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迟疑了一瞬,诚实答道:“姓顾,顾佩娴。”
听了这话, 元溪虽紧紧攥着严鹤仪的手,努力使自己保持着平静, 眼睛却仍是不自觉地睁大了一瞬。
就这么一瞬,那汉子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突然激动地起身,往前趴过去抓住了元溪的肩膀,“你认识佩娴?”
严鹤仪赶紧板着脸把元溪拽到自己怀里, 警惕地瞪着床上的汉子。
“哦,抱歉。”那汉子不好意思地把手缩回来, “是我唐突了, 小公子见谅。”
“你是来找佩娴的么?”元溪搂着严鹤仪的腰, 低声把他安抚好, 然后转头接着对那汉子问话。
“是,”那汉子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同佩娴,少时相识,我答应回家禀报高堂,就来同她成亲,哪知世事无常,这一蹉跎,便是三十多年。”
汉子眼眶里泛起了泪花,微微垂下眸子,似乎是在回忆,“前些时候,两国通了商,我便赶紧办了路引来寻她,到她家一问,才知道佩娴已经搬到别处去了,只知是在这一带,却不知具体的地方。”
“我便一路寻过来,挨家挨户问着,我在北边儿走冰面走惯了,见这里河面也结了冰,便想着走个近路,谁知蠢笨至此,竟掉进去了。”
说到这里,他艰难坐直了上身,对着严鹤仪揖了一礼,“还未谢过这位公子相救之恩。”
“不必介怀。”严鹤仪面色不若刚才那般紧张了,对着他微微躬身还了一礼。
“小公子,”那汉子又问元溪,“你可是...认识佩娴,若是...咳咳咳...若是认识,烦请告诉我她在哪?”
“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元溪的神情有些严肃,“三十多年过去了,你怎知道佩娴是否尚在人世?”
“我......”那汉子一时语塞,脸上的希冀暗淡了一瞬,复又燃了起来,“我总觉得她尚在,若是不在了,我也要寻到佩娴的坟茔,在那里守着她。”
“佩娴......”他的声音弱了下去,手上攥紧了被子,“佩娴,尚在么?”
元溪没有理会他这个问题,继续面无表情地问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于,叫于秉臣。”
是姓于,没错。
于秉臣突然往身上摸了摸,又略显焦急地对着牛二问道:“请问,我随身带着的那个褡裢呢?”
“哦,在这儿呢。”牛二从旁边的桌子上拿来一个湿乎乎的褡裢,上头缝着各种颜色的布,两边儿还垂着流苏,不过已经被水打湿,变成一绺一绺的了,“刚才见你身上湿透,便给你换了衣裳,把这个褡裢也拿了下来。”
因这褡裢湿了水,于秉臣没有往被子上搁,而是伸着胳膊,把这褡裢打开了。
“里头的东西应当都湿了,”牛二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拿院子里晾一晾吧。”
“无妨。”于秉臣从褡裢的隔层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来,却发现那油纸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口子,河水都渗了进去。
他有些慌乱地展开油纸包,露出一条腰带来,拿在手上仔细展平,一寸寸地检查着,见没什么破损,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对着元溪点了点头,“小公子,你过来瞧。”
严鹤仪仍是不放心,紧紧拉住了元溪的手,元溪转头对他笑了一下,低声道:“无事的,哥哥。”
凑过去一瞧,只见那是一条玄底银花的腰带,上头用银色的线绣了一圈儿花草,绣工精湛,虽经年日久,又湿了水,却仍是完好无损,一根线都没有断,也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护。
“这是...佩娴亲手给我做的,”说起这个,于秉臣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羞涩的笑来,“我们的定情信物。”
元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腰带,把上头的纹样都记住了。
于秉臣虽然觉得元溪应当是认识佩娴,不过也不敢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轻易就给了他,便仔细地折好,收进了自己的褡裢里头。
“小公子,你若是见着佩娴,”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屋里又噼里啪啦燃着两个炭盆儿,于秉臣比刚醒来时精神了很多,轻轻对元溪笑着,“劳烦告诉她,于秉臣一直在找她,她若是想见我,我随时盼着。”
“我...我只是对你的事比较好奇罢了,”元溪不敢同他对视,只盯着他手里的褡裢,“你你你别抱太多希冀。”
“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了。”说完,元溪转身牵住了严鹤仪的手,拉着他抬脚便往外跑。
“盛哥儿,”元溪刚出来里间儿,又回过头来,对着盛哥儿喊了一句,“先帮我照顾着聿哥儿。”
“哦好。”盛哥儿闻言,立马伸手把聿哥儿拉进了怀里,怔怔地望着元溪跟严鹤仪的背影,很久才回过神,弯腰把聿哥儿抱了起来,温柔地哄着,“聿哥儿,咱们去外间儿玩折纸好不好?”
