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七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没说一概与我无关,也没说这一定是清泉山庄的人做的,现在想来,此人或许与我的渊源更大。”
“你当初究竟在清泉山庄查什么?”段临风皱眉问道,“你的双龙镖为什么会出现在别人手里?”
“正是因为有许多我也解释不清的问题,所以我当时才没有将实情相告。”不知是不是灯火的缘故,楚云七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我本不想将你牵扯进来,只是现在这样的形势下,似乎已经由不得你我做主了。”
他原本是站在桌子边上,说完这话,他往凳子上靠了靠,似乎是想要坐下,但还没挨到边,人就像忽然脱力一般直接向地上倒去。
“云七!”段临风脸色一变,下意识便伸手扶住了他。楚云七借了他的力重新站好,脸色尚还苍白着,嘴角却扯出一丝笑意:“脚滑,多谢。”
颜寄欢看了他一眼,立刻上前封住他一处穴位,警告道:“你先别说话了。”
“他怎么了?”段临风问道。
“这不是废话吗?三年前你把他打成那样,后来又中了几乎致命的毒,我好不容易将他治好,身子骨已经不比从前。前几天你又不由分说捅他一刀,就算避开了要害,你见过有谁被捅完几天就能活蹦乱跳的?”颜寄欢从脚边扯出一个小箱子,头也不抬地回道,“这样的伤就该静养,他又不听劝,非要折腾。这几日舟车劳顿,伤口一直不见恢复,现在又发了热症,他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已是他底子好了。”
“哪有这样夸张。”楚云七在一旁无奈插嘴,“热症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颜寄欢却难得严肃道:“我不与你说笑,刀伤可大可小,你再这样由着性子胡乱折腾,到时热症不退,任你武功如何盖世,华佗都救不了你。”
段临风的脸色迅速差了下去。
段临霜见状,赶忙说道:“清泉山庄有专治刀伤的药物,我明日去韩师叔房中取。”
颜寄欢从药箱里摸出一个捣钵,又抓了一把草药丢进去捣了起来:“清泉山庄的药用材上佳,功效自是好的,只是他必须要休息几日,这人生性好动,我管不住他。”
“你不必担心,我自会看顾好他。”段临风冷冷说道,“账算完之前,他的命他说了不算。”
第30章
不久之后,段临霜才知道,原来哥哥所谓的“看顾”就是自己睡在外室新加的那张床上,把楚云七安置在内室,中间以屏风相阻隔,这样一来,用段临风的话说,楚云七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视线。
“现在他们二人的身份不便公开,若是师叔师弟问起,你就说是我带回来的人,其余随意发挥,莫叫他们起疑。我们还会在金陵多逗留几日,她就与你同住,行事低调一些。”
段临风面不改色地将段临霜与颜寄欢往门口一送,又往段临霜手中送了盏灯笼,顺手就关上了门。段临霜甚至都没能来得及问清楚什么叫做随意发挥。
段临风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一个陌生女子回来,还不许旁人乱打听,那么段临霜除了拿这是她不为人知的嫂子来搪塞师叔以外,还能怎么解释,总不能告诉师叔和师弟说他哥哥房间里那张床是给一个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仇人准备的吧。所幸段临风这三年足不出户,确实没曾许下什么佳偶良配,应该不会介意她借题发挥编排几句。段临霜在心中默默编好了一套明天遇见师叔的说辞,心里大概有了些底,于是便领着颜寄欢回了她的房间。
对于把楚云七留给段临风“看顾”一事,颜寄欢倒是难得没有表露出太大反对,她今晚不知是转了什么性,对段临风的话出奇配合,只把一些用药需要注意的事项粗略交待了一番就走了。遥想这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吵得只差没有把房顶掀了,现在不过短短几天,颜寄欢却连听到段临霜说要她冒充自己嫂子都没什么反应,这令段临霜不禁有些坐卧不安。
难道哥哥的魅力真这样大,连颜寄欢这样见过世面武功又高的美人都抵挡不住?这可不行,光是想到颜寄欢这样的性格在清泉山庄里会被杜思飞和戴良那两个老古板念叨成什么样,她就没办法坐视不理。
段临霜躺在床上,身后是颜寄欢平稳的呼吸,和白天飞扬跋扈的行事风格不同,颜寄欢睡觉时非常安静,只占了一个角落,就像一只打盹的猫儿,随时都会因为一点响动睁开眼睛。段临霜生怕自己一个翻身惊醒她,但一时半刻又睡不着,拽了拽被子,刚想起身,却听到背后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大约是颜寄欢也没睡着。
