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不成,就要防着其他的招数,投毒不成,最容易出现的就是掘地。
见卫瓒进来的刹那,沈鸢便问:“外头怎样了?”
卫瓒道:“辛人正在安营,我叫了人盯着,一旦异动,必有人来报。”
沈鸢又问:“你怎样?”
卫瓒说:“我无事。”
沈鸢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正欲起身再说什么,却是刹那天旋地转,眼前黑成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了。
卫瓒登时变了面色,一手将人接着,只觉得心脏险些停跳,冷声问他:“你多久没睡了?”
沈鸢缓了片刻,感觉血液渐渐涌回头顶,眼前才渐渐能见得轮廓,慢慢说:“睡了一两个时辰。”
卫瓒又问:“饭呢?吃了多少?”
沈鸢没说话。
卫瓒皱着眉,却是骂了一句脏话,强令他将那半碗米汤喝了,半晌拿披风将人裹了,大踏步把人往内室一扔。
骂道:“沈折春,没有你这般守城的,我若是辛人,就是熬也要将你熬没了。”
沈鸢心知他说的是对的,没说什么,闭着眼睛,却是叹说:“我睡不着。”
听卫瓒低声说:“柳军师,白将军都在城中,你放心。”
沈鸢闭着眼睛,眉头仍是紧紧皱着。
卫瓒沉默了一会儿,拇指轻轻抚摸过他皱起的眉心,温声说:“折春,我替你守着城。”
那手指上还带着些许粗糙的茧。
很奇妙的,在眉心慢慢抚过去的瞬间,沈鸢竟真的因此眉头稍解,仿佛是信了这一句话,信了卫瓒会替他守着。
沈鸢那股子劲儿浑浑噩噩一松,便陷入了浑噩之中。
如今因对方存在而安心睡去的人,却变成了他。
沈鸢这一觉也没有睡得许久,迷迷糊糊间,哑声喊了许多次父母,他熬了两日都不曾有一分软弱,却偏偏在入眠之后湿了腮。
卫瓒曾与他一同睡过许多个晚上,从没见他这样过,听得心里头酸涩。
好半晌出门去,嘱咐人给沈鸢将参汤与药煎上。
他忽得庆幸临行时,母亲专程给沈鸢带上的那一车药材,若非如此,城中哪里找得到续沈鸢性命的参。
柳军师中间来找沈鸢,只在门口听了两声,到底是不忍将人叫醒,吸了吸鼻子,便出来同卫瓒说话。
柳军师说:“已得了消息了,罗大人并那些侍卫,皆殉国了。”
卫瓒纵是早有预料,也微微心下一沉。
面上神色却没有变,只微微点了点头。
柳军师问:“卫将军见今日攻势如何?”
卫瓒正在沙盘推演思忖,见他问,便沉声道:“敌数倍于我们,且将领善攻。”
来人绝非一城的守军,辛人早已变了主意,这故意拖延的许多天,都是为了悄无声息地调集兵力攻来。
这与北疆作战多少有些不同。
北疆的那些游牧民族悍勇,而辛人的将领多谋,精于器械和布局。
柳军师说:“确实如此。”
“这攻城的将领我们认得,名唤路锺,昔日沈将军在时,便与他交过手,那时便艰难非常。”
“他擅长攻城,昔日临近的两城都是他拿下来的,今日这架势你也瞧见了。”
卫瓒暗道一声的确如此,这各种攻城器械与士兵排布交错,已成阵法,教人应接不暇,应付得很是吃力。
并且对方并非无能之辈,这两三日攻不下,之后必然来势会更凶猛。
这般攻城多来几次,城中损耗会越来越大。
而从京城调集援军、筹备粮草,都需要时间。
柳军师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观他的攻城之术又与先时不同,越发精妙了。”
却忽得听见一声极其温和虚弱的声音说。
“有破绽的。”
卫瓒循声看去,便见那小病秧子不知何时从内室出来了,面色仍几分苍白。
“我瞧了两天,”沈鸢坚定说,“他的阵是有空隙的。”
卫瓒没责怪他怎的又醒了,只命人取参汤来,一手扶着沈鸢坐下。
沈鸢这一睡,声音越发嘶哑,连吐字都带了几分艰难,却说:“攻城阵也是阵,是从人的变换、人与地形的交互,改做了人与攻城器械的配合交互。”
“只要有布置,皆成阵。”
只要成阵,便没有无敌的道理。
他在城楼目不转睛地,一刻一刻地瞧着。
为的便是抓着那一闪即逝的破绽。
“他的攻城阵破解不只在方向,在时机。”
“你出城,见旗令行事,时候一到,便从东南方向奇袭,再令城上守军猛攻。”
沈鸢轻缓地攥着卫瓒的衣袖,垂眸轻声说:“他若再攻城,我一定叫他……栽一个大跟头。”
这是第一次。
沈鸢没有渴求认可,没有渴求荣耀。
他渴求的只有这座城的安宁。
他许久不曾安眠。
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第92章
辛人只休整了一日,果真又来攻城。
敌方将领路锺的心思很好猜,如今辛人人多势众,城内人少惊慌,适宜乘胜追击。
这一日城中没有了卫瓒,战事便有些吃紧,另一侧东城门频频告急,似乎是辛人将许多投石车都派到了东门附近,原本就不算多的兵力捉襟见肘,白将军左支右绌,沈鸢便点选了几支队伍支援。
点选时,照霜轻轻喊了他一声:“公子。”
沈鸢一顿,轻声问:“你要去?”
