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溪仰头把碗里的汤喝得一滴不剩,又乖乖去盛了一碗,郑重地道:“我要喝多多的汤,然后有多多的平安健康。”
吃完饭,严鹤仪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两个红鸡蛋,递给元溪一个:“我们来比一下,看谁能把鸡蛋竖起来。”
元溪顿时起了胜负欲,结果鸡蛋,捧在手心里对着它低语了几句,然后万分小心地往桌子上一竖,鸡蛋竟轻轻松松便立了起来。
严鹤仪那一枚则立得有些曲折,倒了一下才立稳。
元溪雀跃道:“好耶!我赢了!”
严鹤仪则是宠溺一笑:“你赢了。”
春分到,蛋儿俏。
这一日昼夜平分,寒暑平分,太阳位于黄经0度,若能在这一日立起一颗鸡蛋,便是吉兆。
严鹤仪早起在厨房煮了两颗红鸡蛋,自己先偷偷试了一下,把比较容易竖起来的那一颗给了元溪。
他总愿意哄着他。
两人正在厨房一同洗着碗,忽然听到院门口有人喊:“严先生,元溪在吗?元溪——元溪——”
不用看,肯定是私塾的狗娃他们来了。
严鹤仪接过元溪手里的碗和棉布,柔声道:“定是来找你比竖蛋的,平安村的孩子们有这个习俗,你去玩吧,拿上你的那颗鸡蛋。”
元溪的心早就飞到外面去了,现下得了严鹤仪的允准,头也不回地便出了门。
也许是天性使然,孩子们颇有些怕严先生,平日里不上学时,除了自家大人吩咐着「去把这些鸡蛋给严先生送去」,或是「严先生跌伤了腿你去帮着挑水砍柴去」之类的活计,他们都不太会主动来严鹤仪这里。
此时,他们正躲在栅栏后面,伸着脑袋向里面窥探着,见只有元溪出来,顿时松了口气,纷纷围了上去,拉住元溪的袖子就往外跑。
来到村东头的一块平地上,孩子们或站或坐,都从袖子里或是荷包里掏出一颗鸡蛋来。
狗娃的鸡蛋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个娃娃头,小月的鸡蛋则在中间系上了一根五彩绳。
元溪的鸡蛋是红色的,应该是严鹤仪用批作业的红墨水染的,在手里拿久了,元溪的手心也沾上了些红色。
也许真是春分日的特殊现象,这些鸡蛋竟都轻而易举地立了起来,一时之间也分不出胜负。
狗娃提议道:“咱们对着鸡蛋吹起,看谁的鸡蛋最稳,可不可以?”
众人都很赞同。
于是,一群孩子加一个半大的元溪,纷纷鼓起腮帮子吹着自己的鸡蛋,也没有人想着作弊,都吹得很卖力。
很快,狗娃的「娃娃脸」便倒了,另一个男孩的「龟兔赛跑」也倒了,然后是小月的「五彩绳」......
比到最后,只剩下元溪的红鸡蛋依然不动如山。
有个孩子有些怀疑,便自己去吹元溪的红鸡蛋,不管他怎么用力,那颗鸡蛋仍是一动不动。
小月公正地道:“可以了,元溪哥赢了!”
狗娃一脸崇拜地看着元溪:“元溪哥,你太厉害了,竟然有一只’蛋王‘,看来你是我们之间最有福气的人了!”
此刻,若是严鹤仪在场,看到自己挑选的红鸡蛋光荣地成了「蛋王」,怕是要骄傲了。
竖蛋的游戏很快就玩腻了,有的孩子干脆把在地上轻嗑一下,剥开皮吃掉了,元溪捧着自己的「蛋王」,颇有些不舍,踌躇片刻,把它仔细地用一块帕子包好,塞到了荷包里。
有几个人蹲在地上玩起来井字棋,元溪则跟小月他们一起,在空地上踢毽子。
上次的山鸡没打成,小月拔山鸡毛做毽子的愿望也没实现,回家随口跟爹娘说了一句。
他爹也是宠爱女儿,不知从哪里找来许多好看的鸡毛,连夜给小月做了只毽子。
元溪不会踢毽子,这些村里孩童们从小玩到大的游戏和小玩意儿,元溪仿佛都没见过,总觉得新鲜。
狗娃诧异地问过一句:“元溪哥,你小时候从来没玩过这些吗?难道你一直都被关在私塾了念书。”
他那语气和眼神都仿佛充满了怜悯,似乎在想象元溪被锁在屋子里读书,念错一个字就被先生打一下手心的画面。
元溪眼神里有些躲闪,只含糊地说了句「家里管的严」,便又沉到游戏里去了。
不过,他却是个机灵聪慧的,看着其他人玩一遍就能学会,这不,才踢了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元溪就又成了孩子堆里的踢毽子高手。
元溪一连踢了几十个,旁边的孩子们都不说话了,纷纷屏住呼吸,低声为元溪数着。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终于在众人的一声「四十」中,元溪脚下一歪,毽子在空中划出一个歪斜的弧度,落到了旁边的田埂上。
元溪跑去捡毽子,却看到每一块田的四角,都插着一根棍子,走近一看,竟是根串满汤圆的细竹子。
见元溪蹲在那里不动了,孩子们顿时聚了过来,关切地问道:“元溪哥,你在看什么?”