聿哥儿对盛哥儿也很亲近,颇有几分羞怯地朝他面颊上亲了一口,软软地答了声「好」。
被元溪拉着手跑出老远,严鹤仪才低声问道:“佩娴,是顾大妈?”
元溪边往前跑边点头,冬日里袄子穿得厚,领子那里又高,跑起来有些气喘吁吁,“是,应该是。”
他同严鹤仪无话不说,因此,顾大妈给他说的那些往事,他也在饭桌上讲给了严鹤仪听。
“他说的那番话,倒不似作伪。”严鹤仪身上跑出了汗,抬手朝鬓角揩了揩,“不过,仍是要先问顾大妈的意思。”
元溪冲着他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哥哥。”
说话间,两人便跑到了顾大妈家,隔着院门往里头喊着。
“来啦!”顾大妈应当是正在午睡,头发没有束,懒懒地垂在肩头,仍是油油亮亮的,不过凑近了一瞧,其中竟也掺着几丝白发了。
“这是怎么了?大中午的就过来发疯。”顾大妈系好袄子上的扣子,见两个人都满头大汗,赶紧制住了元溪要摘自个儿帽子的手,“怎么跑那么急,瞧这一头的汗,可别在外头摘帽子,快进屋。”
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元溪便听话地同严鹤仪进了屋。
顾大妈把炭盆儿往桌子这边挪了挪,又用帕子给元溪擦干净了额角的汗,这才让他摘了帽子。
“说吧,喊我做什么?才刚睡着,就被你们两个家伙给嚷嚷醒了。”顾大妈说着话,又拿了个篮子出来,从里头抓了几把干红枣,放进桌子上的木盘子里,“这是我刚晒好的,还没来得及给你们,两个馋嘴的就自己上门来了。”
往嘴里连着塞了好几颗红枣,又喝了口顾大妈给泡的蜂蜜水,元溪才在心里想好措辞,“大妈,那个人...是不是叫于秉臣?”
顾大妈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了,抖了几下嘴唇,才轻轻点了点头,“是,于秉臣,我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于秉臣......”元溪捏了捏手里的碗,“他来平安村了,现下在牛二家。”
顾大妈在元溪旁边坐下,一时没有说话。
“他说,他是来找你的,”元溪伸长胳膊比划着,“这么长的一条腰带,玄色的底子,上头绣着一圈儿花草,朝里的那一面儿绣了齐整的暗纹,其中一端还有个「臣」字,说是定情信物。”
元溪一脸期待,“是他么?”
“是他,”顾大妈显得有些呆呆的,眼睛很久才眨上一下,“就是他,于秉臣......”
“那...要见他么?”元溪瞧着顾大妈这样,半开玩笑地摇了摇她的胳膊,“您放心,若是不愿意见他,我便同他讲,咱们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反正村里应当没有几个人知道您的事,若是觉得不甘心,我便带着哥哥,还有狗娃他们,把那个于秉臣打一顿狠的,然后赶出回首山去。”
顾大妈被他逗得有了笑意,伸手揉了揉他的脸,“我瞧着你才是混世魔王转世呢,这脸儿怎的这么可爱,怎么揉也揉不够。”
“等一会儿,大妈去取个东西。”
顾大妈进了里屋,翻箱倒柜半天,拿出来个木头盒子,放在了元溪面前的桌子上,“这就是那枚木簪子,你瞧,都受潮断掉了。”
“他做给我的,也算定情信物吧。”
“大妈,他的手艺没您的好,”元溪瞧了那木簪子两眼,也不敢上手摸,对着顾大妈拍起了马屁,“您做的那条腰带,这么久了依然好好的,连一根线都没断。”
顾大妈笑吟吟地拉着他的手,“还是我们元溪跟大妈好。”
察觉顾大妈有些低落,元溪便着意哄着她,黏糊糊地把脸往她手上凑,“那是自然。”
元溪手脚并用,同顾大妈讲了大家在冰面上蜈蚣一般救于秉臣的画面,把她逗得直拍手。
突然,顾大妈拉着元溪起身,又把装木簪子的盒子拿上,“元溪,严先生,咱们去瞧瞧这个姓于的。”
“大妈,”元溪竟有些兴奋,“您不会是要亲自去打他吧?要不要带上家伙什?”