照霜便笑了笑,眉眼中透出几分英气和坚定来:“我想好了怎的对付他们,我去毁车。”
沈鸢心知照霜骨子里有跟他一样的脾气,这几日一直男装随他左右,见过了火与厮杀,眼底是浴血的将士,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唯一的区别是,照霜握得住剑,杀得了敌,不必如他一般隐忍。
沈鸢半晌说:“你想要多少人。”
照霜轻声说:“几百人足矣。”
烈日当空。
他一手带大的,永远守在他身侧护他安宁的少女,眼底生出了如他一般的野心和期望。
沈鸢定定瞧了她许久,轻声说:“好。”
照霜便眼底生出了光亮来,笑了笑,说:“公子,这城里的旗,有我和知雪的裙子,你记得要买新的还给我们。”
沈鸢又说:“好。”
他将人给了照霜,便见她穿着干练漂亮的劲装,跃下楼梯,一一点选分给她的人,声音前所未有的嘹亮。
她满意地喊:“随我来!”
一翻身上了马,便带着人一路向城外奔驰而去。
沈鸢这日穿了一件深红色的裳,孤身一人站在城楼上。
发带在风中飞舞,衣袖也在风中鼓荡,紧紧盯着天空与局势。
他身侧的鸟儿都飞离了他,无人再是他的守护者。
只有赤日炎炎,高高地悬在天上。
他一刻一刻计算着时间。
待到午时,敌军顶着太阳挥汗如雨,已是最为疲惫不堪的时候,一阵燥热的风袭来。
敌阵出现了微不可察的空隙。
——他等的那一刻终于到了。
沈鸢忽得道:“吹角,变旗。”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却那样有力。
经过传令兵的口,一声一声远传。
刹那。
城墙上竖起无数的裙摆,高高地飘扬着,翻起了鲜艳的浪。
角声也跟着骤然而起,如有千军万马而出。
沈鸢定定地看着城下,下令:“反击。”
……
城下骑兵终于冲杀而出。
那角声连天,鼓声隆隆地响,一声一声催促着。
辛人原本就因炎热心神涣散,又以为城中必不敢有人迎战,哪知横杀出这样一队人马来,登时乱作了一团。
时机、方向,都恰到好处,如野兽的獠牙刺入最柔软的心脏,直楔入了中军的心脏。
卫小侯爷被攻了足足三天的城,几乎就没有受过这样憋屈的窝囊气。
这一冲极是痛快酣畅,一时之间如猛虎出笼,竟是连挑下了三个偏将,在城上几波箭雨的掩护配合之下,将数万人马杀了个溃不成军。
枪缨吸饱了鲜血,银电的身上都染了红,辛人愕然瞧了许久,到后来见他冲来,竟不敢迎战,而是纷纷避逃。
以至于他冲杀痛快,拍马离去时竟无人敢拦。
那路锺已然色变,半晌喃喃说:“这便是那卫瓒?”
“子胜其父。”
身侧副将回过神来,怒道:“竖子猖狂,我去追他!”
路锺道:“站住!”