元溪指着那些汤圆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解释开了,听了好久,元溪终于弄明白了:这也是立春日的一种习俗,把不用包心的实心汤圆用细竹杈串好,插在田地四角的土坎上,就可以防止麻雀来破坏庄稼,田间人称为「粘雀子嘴」。
为了防止孩子们又用那种怜悯和不解地眼神看自己,元溪这次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等大家说完,便又踢起了毽子,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风很轻,元溪发间系了一根灰绸带,是上次与严鹤仪去镇上时买的,如今随着他踢毽子的动作,一上一下地飘着。
风真的很轻,也很清。
严鹤仪正在院子里画春牛图。
这也是春分日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在二开的黄纸或是红纸上,画上农夫牵着耕牛在田地里劳作的场景,再由善于言唱之人带着,给村里的每家每户都送上一张,再说些「春耕大吉」、「秋时丰收」之类的吉祥话,俗称为「说春」。
村里会写字的人不多,会画画的便只有严鹤仪一个了,因此每年画春牛图的差使,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身上。
送春牛图的人正是村里的牛二,便是「春官」,也是个颇为风光的称号。
晌午的日头起来了,元溪因着昨日的教训,还没到午时初便回了家。
一进门,他便掏出那颗红鸡蛋,夸张地想严鹤仪讲述此「蛋王」大杀四方的光荣事迹,还在作画的严鹤仪听着,果然扬起了嘴角。
作者有话说:
狗娃:老大的「蛋王」真威风!
元溪(老脸通红):这名字...真的好吗?
第9章 甜槐花
一日之后,私塾开学了。
到了午休的时候,严鹤仪依然没有去榻上午睡,而是端坐在案前,随意地翻看着手里的书。
元溪与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跳格子,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突然,一个眼尖的孩子指着门口,兴奋地叫着:“元老大,你看,子渔哥来了!”
众人纷纷往门口看去,只见周子渔正站在门口,小心地向里面探着身子。
房中的严鹤仪从书本中抽出精神来,心中暗自疑惑:怎么这短短几天,这小祖宗就混成老大了?
自从上次元溪拿着弹弓,把那个流浪汉打跑之后,又在春分日竖蛋游戏上收获了「蛋王」,孩子们就彻底成为元溪虔诚的追随者,称呼也由最初的「元溪哥」,突然变成了「元老大」。
元溪见到周子渔来,急忙迎了出去,亲热地拉着他的袖子,把他领进院子,坐在了院中树下的石阶上。
严鹤仪见了这么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子来找元溪,还与他坐得那么近,已然半点也看不进去书了。
他尽力保持着君子的仪态,面上云淡风轻地向外张望,心中却在胡乱地比较着。
那男子的个头似乎比自己矮上很多,似乎还没元溪高呢。
身上穿的短衫呢,也全然不如自己的长衫端方,至于鼻梁嘛,似乎也没有很高。
不过,皮肤倒算是挺白的。
总体上看来,他生得还是挺可爱的......
严鹤仪越想越觉得生气,见元溪又拉上了那男子的手,不禁银牙轻咬,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书。
真是岂有此理,把我这私塾当什么了?
这个姜元溪,竟然还笑得那么灿烂,难不成他跟每个男子都如此吗?
以后自己再也不要被他这一套骗了。
他又想起了那碗红鸡汤,和那个当时总结出来的道理:好看的东西往往都是危险的。
如今细细品味,可谓是真理。
这边,笑得花枝乱颤、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的姜元溪,正忙着帮某无名男子解决情感问题。
他指着周子渔手心里的东西,一脸八卦地问道:“这个真是他送给你的?他有没有说什么?”
