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一本邓知州曾经书写的文稿,模仿了好几页,待他自己都觉得真假难辨,便凝神专注地在文稿最后一栏的总金额处填了一个数字:二千万两。
单钰的目光幽幽,一双漆黑的眼眸显得若有所思,透着一股子莫测高深之色,令人难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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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单钰揉了揉发疼的额角,一个人在阁里枯坐了一天,正当他打算回去歇息,他接到了等待已久的消息。
“单县令,命你即刻将文稿备好,一刻钟之后,郡王召集议稿。”邓知州行色匆匆地赶来。
文稿是单钰早就备好的,邓知州此时也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转悠,单钰敛了敛神色,将傅知州的文稿呈送在邓知州面前。
“知州大人,傅知州今日来拜访您不在,他让我将这份文稿转交给您,若您对文稿没有意见,望您书面告知。”单钰将准备好的书面意见一并呈送,“书面意见需要您亲手签署。”
见邓知州面露难色,似要推辞,单钰又道,“下官斗胆,翻阅了文稿,自认为合理妥当。”
邓知州面上一喜,“你都看过了,看明白了。”
单钰笑着点点头。
“行,你看了我就不看了。一会儿你同我一路去议稿。”
邓知州松了口气,抬笔就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第十九章
为求效率和保密,本次议稿只要求五品以上,同时负责完整章节的官员参与旁听,其余撰稿的小官,在旁边的文案室等候召令。
同一屋子的小官员不明就里,却兴奋不已。此次的折子,每一个人都鼓足了干劲,呕心沥血,费尽心思,目的就是为了能够在郡王等一众要员的眼中大放光彩。
相比起其他人按捺不住的激动,和窃窃私语的探讨,单钰和齐若川就显得过分平静,他们神情肃穆,一言不发,稳坐一旁。
期间,不断有小官被带出问话,或偶有小官借如厕之机,趁人不备跑去议事厅外面旁听,听了之后又将听了半截儿的话带回来,围在一团小声地分析议论。
单钰虽然没有参与,但不妨碍他聆听,直到听见小官员们在细密地议论军饷的时候,才略微有些触动。
许是军饷过于关键敏感,如厕回来的小官大多听得不全,只知道最后沈公公和李巡抚吵的不可开交,大有大打出手之势,直到慕霆炀出面制止。
“你们猜,郡王是怎么呛住人家沈公公的?”
众人眼巴巴地望着,只见那人故作威严,模仿道,“既然沈公公如此不留情面,本王也礼尚往来,五日前你许诺查明真凶,如今影子都不见一个,来人,把他的皮剥下来。”
众人惊悚。
“最后呢?怎么样了?”
“不知道啊,被撵回来了。”小官两手一摊。
众人万分失望地回到位置上。
单钰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了半分,总归没有被起人疑军饷数额的事情。
齐若川见单钰一言不发,身形有些紧绷,拿肩膀撞了撞他,“别这么严肃嘛,你都不去关心下吗?”
单钰失笑,“左右都是他们做主,我关心有什么用?”
“没意思。”齐若川翻了个白眼,晃悠着双腿,“要不盲猜下,郡王会怎么定夺?”
单钰的眼睛无意识地落在齐若川晃悠的腿上,他眼力极好,此时瞳孔一缩,似是觉察到什么要事。
齐若川脸上一僵,微微收了收腿,半开玩笑半认真问道,“你怎么了?”
单钰略微收回目光,脸上的惊愕让齐若川心头警觉,虽然面上不显,但是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椅子的扶手。
单钰勉强一笑,道,“我刚刚晃神了,你说什么?”
齐若川微微垂首,神色有些不明,执着地问道,“怎么了?”
单钰心里已然完全平静下来,微微蹙眉,“实不相瞒,我方才...”他顿了顿,见齐若川面色严肃,继续道,“忽然想起,我执笔的一处,好像写错了字?”
齐若川疑惑地“哦”了一声,眯起了眼睛。
单钰略微垂首,似有垂丧之态,苦着一张脸,“那处颇有些关键,我担心一会儿把我叫去问话和责骂,你知道的,邓知州习惯了‘不知’的。”
“是吗?”齐若川瞪了单钰片刻,见他面带愁容不似作假,便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郡王和巡抚不是傻的,他负责善治篇,难道是他说不知就能善了的。”
单钰冲他勉强地笑了笑,见他不再起疑,才悄悄地舒了口气,但目光忍不住再次飘向了齐若川的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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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子时,侍从终于作了最后一次传话,“议稿已结束,众位大人,请回吧。”
众人唏嘘,有的因为被叫去传话很是兴奋,有的因为当了一晚上的摆设而郁郁寡欢,几家欢喜几家愁。
单钰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他本想唤齐若川,然而那人却反常地不见了。
“单大人。”慕霆炀的随从朝单钰恭敬地躬了躬身子,“我家大人有请。”
单钰挑了挑眉,这深更半夜的,慕霆炀又怎么了?