却已来不及了,那副将自带着人,提刀纵马追出阵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竟追上了那一骑白马的身影。
却听得一声传令。
“落石。”
便是城墙上忽得有巨石劈头盖脸砸下,副将躲避不及,轰隆隆一声。
血流成河。
卫瓒瞧也不瞧,自拍马回城,却是左右人皆叹:“这落石时机太准,有如神助一般。”
若快了一瞬,未免伤了自己人。
慢了一瞬,便毫无用处。
卫瓒勾了勾唇角,忽得瞧见那城墙上做旗帜的裙摆摇晃传信,有浓烟滚滚,自东方而起。
身侧人面色大喜,又笑一声:“好啊,东门也让他们吃了个大亏。”
卫瓒笑了一声,轻声说:“他们的投石车和头车都在东门,此刻怕不是毁尽了。”
他想都不必想,便知是谁在东门。
照霜。
沈鸢磨出来的一把好剑。
沈鸢将人藏了这样许久,总算舍得出鞘了。
果然,卫瓒尚未归城,便听见远处响起了辛人暂且鸣金收兵之声。
左右大喜道:“他们撤了!他们撤了!”
卫瓒笑说:“不过这一阵子罢了。”
可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辛人并非不能战胜,以少并非不能胜多。
远远望着城楼之上。
那红衣的小公子似乎也在远远望着他。
那样多鲜亮的裙摆间。
他偏偏一眼就能瞧见沈鸢随风招展的红衣。
有如神助。
他跟着身边人默念了一遍这词。
半晌,却是轻笑了一声。
是哪儿来的守护神呢。
……
这一日,城中士气果然大振。
非但白将军和柳军师激动,照霜带着人一回来,就让知雪给扑地上了,小丫头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利落,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吓得发抖,“哇”的一声哭个不停。
惹得地上的伤兵都劝她,说:“知雪姑娘、知雪姑娘,别哭了……百姓还以为咱们打输了……”
知雪听了一个“输”字,更是哭得泪如涌泉。
沈鸢当天让人搀着下城楼的——他自己站了这许久,已是腿软险些一脚踏空,成了今日受伤最重的将领。
前几日是紧张得吃不下饭。到了这日,又是激动得吃不下饭。
卫瓒跟白将军商议好之后的战术,便去屋里瞧他,只见沈鸢对着一桌子菜,却是只吃了几口,见他来了,便盯着他不说话。
分明在城楼上那样稳重从容,叫人那样安心。
这会儿又跟小动物似的。
卫瓒心里头软得厉害,坐下说:“先吃饭。”
沈鸢吃了两口,又忍不住看他,说:“我有些吃不下。”
卫瓒便替他盛了一大碗饭,几分强硬说:“吃不下也得吃。”
“战前能吃能睡,胜不骄败不馁的才是将领。”
“你若总这样,下回……我怎么敢托付于你。”
沈鸢听得他这一句,不知怎的,苍白的面孔便染上了些许的血色,眼睛瞧了他好一阵,终是低头慢慢吃了起来。
卫瓒便看着他吃了些粥水饭菜,灌下参汤,又喝了一大碗安神汤。
就这么一顿饭的工夫,沈鸢不知叮嘱了他多少件事情,中途还把柳军师叫过来了一回,将后头能想到的所有事都托付给了柳军师。
好容易吃饱了,这才渐渐耷拉了眼皮,头一点一点地上了床去。
卫瓒也躺在了他的身侧休息。
城中是几日以来难得的静谧。
沈鸢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倦,轻声问他:“你从前怎么睡得着的。”
卫瓒说:“哪个从前?”
沈鸢说:“你在北疆的时候。”
卫瓒说:“第一次上战场也紧张的睡不着,后来累了,就睡得着了。”
“再后来,不止睡得着,还能吃得好睡得香,能打仗前跟人讲笑话,还能白天说睡就睡,晚上说醒就醒。”
沈鸢说:“那我还是不够格。”
卫瓒却是轻轻笑了一声,说:“你跟我不一样。”
沈鸢比他心思更多,也比他更温柔,这样的将领最是难做,往往是要悖逆自己的许多天性,才能做好一个将领。
可沈鸢做到了,做得很好。
沈鸢想了片刻,问他:“今天受伤了么?”
卫瓒说:“手臂有些疼。”
沈鸢没想到他还真伤了,蓦地睁开眼,急忙忙跳下去要找纱布帮他裹伤,让卫瓒拦腰给抱了回来,哭笑不得说:“已包扎好了,哪儿等得到这会儿。”
沈鸢这才轻轻“啊”了一声。
他们又肩并肩地躺在床上。
卫瓒半开玩笑似的,在他耳边说:“沈将军,我因你的计划受了伤了,你打算拿什么赔我?”
沈鸢被这一声沈将军喊得不好意思,嘀咕说:“你喊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