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四方形簸箩,是村子里传着用的,据说是周婶婆婆当时用过的,一直放在她家里,谁家若是有喜事,便去同周婶借来,归还的时候,要在里头装上些糖果或是染红的鸡蛋、花生。
现在已经快亥时了,顾大妈喧闹了一整日的院子也静了下来,瞧着堂屋里灯都熄了,倒是侧屋里还亮着盈盈的烛光。
这个小祖宗,习惯还是没变,也不知他自己睡觉会不会怕?
严鹤仪一方面担心他睡不着,一方面又想着他睡不着才好,这样就能知道跟自己一张床的好处,现下也可以同样想着自己了。
又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严鹤仪实在是燥热得很,索性起身下床,披上长衫坐到了院子里。
天上星辰朗朗,月亮格外清晰,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微风吹过,严鹤仪又裹了裹身上的长衫,托腮仰头地瞧着月亮出神。
小祖宗啊小祖宗,真是个缠人魂魄的小妖精。
整日里「哥哥哥」的叫着,以后就该叫「相公」了吧?
“哥哥——哥哥——”
严鹤仪敲了敲脑袋:都出现幻觉了,真是痴了。
难怪话本里的书生都为情所困,若真是像元溪这样的,哪个不甘愿......
“哥哥——哥哥——”
严鹤仪一句话还没想完,就又听见了几声「哥哥」,软软乎乎,还带着股贱兮兮的劲儿,跟真的似的。
他沿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颗圆圆的脑袋从顾大妈家的栅栏里探了出来,不是元溪又是谁?
严鹤仪瞬间就笑开了花,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还没等他走过去,团子就突然从屋子里蹿出来,跑到元溪脚边打着转儿。
“小祖宗,你怎么出来了?”严鹤仪见元溪只穿了薄薄的里衣,赶紧把身上的长衫给他披上,“怎么不穿外衫?”
元溪把胳膊从栅栏里伸过来,攥住了严鹤仪的手:“睡不着,想哥哥了。”
严鹤仪心里乐极了,回握住元溪的手,见手心儿是热乎的,这才放了心。
才一日不见,俩人就跟分别了好久似的,元溪踮着脚尖往前探身子,严鹤仪明白元溪想要什么,也往前凑凑,同他亲在了一处。
团子似乎知道这俩人在做些什么,闹腾得更欢实了,在栅栏里钻进钻出,还抬着两条前腿不停地往上跳。
两人亲昵缠绵了好一会儿,便一同坐在地上,隔着栅栏拉着手,肩膀也要挨在一起。
严鹤仪这才想起来几个婶娘的告诫,颇有些担心地开了口:“成亲之前不适宜见面,咱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可是,”元溪眨巴眨巴眼睛,委屈地盯着他,“我想见哥哥,很想很想。”
严鹤仪觉得胸口像是裹了一层融化的饴糖,又甜又软,整个人都差点儿晕头转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习俗。
又一同坐了一会儿,元溪忽然道:“哥哥,子时之前都没关系的。”
“什么子时?”
“明日子时。”元溪脸上多了几分正经,“周婶同我说的,成亲之前不适宜见面,是怕冲撞了算好的成亲的时辰,只要子时之后不见面,就没事儿。”
严鹤仪对着月亮估摸了一下时辰,离子时应当还有一阵儿,心里最后那点儿担忧也消散了。
又过了一会儿,严鹤仪见元溪一直没说话,转头去看他,只觉得脸上有滴亮晶晶的东西垂着。
“怎么了?元溪?”严鹤仪抬手给元溪擦了擦脸颊,果真是眼泪。
“我......”元溪有些哽咽,“哥哥,我想我阿娘了。”
严鹤仪不知道怎么安慰,把胳膊从栅栏里伸过去,环住了元溪的肩膀,轻轻拍着他。
又过了半晌,元溪仍是眼泪汪汪的,严鹤仪也跟着难受,不时揉揉他的脑袋。
“哥哥,我有点儿后悔。”
严鹤仪一听这话,感觉鼻子都通了,赶紧问道:“后悔同我...成亲?”
“嗯。”
“为何?”严鹤仪环着元溪的那只胳膊紧了紧,似乎生怕人跑了,“元溪,莫要吓我,可是有哪里不满意?”
元溪抬起蓄满眼泪的一双眸子,“我怕我们同我阿爹阿娘一般,成亲之后便整日争吵,或者就是索性连面也不见,到时候我举目无亲的,离家出走都不知道去哪里。”
不开口还好,一说起来,元溪的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直往下滚。
“不会的,我们不会这样的。”严鹤仪不停地用袖子给元溪抹着眼泪,“我保证。”
“哥哥这么强壮,身上力气这么大,若是以后厌烦了,瞧不惯我了,我再闯祸的时候,也没那个耐性再容着我,抬起手来打我,或是拿个小竹条抽我,那可怎么办?”