夜深凉如水,月照明如灯。
尚未进入中庭,远远便闻到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
推开朱门,园中一片静寂,只有一颗大树茂密如荫。
五月繁花,那棵茂盛的大树上,盛开的繁花开得极为灿烂,簇拥成团,欣欣向荣,瑰丽幽美,夜风习习,轻轻地将轻薄如绡的花瓣带入树下的一汪清池。
池水碧波如顷,波光敛滟,星星点点的花瓣装点了那一抹清凉,显得温柔而平静。池畔吹拂过的一带凉风都染着郁郁青青的水气和花香,令人心神荡漾。
景色虽美,但稍显寡淡,因此,更少不了美酒与佳肴。
但最让人瞩目的,还是站在桌旁的慕霆炀。
他还穿着参加议稿时的服饰,虽然有些呆板沉重,但少年本就眉目如画,长身玉立,丰神朗朗,怎么着都是绝美无双的。
看到单钰傻乎乎地站在门口,慕霆炀唤道,“快来!”
单钰仿若刚从梦中醒来,还有些神志不清地往前走。
慕霆炀将一张纸条和酒杯递在单钰手中,催促道,“照着纸条上说的做,快。”
单钰脑子转不动,打开纸条一看,随即一板一眼道,“祝...慕霆炀...年年如意,岁岁平安?”念到此处,单钰大惊,“今日是你的生辰?”
慕霆炀举起杯中酒,“干!”
“似水流年终不忘,长生归来仍少年!”单钰心想,到底是慕霆炀赏的,鹤顶红也得干了。
两人一饮而尽。
此时,桌上的漏刻恰好漏完。
慕霆炀又给两人的酒杯斟满了酒,“现在,我已是弱冠了。”
弱冠即成人,再也不是小孩儿了。
“今日特许你以酒会友。”慕霆炀将酒杯递到单钰手中,“再来!”
单钰哭笑不得地接过,以袖掩面,仰头干了。
慕霆炀举起酒坛再次斟满,“三杯。”
单钰无奈一笑,酒桌上的规矩就是三杯作为开端。
三杯酒饮尽,慕霆炀心满意足抹了抹嘴,“阉贼失败了!”
单钰心头似受到钝物猛烈一击,眼前的慕霆炀是他从未见过的慕霆炀,除去了威仪、稳重、端庄,竟是一个骄傲如火的少年。
慕霆炀凑上前去,直勾勾地看着单钰,“我知道,二千万两,是你写的。”
单钰眼皮轻掀,嘴角轻扯,“什么二千万两?”
“装?”慕霆炀笑呵一声,举杯狂饮,喉结上下滚动热烈鲜活,年轻气盛得很。
单钰从不觉得为官年龄大些有何不妥,但此时分外羡慕血气方刚的慕霆炀。
正是因为年轻,所以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许是成年了高兴,又或许是压抑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高兴,此时的慕霆炀十分敢喝,一杯接着一杯,喝得起兴了,仰天开怀大笑。
“世人以为我慕霆炀是个莽夫,只会带兵打仗。我就让他们瞧瞧,本王其他的,一样不差!”
单钰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笑着道,“郡王天资聪慧!”
慕霆炀晃了晃脑袋,醉眼迷蒙,“那都是因为你啊,都是为了你啊!”
单钰心头一惊,缓缓道,“郡王何处此言?”
慕霆炀长叹一声,眼里贪婪地倒映着单钰的容颜,他心头涌上一阵悲凉,“你不是一直在找记忆吗?”
单钰眯起眼睛,“郡王知道什么?”
“有个傻瓜啊,他太傻了。他诬陷我,质疑我,讨伐我,简直无恶不作,伤天害理,但是...”慕霆炀低低地笑了两声,有些悲凉道,“但是,他恨错了人。”
单钰心头猛然一跳,他隐约有了猜测,但是那个念头太快以至于一闪而过,有或许是刻意回避,今晚的景色实在太美,他实在不想让那些龌龊的杂念,弄脏这一副美好的画面。
慕霆炀不再继续,闷头喝起了酒,忽然,他将自己的头冠猛然摘下,一头乌黑青丝散落,绝色面容染上了醉色,似仙似魔。
他将头冠塞到单钰手中,不容置疑道,“今日是我弱冠,你给我带冠!”
