替柳家翻案,再帮你把悬清寺也从风波里彻底拉出来,我们就私奔吧?”
观尘终于笑了笑,只是浅浅地扬起唇角,笑了一瞬。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带着我私奔?想把我带去哪里关起来?”
他几乎忘却了自己身处宫城,或者说已经不在乎他人会如何看自己与观尘的关系。他只是勾紧了僧人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带你浪迹天涯?我负责舞刀卖艺,你就在一边念经助兴,岂不美哉?”
僧人神情有些无奈,“是,想得挺美。”
两人已经走到了文英殿外,不得不松开手。
季别云有些舍不得,突然就觉得元徽帝更加扫兴。观尘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安慰地看向他,“去吧,我就在这里。”
正巧内侍通报过元徽帝,宣他进殿。
他又看了僧人两眼才跨进文英殿,然而不过走了两步,脸上的笑意便消退下去,又变回了那个锐利的季小将军。
文英殿的桌上永远都有那么多奏章,季别云甚至觉得比上一次看见的更多。想来是因为战事,烽火狼烟一起,大梁上上下下的事宜就多了起来,更何况他也听徐阳说过了皇陵之事,朝中劝谏的奏章只多不少。
他走到桌前,对着正在看奏章的元徽帝行了军礼,“臣季遥,参见陛下。”
“嗯,回来了。”元徽帝状似随意地答了一声,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起来吧。”
季别云从地上起身,恭敬地立在原地,安分得仿佛任凭发落。
元徽帝将手上的奏章抛到一旁,又拿了本新的,一边看一边道:“朕已经下令将传旨的人全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