元溪说得真切,似乎以后确实会有这回事儿似的,靠在严鹤仪身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严鹤仪愈听愈想笑,但这个时候若是笑出声可就大大的不妙了,他紧紧揽着元溪,静静地听他说这些胡话,手里一直给他擦着眼泪。
明日要成亲,小祖宗看得重视,心里也想得多,又是独自一人来到平安村里,就这样干干脆脆的把终身托付给了自己,自然会觉得不大踏实。
归根结底,也是自己没给足这份踏实。
“元溪,你看着我。”严鹤仪轻轻拍了拍元溪的肩头,让他抬起下巴来,给他擦试着脸上的眼泪,“我向你保证,你说的这些事情,一定都不会发生。”
“我不会烦你,不会厌你,更加不会打你,若是以后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就把我赶出门去,好不好?”
“这几间屋子,还有这个小院儿,后头的菜园子,还有私塾,以后都归你了,你说了算,成不成?”
严鹤仪迟疑了一瞬,又赶紧找补道:“私塾...你若是愿意继续在堂里上课,课堂上...还是得听我的。”
元溪被这话逗笑了,冒出来一个透明的鼻涕泡:“那你得给我几分面子,不许在课堂上说我。”
“我什么时候在课堂上说过你?”严鹤仪从长衫里头的口袋里摸出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帕子,给元溪擤了鼻涕,“上回你带着他们逃了一个时辰的课,我都只是私下里惩戒的。”
元溪似乎是想起了上回严鹤仪「惩戒」他的场景,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见哄好了小祖宗,严鹤仪竟也开始担忧起来,揉着元溪的耳垂告诫道:“那...以后你也不许厌烦我,不许瞧见什么旁的比我好的男子,就想着要把我抛下,唤人家作相公。”
“哥哥惯喜欢吃醋,之前还介意过子渔呢。”
元溪想了想,睁圆了眼睛瞧着他,“再没有比哥哥好的了。”
“吃什么了?嘴巴这么甜?”严鹤仪用拇指拂了拂元溪的嘴唇,那嘴唇就轻轻地颤了一下。
元溪一脸天真:“因为哥哥嘴巴甜啊。”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跑到屋里,拿了一个小布包给严鹤仪:“这些鲜枣儿可甜了,我挑了几颗最红的,给哥哥吃。”
布包打开,里头是红彤彤几颗枣子,个顶个的饱满,都快赶上鸡蛋那么大了。
这几日枣子熟了,赵大娘跟狗娃家都有枣树,丁零当啷地满枝头都是,在日头底下晒干,能放很久。
明明有这么多颗,俩人却偏要同吃一颗,你一口我一口,都甜得直眯眼,也不知道是这枣儿甜,还是眼前这个人甜。
快到子时了,俩人又抓紧时间唇舌相交地亲昵了一番,这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元溪捏着严鹤仪的手:“好睡,哥哥。”
“好睡啊,元溪。”
又不是要分开很久,严鹤仪却有十万分的不舍。
“明日见,”元溪咬了咬嘴唇,“相公。”
声音轻得跟猫儿似的,说完就跑回屋,只剩严鹤仪呆立在原地,抓着话里的尾音儿傻笑。
第70章 红烧肉
这一晚, 严鹤仪几乎没怎么睡着,满脑子都是元溪那声软绵绵的「相公」,外头刚有点儿晨光, 他就起床开始拾掇自己了。
厨房里烧上一大盆的热水,仔细地洗了个澡, 还在水里加了盐巴和花瓣儿。
沐浴完之后, 又换上一件崭新的淡红色里衣,在外头套上了平日里穿的长衫。
还没收拾停当, 喜服待会儿再穿,免得弄上什么水渍之类的就不妙了。
用干净棉布擦干净头发上的水,嫌干得太慢, 又拿了几块棉布换着擦,直到头发都半干了,才用绸布在颈侧松松地挽住了。
可不能这会儿就挽发髻,头发干了会出来毛躁的碎发, 也不能把绸布扎得太紧,否则绸布扎过的地方一会儿就能有道痕迹。
今日可是有的忙, 应该吃些东西的,可严鹤仪心里紧张,只吃半碗粥就觉得饱了。
他也坐不住,把新房和今日要用的东西都检查了好几遍,便在院子里紧张地踱着步。
严鹤仪爹娘不在, 他在村里那些婶娘们眼里也算是个孩子,对于成亲的规矩琐事不大了解, 还是得要经事的长辈来帮忙的。
