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渔松了口气,又道:“冯大哥他...他平日里不那样,很温和的。”
元溪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周子渔,神秘兮兮地道:“你和你家冯大哥...相好了?”
周子渔微微低下头,无意识地捏着衣角,半晌之后,才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嗯,他已经在找媒人了,说是谷雨前后,就会来我家提亲。”
元溪没想到他们进展如此之快,惊愕地道:“都要提亲了?”
周子渔双颊微红,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元溪掰着手指头数道:“提亲之后就是定亲,定亲之后成亲,然后,就能和心上人住在一起了,真好。”
周子渔两颊更红了,他挽过元溪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就跟你和严先生一样。”
元溪听了这话,便伸手去搔周子渔的痒,两人闹作一团,半晌之后,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我又不是严先生的心上人,这不一样的。”
周子渔往他这边凑了凑:“你怎知不是?难道你问过了?”
元溪没有反应。
周子渔惊声道:“真的问过了?”
元溪这才点了点头:“他说...我不是他的心上人。”
周子渔有些不信:“何时说的?”
元溪声音极轻:“三月三,上巳节。”
他把那日的事情讲给了周子渔,周子渔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地道:“这也不算拒绝吧,许是严先生没听懂。”
元溪皱了下眉,随后又展颜道:“也许吧,况且,我为何要当他的心上人?”
周子渔似是有些诧异:“你不喜欢严先生么?”
元溪想了一会儿,迟疑道:“我不知道,没想过,喜欢...就是像你对冯大哥那样么?”
周子渔道:“差不多吧,就是一直想见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拿给他,每天发生什么事也想要讲给他听,不论做什么都想和他在一起。”
“我还以为你喜欢严先生呢,不过也好,严先生看上去冷冷的,你若是与他成亲,怕是要吃苦头了。”
元溪虽也觉得严鹤仪有些冷,但却听不得别人说这话,急忙反驳道:“没有,严先生对我可好了,他其实...一点也不凶。”
这时,冯万龙突然从远处走来,冲这边喊着:“子渔——子渔——”
周子渔见是冯万龙,一双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使劲招手道:“冯大哥——”
“元溪,我去找冯大哥了。”
还没等元溪说话,周子渔就跑了过去。
元溪又独自坐了许久,脑袋里一直反复琢磨着这样一个问题:
我到底喜不喜欢哥哥呢?
黄昏时分,元溪缓缓走回家,却不见严鹤仪的影子,他跑去问了问顾大妈,说是下午看见严鹤仪出门了。
元溪也不知道要去何处寻他,便搬了个小板凳放在门口,坐下来静静地等着。
平安村的炊烟升起来了,如丝如线得袅娜着,入目便是一股暖意。
远处传来谁家娘亲的呼唤声,便有在外面疯玩了一天的孩子,一路小跑地向着自家的炊烟奔去。
此刻,元溪确实很想立刻便见到严鹤仪。
不只是「咕咕」直叫的肚子想他,一颗似乎是空落落的心也在想他。
——
天快黑时,严鹤仪才匆匆回来,手里还抱着两个大纸包。
展开油纸,元溪一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炸馓子!”
再打开另一个纸包,里面是几块核桃仁做的糖。
馓子是北国常吃的食物,是用小麦面粉做的。
和好面之后,切成条状浸在油里,醒发足够后,细心地拉扯扭捻,直至成为细长的环钏形态,最后放入油锅中炸制即可。
似乎在《楚辞》中,便有「粔籹蜜饵,有餦餭兮」之类的句子,此处的「餦餭」,指的便是炸馓子。
早些年间,炸馓子这种小吃传到了南国,现下在南国街头也很寻常了,兰溪镇上便有一家炸馓子铺。
元溪跟着周子渔走后,严鹤仪便去了镇上。
新炸出来的馓子香脆无比,馓条纤细,入口即碎,元溪嘴里嘎嘣地嚼着,脸颊上都沾了些馓子渣。
严鹤仪轻轻帮他拭去,随口感叹道:“这几年,南北国关系不大好,往来商贸都被禁了,听说北国有好些不一样的吃食,可惜大概是难吃到了。”
一听这话,元溪似是打开了话匣子:“北国的大馒头可好吃了,又香又软,空口吃起来味道是甜甜的。”
“还有烤饼,切开夹...听人家说,切开之后夹些烤羊肉进去,当是人间美味!”