忍了半天,段临霜终于翻过身看着颜寄欢,问道:“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
颜寄欢大概是没料到段临霜也醒着,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吓了一跳,啊了一声,不知道段临霜为什么突发此问,左思右想又觉得段临风其人性格古怪,阴晴不定,在她眼中实在一无是处,不好硬着头皮说违心话,只能看在段临霜的面子上囫囵答道:“和传闻中差不多。”
这话落到段临霜耳朵里,立马就变了味道。这三年来她在外流浪,街头巷尾关于清泉山庄的流言也是听了不少,无一例外都将段临风夸的天上有地下无,说他武功超群、翩翩君子、为人稳重,再加上后面又出了楚云七一事,那些围绕着他展开的传说于是也更添一层悲剧色彩。若单说这几件事,倒也不算胡编乱造,偏偏有好事者喜欢给段临风编撰一些缠绵悱恻的情史,一些发生在他年少出庄游学的路上,一些发生在百门风云会的宴会上,最夸张的一个版本则说楚云七是由一名绝色美女假扮,段临风受其蛊惑,原本计划与“她”结为眷侣,却不想这位佳人实际上是一位黑道女魔头,她爱上了段临风,又没法抗拒嗜血的天性,只好杀了段老庄主后自尽,段临风因为无法接受这个打击所以从此一蹶不振、闭关不出。
在这类流言来来回回的熏陶下,段临风自然是在江湖中有不少素未谋面的倾慕者,段临霜从前懒得去纠正那些流言,反正大多数人或许这辈子都不会与她哥哥有交集,只是看着颜寄欢被所谓的传闻蒙蔽双眼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可不要相信那些鬼话。”段临霜郑重道,“我哥哥脾气很怪,不是个好相处的。”
颜寄欢只觉得一头雾水,看段临霜出奇认真,以为她在替段临风前些日子的暴力行径道歉,于是点点头应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段临霜一听更急了,干脆坐了起来:“你莫不是真想做我嫂子吧?”
颜寄欢被她这问句堵得一时无言,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
段临霜听她的语气,知道自己多心了,当即松了一口气,又重新缩回被子里:“我就是随口一问,没事。”问完以后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那楚云七也不是个好的,你不必太记挂他,我想他既然同意来这里,心里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
“我有心上人了。”颜寄欢忽然打断了她,她对上段临霜的目光,又慢慢挪开,落到身后的幔帐上,“不是楚云七,也不是你哥哥。”
段临霜一愣,才发现自己方才的话听起来实在是多管闲事,想想她们总共相处的时间也不到一月,非亲非故的,怎样都轮不到自己在这里操心别人的钟情意属。
“那很好啊。”段临霜慌忙翻过身去,扯过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睡吧,明日还得早起。”
黑暗中,不知是谁轻轻叹了口气,很快就被窗外的月色掩去。
***
另一边,段临风盯着竖在他与楚云七之间那道屏风,久久难以入眠。
他又一次作出一个冲动的决定。莫说几位师叔会有什么反应,恐怕他自己都没有颜面再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
楚云七是一个惯于说谎的人,段临风从他们相识第一天就十分清楚这件事。在他的口中,身世可以捏造,事实可以颠倒,他时而来自汪洋上一艘无主的商船,时而来自北疆一个遥远的部落,时而是动乱中被丢弃的遗孤,时而又变成落魄贵族家不得宠的次子。他的故事从来都没有一个统一的版本,就连他的年龄都是一个秘密,今日他告诉你他与你同龄,明日他又笑称自己是个活了上百岁的老人,眼前这些都是他精心伪装的假象。
有很多次段临风看着他的脸,都有一种伸手上前戳破那层面具的冲动,看看那张惯于一笑化忧的面容下究竟藏着的是什么秘密。楚云七有太多秘密。这些秘密吸引段临风靠近楚云七,信任楚云七,最后又反过来变成了横在他们之间的利刃。直到现在段临风都不敢说自己真正了解这个人心中的所思所想。
屏风那边忽然传来异常的响动,段临风警惕地坐了起来,却发现那些不过是无意义的梦呓。