顾大妈同狗娃的娘充当了元溪的「娘家人」, 周婶同赵大娘便「认领」了严鹤仪, 说是今早用过饭就来的, 严鹤仪觉得自己已经在院子里等了好久,却始终不见人影。
正纳闷着呢,一抬头,东边儿红彤彤的日头刚擦到大槐树顶,严鹤仪顿时觉得好笑,这还远远不到辰时呢,自己可也太心急了些。
旁边院子里有了动静,严鹤仪转头一瞧,见元溪正站在他住的侧屋门口伸懒腰呢,哈欠打得能看见上牙膛,又揉了揉眼睛,才注意到这边儿院子里的严鹤仪。
为了不冲撞算好的良辰,俩人目光刚一碰着,就各自扭过了头去。
“新郎官儿,等急了?”周婶一脸喜气,身上也穿了件新衣裳,是很深的红,瞧着喜庆却不会抢风头,“咱们平安村最俊朗的严先生终于成亲了。”
赵大娘也打扮得很精神,她比周婶年轻些,瞧着却比周婶稳重了许多,“时辰还早呢,严先生,咱们不着急。”
严鹤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把两人迎进屋。
喝了几口茶水,周婶就拉着赵大娘进了新房,还郑重其事地告诫严鹤仪不许进。
新房是跟堂屋通着的,中间本来是隔了两扇帘子,前几日翻修的时候,把帘子撤了,摆上了四扇木质的屏风,也是出自赵景的手艺,整个屋子都显得亮堂了许多。
一面可以同时照两个人的黄铜镜子摆在梳妆台上,这是周婶送的贺礼,赵大娘则送了两个精致的木头圆凳,磨得溜光水滑,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做的。
两层帷幔半开着笼在床上,一层是棉布,一层是细纱,皆是喜庆的大红色。
喜被上绣了大朵的花,是顾大妈两个晚上就赶出来的,绣工虽然没有镇上绣坊那些绣娘的精致,但在平安村也是能排得上号的了,周婶就很羡慕顾大妈这一双巧手,总说自己那双手拿锄头在行,捏绣花针可真是要命。
枕头也是一对儿的,绣着「百年好合」的字样,枕芯儿里头塞的是今年的新棉花,又软又蓬。
把新房检查一遍之后,周婶同赵大娘才拿着带来的小篮子,把严鹤仪按在院子里给他装扮。
头发刚刚干了,难免有几根毛燥的会翘起来,赵大娘用梳子沾了桂花油,细细把每根发丝都梳理了一遍,保证从各个角度瞧,头发上都隐隐闪着润润的光泽,才同周婶一起,给他挽了个高高的发髻,把新郎官的大红冠子戴上,又调整了好几次,才拍拍手,道了声「妥当了」。
大红喜服也是顾大妈给做的,只粗粗地用竹尺量了量腰身,做出来就很合身了。
严鹤仪讷讷地撑着手臂,任由两位婶娘给他一层一层地穿着,这件喜服腰掐得很紧,绣了暗纹的腰带一束,赵大娘忍不住赞道:“戏文里唱的翩翩公子,便应该是严先生这样的吧。”
周婶也忍不住打趣:“早知道是这样,头些年你们还小时,就该哄着严先生同我们家子渔定亲。”
“怎么,我们家小景不好?”
赵大娘作势就要打周婶,周婶笑着躲过去,「亲家母亲家母」地哄了起来。
旁边顾大妈院子里,狗娃他娘带着狗娃也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孩子,都是严鹤仪私塾里的学生,小月跟周子渔、赵景也是前后脚的就进了顾大妈家的院子。
严鹤仪忍不住心里吃味儿:子渔同小景也便算了,小月也能理解,那些孩子们可都是跟着我读了好几年书的,竟也都被小祖宗笼络了去。
吃味儿归吃味儿,严鹤仪还是忍不住悄悄往那边儿探头,想瞧瞧自家新夫郎的样子,也不知同想象里的是不是一样。
两边儿热热闹闹地装扮着,眼看就到了巳时,也就是媒婆算的吉时,新夫郎出门子的时辰。
回首山这一带,新人成亲可以依着自己的意愿,选择坐轿子或是骑马,元溪两样儿都喜欢,纠结了好一阵儿,才决定骑马出门。
两匹红马是在镇上租借的,额前都系上了大红绸子,因为两家离得太近,严鹤仪骑着马接了元溪之后,俩人便要在村里的主街上转一圈儿,再回到严鹤仪家里拜堂。
喜马走得很慢,前头牵马的都是村子里未成亲的哥儿和汉子,严鹤仪同元溪胸前都戴着大红花,一个端方一个羞。
村里人都出门来瞧,不是夸严鹤仪「俊朗有气度」,就是夸元溪「是个从未见过的神仙哥儿」,不过人群里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严先生可真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