严鹤仪轻声问道:“你喜欢北国的吃食?”
元溪点了点头:“小时候听人家说过,很...很是向往。”
严鹤仪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道:“那等以后南北国关系好一些,能通商了,咱们便去北国,一同吃它个痛快,如何?”
元溪眉眼弯弯,雀跃道:“好!”
夜里,两人沐浴完之后,便都穿着单薄中衣做着自己的事。
严鹤仪端坐在书案旁,认真抄着要发给学生们的书册,元溪则抱着本严鹤仪给买回来的话本子,倚在床栏上翻看着。
蜡烛都燃了一半了,元溪困得左右摇晃,脑袋在床栏上撞了好几下。
要搁平时,严鹤仪准会来瞧瞧怎么回事,然后哄着元溪睡觉,现在他所有的心思都在笔上,全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在撞了一次重的之后,元溪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朝着严鹤仪望去,只见他仍在写字,脊背挺得笔直。
夜深了,只穿中衣有些冷,元溪想打喷嚏,便把头埋进被子里,盖住了声音。
他起身拿起架子上的外袍,过去给严鹤仪披在了肩上。
严鹤仪写得认真,觉得身上披了东西,便下意识伸手去摸,正好碰到了元溪的手。
他飞速地缩回了胳膊,柔声道:“困不困?先去睡吧,我得多写一会儿,不用等着我了。”
元溪这才注意到,严鹤仪右手虎口处,仍然还缠着纱布,现下一连握了两个时辰的笔,已微微有些渗血了。
“哥哥,你的手...”
严鹤仪把右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又抬起左手揉了揉元溪散着头发的脑袋:“无妨,不疼的,你快去睡吧。”
元溪拿起严鹤仪那只受伤的手,皱着眉头道:“我来写吧。”
严鹤仪宠溺地笑了笑,温声道:“我们家元溪的字实在是太过有趣,不适合抄写教材。”
元溪倒很感谢他没说什么「字如狗爬」,或是「不堪入目」之类的话。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严鹤仪实在支撑不在,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此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床上下来了。
第19章 糊粥
元溪披着外袍,俯身看了严鹤仪好一会儿,直到确认他已经睡熟,这才松了口气。
他把被严鹤仪压住一角的那本册子轻轻抽了出来,又拿起旁边几本空白的,放在了书案对面,研墨展卷,挽袖提笔。
突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放下了手里的笔,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把严鹤仪的被子抱过来,盖在了他身上。
严鹤仪应该是累极了,只闷哼了一声,动了动胳膊,便转过头去继续睡了。
元溪拿起毛笔,接着严鹤仪的那本册子往下写。
他写得极认真,起先还有些慢,后来似是熟练了,便快了起来。
书案上燃着两只蜡烛,烛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了墙上。
元溪写了一会儿,放下笔揉着手腕,一转头,就看见了墙上自己和严鹤仪的影子。
他离蜡烛近些,因此影子格外大,衬得严鹤仪的影子娇小地缩成一团。
元溪抬起胳膊靠近严鹤仪,墙上他的影子就触到了严鹤仪的头,元溪的嘴角微微上扬,觉得自己的身躯特别伟岸。
册子上都是元溪烂熟于心的东西,他愈写愈起劲,一口气完成了将近四本册子。
私塾现在总共有十四个学生,现下两人加起来,已写完了整七本,明日大概就能完成所有的了。
天已经没那么黑了,元溪轻轻揉着熬红的眼睛,算了算时辰,觉着大概快到寅时了,便放下手里的笔,然后把笔头转回了原位。
他翻了翻自己写好的那四本,满意地点了点头,把它们整齐地放在严鹤仪写的三本上面。
之后,他又觉得不太妥,便把这几本册子杂在了一起。
做完这些,他又给严鹤仪裹了裹被子,便钻到床上去了。
——
日头起来了,一缕光透过窗缝射进来,投在了严鹤仪微颤的睫毛上,暖烘烘的。
严鹤仪动了动眉头,缓缓睁开了眼睛,立刻又被那束日光刺得眯了几下。
垫着脑袋的那只胳膊已经麻了,他迷迷糊糊地反应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昨夜自己是趴在书案上睡的,身上还裹了厚厚的一层被子。
“怎得在这儿睡着了?”
他自语了一句,转头向床上看去,只见被子罕见地被叠了起来,却不见元溪。
“小祖宗起这么早,不会又闯什么祸了吧?”