“下官何德何能...”单钰脑仁突突发疼,于礼法而言,应当由至亲之人亲手加冠才是,但是他怎么跟慕霆炀这个霸道的醉鬼说得清楚呢?!
“你敢不听,本王...”慕霆炀气急,电光火石之间就朝单钰扑了上来。
“你敢跑,你跑啊!”慕霆炀骑在他身上哈哈大笑。
单钰年龄比他大,但身体比他差,拼蛮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赶紧讨好求饶,“我给你带,带!”
慕霆炀带着胜利的笑容,霸气地盘坐在地上,然而那皱巴巴的朝服实在是有碍观瞻。
单钰深深地叹了口气,屈膝跪在他的身后,轻柔而认真地捻起他的乌发,按照最标准的手法,一缕一缕地盘好。
早已喝的犯晕的慕霆炀,忽然梦呓一般嘟囔,“我会保护你的。”
单钰心头一阵滚烫,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稳了稳心神,麻痹自己,慕霆炀是喝醉了。
把最后一缕发丝盘好,又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儿郎。
单钰起身,走到慕霆炀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加冠,礼成!”
慕霆炀认真地看着单钰。
单钰拱手,笑道,“恭喜郡王。”
慕霆炀忽然邪笑,那眼神略带蛊惑,他一把抓住了单钰的手腕,“为我加冠,是不是就是我的人了?”
第二十章
议稿通过之后,馔稿的大大小小官员如获重生,欢喜不已,慕霆炀为犒劳上下,为其赐席设宴。
一来是庆祝组稿成功,众人齐心协力形成了一份惊天动地的折子,这封折子若是被朝廷采纳,那必将名垂青史。
二来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沈阉之流的计划彻底失败了,不仅未能以舞姬之死为由擅自捉拿群臣,而且军饷之事也未能得逞。
绕是平日里政见不统一的士族,此时也借着酒劲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上下一派和谐。
单钰借故悄然退出酒席,踱步回到了他和齐若川的住处,推门而入,撞到了正在慌忙收拾东西的齐若川。
单钰悄悄地勾了勾嘴角,顺手把门带上,“齐兄怎么不去吃酒呢?”
齐若川面色微微发白,强自镇静,“我在找一件东西,找到了之后就来。”
单钰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件卷轴,“敢问齐兄,可是在找这个?”
齐若川猛然回头望来,脸上的惊慌无处遁形。
单钰将那卷轴徐徐摊开,面冲齐若川,“这份卷轴是您亲自执笔的,即日,东厂的人将以特殊渠道呈送圣上。”
齐若川的面容有些狰狞,他眼睁睁地看着单钰将卷轴打开完毕,赫然出现一把匕首。
图穷匕首见,日光照耀下,匕首上诡异的绿芒莹莹乍现,显然是淬了至毒的。
齐若川似五雷轰顶一般,双手狠狠蜷紧,半响,他缓缓站起身来,逼视单钰,眼里杀意迸发。
单钰似乎很满意齐若川震惊的表情,他执起匕首,眼里迸出幽蓝的亮光,“刀是好刀,可惜在朝堂之上,有形之刀无用,无形之刀才致命!”
“你想说什么?”齐若川的声音因急迫而有诡异的低沉。
只见单钰执起一笔,在卷轴上“二千万两”的“二”字两横中间,缓缓地添了一笔。
在齐若川的震惊中,单钰眼里深不见底,含笑道,“奏折写的是‘二千万两’,而密报却写了‘三千万两’,一字之差,若是众臣借题发挥,够他沈阉喝一壶的。”
单钰抬首,坦然与齐若川对视,“我知道你与沈阉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的伪装也完美无缺,只可惜...”单钰撇了一眼“齐若川”双足,“即使你再会捏骨,也不能把女子的脚捏成男子的脚。”
单钰逼近一步,嘴角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笑意,“在下已将真正的武器为阁下准备好,阁下,是否笑纳?”
“齐若川”口角含了一丝凛然之气,郑重地接过卷轴,“多谢。”
随即起身,毫不留情地纵身离去。
单钰心中一宽,嘴角不觉露出一丝薄凉。士族与阉党不共戴天,恩师已逝,他自然继承遗志,如今有人可用,为何不用?不问往来,不问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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