“想什么呢?”顾大妈帮着元溪把帽子戴好,“不过,既然人来了,便没有不见的道理,总得瞧瞧他这些年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第88章 饺子与汤圆
元溪挎着顾大妈的胳膊出了屋门, 一脸的兴奋之色,不停同顾大妈说着那于秉臣的样子,严鹤仪静静跟在后头, 回身帮顾大妈把屋门关好。
“啊呀,”刚走到院子门口, 顾大妈突然一拍元溪的手, “大妈头发都还乱着呢。”
元溪伸手给她拨弄了一下,“这不挺好的么, 比大姑娘的头发还要油亮些。”
顾大妈拉住元溪的胳膊,转身急急地往屋里走,“这可不行, 我得仔细打扮打扮。”
“大妈,您这是要见情郎了,有些紧张么?”元溪歪着脑袋打趣道。
“紧张?”顾大妈坐在梳妆台前,抽开上头的一个柜子, 拿出个精致的宽口瓷罐子来,打开一闻, 满室芳香,正是梳头用的桂花油,“才不是呢,又不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了,紧张什么?”
顾大妈转过头来, 笑吟吟地道:“我就是想着,这么多年未见, 我可不能邋遢随意, 让他觉得我这些年过得不好似的, 倒叫他看轻了去。”
“是, ”元溪忙不迭地点头,“咱们定不能输给他!”
他从顾大妈手里接过木头梳子,蘸了些桂花油,仔细给她梳着头,又悄悄把她鬓角刚生的几根白发藏进了里头。
顾大妈瞧着镜子里认真梳头发的元溪,一时有些恍惚,“我当年若是同他成了亲,再生个同咱们元溪一样好的孩子,怕是都要等着当祖母了。”
元溪给顾大妈捏了捏肩膀,“您瞧着那么年轻,哪就到当祖母的年纪了?”
“终是要老喽!”顾大妈回身拍了拍元溪的手,“都有白头发了。”
元溪心里一阵难过,缓缓蹲下身去,把脑袋枕在了顾大妈腿上,“您就算七老八十满头白发了,也是咱平安村最好看的老太太。”
“鬼机灵,惯会说这些好听的来哄我。”顾大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伸出指头来在元溪脑袋上轻轻戳了一下。
“大妈,”元溪仰着脸儿,眨巴了一下长而卷的眼睫,“您若是愿意,我给您做孩子,只要您不嫌我吵闹,只知道来蹭饭就好。”
“成,你这馋嘴的娃娃,就算一天三顿来大妈这里吃,大妈也不会拿扫帚把你打出去。”
顾大妈又转过头去,看着正坐在不远处椅子上往这边儿瞧的严鹤仪,“哥哥也来,大妈备着好吃的等你们。”
元溪忙不迭地起身,跑过去把严鹤仪拉过来,对着顾大妈笑道:“那是自然,这可是您儿媳妇!”
严鹤仪顿时红了脸,对着顾大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转过头来,朝一脸欠揍的元溪瞪了瞪眼睛,倒真有几分小媳妇的羞怯样子。
梳好头发,顾大妈认真地盘了个发髻,又从妆奁里挑了根精巧的黄铜簪子戴上,对着镜子折腾了半天,终于满意之后,又捏着腕子揉了半晌。
做好这些,顾大妈又去了里间儿,一刻之后才出来,全身上下的衣裳都换了,袄子外头穿了件天青色的褂,斜斜在前襟系着盘扣,领子高高地立着,显得人格外精神。
元溪像见着天仙似的迎上去,对着顾大妈不住口地夸,哄得她面颊都红了。
顾大妈风风火火地跟着元溪他俩走去了牛二家,一到院门口,却又停下脚步,让元溪给她整了整后颈的衣领子,这才深吸一口气进了院子。
“顾大妈来了。”盛哥儿正哄着聿哥儿在院子里堆雪人,见顾大妈进了门,赶紧起来招呼,把人引进屋里,又悄悄同元溪挤了挤眼睫,嘴里做了个「佩娴」的口型。
元溪轻轻点头,盛哥儿眸子瞬间就亮起来了,找了个由头,把仍在里间儿陪着于秉臣的牛二叫了出来。
牛二性子钝,丝毫没厘清这里面的事,一头雾水地跟着出来,到厨房给盛哥儿煮蜂蜜水去了。
元溪同严鹤仪也没跟着进里间儿,只站在屏风后头屏息听着动静。
顾大妈一直没开口,于秉臣却很是惊喜,不停唤着顾大妈的名字,把当年的事从头到尾地说着。
那时候,于秉臣真的回乡禀告爹娘,连媒人都请好了,就等着来找佩娴提亲,只是突然赶上战事,两国禁了出入,于秉臣又被抓了壮丁,拉着木车去运军粮。
好不容易战事平息,禁令却是未取消,反而禁止了通商,他连再去南国做货郎都不被准允了。
于秉臣言辞恳切地说了一堆,顾大妈才轻声问道:“你可曾婚配?可有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