他正要起身去寻,无意间瞥了一眼书案,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我昨夜写了七本么?”
“不对,我怎么记得好像没写完。”
严鹤仪翻看着案上堆放整齐的七本书,一脸的不可思议。
“「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昨夜我该是连《论语》的选篇都没抄完,怎得连《大学》都写了这么多了?”
“这注解...倒是做的不错啊!”
严鹤仪揉了揉眼睛,陷入了无限的自我怀疑之中。
他清楚地记得,昨夜自己一直在写《论语》的注解,照着之前抄书的经验,熬到子夜也就最多能写完四本,七本...不可能。
严鹤仪反复数了好几遍,的确是七本无疑,而且笔迹也都是自己的。
闹鬼了?
正当他万分疑惑之时,突然闻到了一股东西烧焦的味道,似乎还有些烟飘了过来。
严鹤仪以为是谁家失了火,急忙跑出来,却见冒烟的正是自家厨房。
不好,元溪!
他快步奔过去,抬脚踹开了半掩的屋门,一把拽过灶台旁那人的手就往院子里跑。
元溪手里拿着锅铲,两颊沾了好几道黑黑的手指印,一脸惊愕地看着严鹤仪。
“没受伤吧?”
严鹤仪抬起元溪的两只胳膊,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见身上没伤,这才松了口气。
“你在这儿呆着,我去灭火,千万别进去。”
说完,严鹤仪便提起水桶去井边打水。
匆忙之中,他无意间又扯到右手的伤口,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元溪似乎格外在意那伤,抢过严鹤仪手里的水桶,拉着他就要进屋。
“先灭火,咳咳咳。”
元溪一脸疑惑:“谁家着火了?”
严鹤仪按住了元溪的肩头:“咱家啊!”
说完,他就提着水桶冲进厨房,绕了一圈,也没发现除了灶台下面,还有哪里在着火。
元溪也跟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灶台下面烧火,不对么?”
严鹤仪被噎了一下,确实没什么不对。
他弯下腰,只见灶台下面的洞里填了满满的柴,几股黑烟不断地从缝隙里往外涌。
“咳咳咳——”
严鹤仪被呛得眼泪汪汪,屏着气把其中几根粗壮的柴抽出来,浸到了院子里的水桶里。
然后,他又跑回厨房,把剩下未燃尽的也都拿出来,扔到水里熄了。
灶台下面被抽去这些柴,通风顺畅了许多,黑烟也逐渐消失了。
元溪伸过脏兮兮的一双手,把严鹤仪拽进屋里,摁在了椅子上,又打开柜子,取出小药箱,拿出纱布、药粉之类的摆了一桌。
他轻轻蹲到严鹤仪面前,捉过他的手,开始一点点地解着他手上那已被血染透的纱布。
元溪的动作格外轻柔,但血凝固在纱布上,粘住了伤口,拉扯之时,免不了让伤口再破一次。
严鹤仪没忍住痛,低低地叫了一声。
元溪抬起眸子,低声问道:“扯疼了么?”
严鹤仪摇了摇头:“还好。”
元溪手上动作更轻了,每揭开一寸,还要嘟起嘴巴吹上几口气;
凉飕飕的,似乎就没那么疼了。
严鹤仪见元溪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嘴角的弧度已抑制不住了。
他喉咙里又低低地叫了一声,接着道:“疼。”
元溪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眉尖微蹙着道:“粘住了,得扯开,我再轻一点,哥哥,你忍一下。”
“呼呼,痛痛飞飞,呼呼。”
严鹤仪被他逗笑了,一颗心已软得不成样子:“你是在哄小孩子么?”
元溪闷声道:“我受伤的时候,阿娘就是这么念的,每次一念,我就不疼了。”
他抬起头来问道:“哥哥,有好一些么?”
严鹤仪似模似样地答道:“嗯,确实有好一些。”
上药的时候,严鹤仪被药粉蜇疼,又夸张地叫了几声,骗元溪来「呼呼」。
突然,他瞥见元溪露出的手腕上,似是沾上了些墨水。
严鹤仪瞬间有了一个不合理但又是唯一可能的想法,他按捺住心中的震惊,故作随意地问道:“我昨夜是何时睡着的?”
元溪没有抬头,边包着纱布边道:“昨夜...大约很晚了吧,我见哥哥一直在抄书,就先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