周子渔摩挲着手里那一根挂着小银铃铛的红绳,低声道:“没错,昨天我在那边的桥上遇到了冯大哥,他叫住我,问了几句我家的事,然后就给了我这个,说是随手在镇上买的,还说......还说我手腕细,戴着好看。”
说到这里,周子渔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根。
元溪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将那根红绳拿在手里摇了摇,上面那只银铃铛虽小,声音却格外清脆好听。
周子渔口中的冯大哥,便是冯家的大儿子——冯万龙,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直还未定亲。 元溪又往周子渔身边凑了凑,神神秘秘地道:”子渔,你喜欢这个冯大哥吗?“
周子渔迟疑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又迅速地摇了摇头,神色颇有些慌乱地道:“我......我不知道,他生得壮实,人也好。”
随即,他又似念似叹地补充了一句:“他...很好。”
似是在说与元溪听,又似是说给自己听。
元溪把那根红绳还给了周子渔,颇为坚定地道:“我觉得这个冯大哥喜欢你,他送你这个,是不是算定情信物?”
他其实全然不懂这些,也正是因为不懂,才对此更感兴趣,再加上他有限的听话本的经验,便觉得有情人之间所赠之物,都可算是定情信物。
周子渔听了这话,则拼命地摇了摇头,继而嗫嚅道:“我...我不知道,他没说过喜欢我,而且,说不定他已经有其他中意的人了。”
元溪盯着周子渔的眼睛,颇为认真地道:“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的话,就去告诉他呀,要学着为自己争取。”
此话是元溪信口胡诌的,听着倒天然地有几分道理。
周子渔低头捻着手心,迟疑道:“我年纪还小,没想过这些。”
元溪今年整十九岁,周子渔才十八岁出头,年纪略小一些,人又单纯,确实不太懂这些情爱之事。
元溪不嫌事大地撺掇着周子渔去试探冯万龙,周子渔被他逗得满脸通红,伸手就要挠他的痒。
两人顿时闹作一团,把关于冯万龙的话题,暂时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时,一阵清风吹来,几朵白色的小花飘下来,落在了元溪的肩头。
他抬起头来,只觉得一股浓郁的香气,一股脑地往鼻子里钻。
今年的春天格外暖和,私塾院子里那颗老槐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缀满了槐花,云似的、一串串挤挨着的槐花。
元溪站起身来,抱住槐树的树干,使劲摇了两下,星星点点的槐花便如雨般飘了下来,落了两人满头、满身。
周子渔也起来跟着元溪一块摇。
很快,雪白槐花就落了满地。
周围的孩子们也被这槐花雨吸引了过来,跑过来加入了他们的胡闹行径。
一朵槐花落到了元溪的手心里,元溪轻轻捏起它,放进了嘴里。
花瓣是清香的,花蒂处却爆开了一丝浓郁的甜蜜。
小时候,他倒是吃过做好的槐花蜜,这还是第一次吃新鲜的槐花。
结得较低的槐花瞬间便被摘完了,他们又打起来上面树枝的主意。
这里面要数元溪最高,他努力踮起脚尖,使劲儿伸着手臂,却还是差了半寸,而狗娃的那根带钩子的竹竿上次放在了枇杷园,离私塾有很长一段距离,也没人愿意去取。
这时,元溪一回头,正好对上了严鹤仪那意味不明的眼神。
他急忙跑进屋里,头一歪伸到严鹤仪面前,嬉皮笑脸地道:“严先生,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严鹤仪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在暗自嘀咕道:看吧,没有我就是不行。
他身高足有七尺八寸(晋尺,1.91),又生得手长腿长,便如凛凛青松,高拔清峻,踮起脚来,轻易便能摘到上面的槐花。
严鹤仪尽力克制着心中的欢喜,给每个人都摘了一串槐花,递到周子渔手中时,还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尖,那神情仿佛在说「只有这样的身高才能配得上元溪」之类的话。
元溪一个接着一个地把槐花往嘴里塞,没心没肺地笑着。
——
散学之后,每个孩子都带了一大包槐花回家,严鹤仪也装了满满的一篮子。
因着槐花香气毫不吝啬的浸染,两人通身都散发着一股清香。
晚上,严鹤仪在厨房做饭,元溪则接了严鹤仪给的任务,乖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择着槐花。
他仔细地择掉里面掺杂着的硬枝和槐树叶子,然后用井里的清水冲洗了几遍,盛在沥水的竹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