他想了想,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曾经的楚云七是一个极少失控的人,连睡觉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轻功再高的人也无法在他闭眼时靠近他半分,他把自己真正的秘密深埋心底,即使是在梦中也不肯吐露半分。但或许是连日以来的奔波与突如其来的热症削弱了他的防备,亦或许是他已经懒于在段临风面前伪装,即使段临风已经站在他的床前,他口中那些重复的呓语仍然没有停止过。
段临风调整呼吸,不动声色蹲下身子,静静凑近他呢喃不停的嘴唇。
楚云七睡得很深,紧紧闭着眼睛,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痛苦与脆弱,像是陷在一场异常漫长的噩梦中。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如果不仔细听,还以为只是午夜蚊鸣,但段临风还是从里面捕捉到了两个被不断重复的音节。
段临风凑得更近了些,这一次他终于听清了楚云七口中的呓语,不是任何人名,而是一个称呼。
“阿娘。”
***
第二日清早段临霜苏醒时,颜寄欢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床边的梳妆台前细细研磨着一种青色的粉末,段临霜认出那是易容必备的材料。在金陵城中颜寄欢还是出过不小的风头,总归不便以本来面目示人,得略加乔装一番,只不过这易容术有繁有简,复杂一些的多半要动用到人皮面具,完全能够以假乱真,简单一些的就是颜寄欢正在做的这些,只需要通过修眉垫骨等手段略略改变容貌走势,整个人就会呈现出一种不同的气质。
行走江湖的易与人结仇,多少都会学一些易容术备着,楚云七是易容好手,颜寄欢自然也耳濡目染掌握了一些诀窍,只是她似乎还想不好要把自己画成什么样子,见段临霜醒了,便扭过头去问她:“你哥哥喜欢什么样的?温婉的?妖艳的?活泼的?”
段临霜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她哥哥还真是没有对任何女子展露过丝毫兴趣,从她有记忆以来,陪伴段临风的就只有他的琴和剑,她皱了皱眉,答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他喜欢脾气好,武功好,又懂音律,还会使剑的吧。”
颜寄欢笑了,说道:“这算是什么特征,四大门派随便拉一位姑娘出来都是你说的这样。”语毕,她试着在眉毛上涂了两笔,又在眼皮与唇角做了些文章,再转过来已经有了几分小家碧玉的温婉意味:“你瞧,这样如何?”
颜寄欢刻意作出低眉顺眼的样子,段临霜一看便笑弯了腰,这确实是像她那几位师叔会中意的少主夫人,若是再给她编个妥帖的身世,只怕韩山道满意还来不及。段临霜歪着头思索片刻,忽然起了兴致,于是便凑到颜寄欢身边一通耳语,话没说完,两个人先捧腹笑了一阵。没过一会,颜寄欢照着段临霜的嘱咐完成了妆容,镜中属于颜寄欢的容貌神态已经抹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颇具南域风情的黑面美人。
段临霜的眼珠子转了转,转眼已经编出了一套说辞:“你是西南某寨的家主,到东边来经商,与我哥哥一见钟情、月下盟誓,现在你看上了我哥哥,要将他带回去做压寨相公。”
颜寄欢笑道:“归虹谷有几位师姐妹来自南域,家中以母舅为大,兄弟不娶,姐妹不嫁。中原人向来看不惯那边的习俗,斥其为蛮夷行径。只怕你师叔见了这样一位庄主夫人,还不把鼻子都气歪了。”
段临霜说道:“反正也不是真的,逗弄他们一番也无妨。”
两个人正说笑,忽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她应了一声,开门就看到段临风一个人站在门外,大概是觉得走道人多眼杂,段临风并未多言,只说师叔在前院酒楼已经摆好了桌子,就等她们过去。段临霜点点头,转头叫了颜寄欢一起出去,段临风看到颜寄欢这套易容微微皱了皱眉,但难得没有说什么。
闲生客栈由两个部分组成,下榻处为求清净,掌柜专门造了一座花园与前面吃饭的酒楼隔开。这时日头尚早,路上还没有什么人,他们三人一直走到花园僻静处,段临风才终于开口道:“早先那个伏击我们的船夫已经招了,白马镖局中有人认出了他的口音。此人是西疆的流民,后来被虚虫帮招募成了门客,他说他的鞭法是虚虫帮首领传授的,但他从未见过这个首领。他袭击我们之前并不知道我们是谁,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了我们。”
“杀了我们?就凭他这一个人?”段临霜感到有些诧异,“他连我都打不过,更别说你与师叔。”
“所以我认为他应该只是一个棋子。”段临风说道,“一个传递消息的工具。就像之前所有的事一样,只是某件事情的预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